第97章 无名之辈
当晚,源城看守所。
监室里已经熄了灯,姜海躺在潮湿坚硬的通铺上,闭着眼睛假寐。这是她失去自由的第三个晚上,她依然无法适应,也绝对不能适应。
老油条们的鼾声此起彼伏,因为偷了盐酸美沙酮被抓进来一位大姐正在说些乱七八糟的梦话,不过比起她白天犯毒瘾时满地打滚狂叫的场面,现在这样的情况还算是可以忍受。
小季今天晚上破天荒地没有躲在被子里哭哭啼啼。在这个监室里,姜海是唯一一个会跟她好好说话的人,其他人都很喜欢指使小季干着干那,无聊了就甩两巴掌,有点吃饭睡觉打豆豆的荒诞感。即便是这样,在小季拒绝了姜海那个馒头之后,两人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有时候姜海觉得自己刚进来的时候就揍了那几个黄头发绿头发还真是个危险又正确的行动,要是自己在别人眼里是那种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人,现在她的处境估计就和小季一模一样。
姜海的脑子里装着乱七八糟的一堆事儿,越想越睡不着,快到后半夜的时候,她听见通铺另一头的床板嘎吱响了一声,好像是值班起床上厕所来了。
值班进去还没过三秒,躺在姜海旁边的小季也跟着站了起来。姜海觉得奇怪,便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她要干什么。
监室里的光线很昏暗,小季从通铺上爬起来之后先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朝洗手间的方向挪了几步,紧接着又停下来,站在洗手间和通铺之间,左顾右盼,像是在犹豫什么。
这时,值班在洗手间里猛烈地咳嗽起来,小季浑身一抖,紧张地抬起头,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忽然脱下身上薄薄的囚服,把它拧成了手腕粗细的一股绳。
我靠,要出事儿!
这是要报复值班?!
姜海瞬间从通铺上跳起来,低喝道:“你搞什么?”
小季显然没想到姜海会突然醒来,脸上紧张的表情立刻变成了惊慌。她又一次往洗手间那边瞟了一眼,居然紧了紧手上的囚服,直接扑了过来,把那东西往姜海的脖子上缠去!
“你特么有病啊!”
姜海本来是想制止她犯傻,哪能料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小季就跟疯了一样,看那架势简直就是想绞死她!
两个人搞出的动静把监室里其他的犯人全都惊醒了,有人开始喊值班,还有人幸灾乐祸地拍着大腿,叫着“弄死她弄死她”。
“看你麻痹的……热闹……”
姜海满腔怒火,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两手抓着小季的胳膊把她控制住,抬起膝盖往肋骨下方一撞,小季痛叫一声就缩了下去,绞着姜海脖子的手也松开了,整个过程还不到十秒。
“刚才是哪个傻逼说要弄死我的?来啊!”姜海把缠在脖子上的囚服往地板上一摔,冲通铺上那群太妹大吼。
“草,怎么又乱起来了?”这时,值班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甩着手上的水说,“我特么就起个夜你们也要翻天?嫌命长了?”
姜海气呼呼地回头看她。
“怎么了?”值班一脸无辜,低头看看躺在地上的小季,不咸不淡地问道,“是你俩在打架啊?为什么?知道在我这个笼子里打架是什么后果么?”
值班的气势咄咄逼人,姜海特想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傻逼,要不是自己拦着,她早被人在洗手间里勒脖子了!最好再多喝两口马桶水,看她还有没有现在这装逼的劲头!
可是姜海忍住了,这事儿她不能说,要是说了,她不知道值班会用什么手段去折磨小季。小季固然有错,但不管是谁,在受到那样的欺辱之后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都是有可能的,姜海觉得可以理解。
“我问你话呢。”值班伸出一只手,慢条斯理地理着姜海的衣领,“为什么要打架?”
“……”
“不说?不说可以,本来我的原则是只惩罚挑事儿的那一方,既然你俩都搁我面前装哑巴,那就一块儿受罚,你意下如何?”值班理好了姜海的衣领,不轻不重地在她胸口上捶了一拳。
姜海看了眼小季,她正坐在地上,两眼无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望着值班充满威胁的目光,姜海心一横,硬生生地用眼神怼了回去:“你可以试试。”
通铺上那个绿头发马上叫了起来:“我靠!你就用口气跟值班说话?源中的,你他妈也太嚣张了!”
“值班,这你能忍?”另一个人也说,“我都忍不了!”
“值班,弄死她!”之前看热闹的人又开始叫嚣。
“闭上你们的烂嘴。”值班眉头一皱,朝那些人丢去一个刀子般的眼神,“一天天的哪儿来那么多话?没有男人的那玩意儿就堵不住你们嘴了?是在这儿过得太舒服,觉得自己牛逼大发了,可以指点到我头上来了是吧?”
监室里一片死寂,再也没有人敢出声。值班歪着头,对姜海说:“我问你最后一次,是不是小季先惹的事?你老实回答,我可以放过你。”
姜海还是不说话,她已经想好了,如果值班要修理自己,她就马上跑到监室门口去喊,她就不信不能把值班的狱警喊来。
见姜海依然沉默,值班舔舔嘴唇,不满地“啧”了一声。
“你跟我来,咱们单独聊聊。”她说。
两人走到监室最北面的角落,那里有一扇装着铁栅的窗户,夜晚的风正不断地从外面吹进来。
“为什么不说?你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值班抱着胳膊,脸上的表情有些好笑,“小季要整你,是不是?”
“你猜错了。”
不是要整我,是要整你。
“我猜错了?”值班像是听到了一个特别愚蠢的笑话,“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哪儿猜错了?”
“你得向我保证,听完之后,你不会惩罚任何人。”
“可以,我说话算话。”
值班的样子看起来还算诚恳,并不像是在骗人,于是姜海就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没想到值班听完,居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小季要拿那东西勒死我?开什么玩笑!”值班一边说一边摇头,看姜海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智障,“我实话告诉你吧,她从一开始就是想勒死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抬手巴着姜海的后脑勺,凑到她耳边,幽幽地说,“因为是我让她这么干的。”
“你!”
姜海一拳朝值班面门挥去,却被她直接擒住了手腕。
值班的力气大得可怕,不管姜海怎么用力,居然都没法移动分毫。
“为什么!我他妈哪里惹你了?!”
“你没惹我,也挺老实。”值班放开她的手说,“这两天我也看出来了,你不是惹事儿的性格,但也不是软蛋。说起来我是还挺欣赏你的,否则就凭你第一天晚上跟我说话的语气,我会打到你跪下来抱着我的腿求饶。”
“别特么装了。”姜海依然很愤怒,“小季她差点勒死我!”
“你确定?就她那两下子?”值班很是不屑,“那我还真是看错你了。”
“是,我打得过,打得过又怎么样?你是觉得反正我死不了,所以就拿我俩寻开心?你家开斗兽场的?”
“我没这个意思。”值班沉默几秒,眼里忽地闪过一丝狠戾,“我跟她有仇。”
“……什么意思?”
值班望着窗外,良久,叹了口气说:“你也知道,我和她都是职高的。她是刑事犯罪,涉黑的那种,只不过是从犯。我们学校里像她这样的人不少,设个套骗其他女生去借钱,可实际上那利息根本就还不清,可还不清又该怎么办呢?结果你应该明白。”
值班的话让姜海想到了黎婕,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认识小季,但她不认识我。从她进监室开始,我就已经决定要狠狠地整她了。一开始只是揍几拳,可这他妈不解气啊,我正想着该怎么办呢,你中午就跟她吵了一架。”
“那不算吵架。”姜海反驳。
“有差别么?她看你不爽,觉得不公平,还想把你一块儿拖下水,挨我的拳头。”值班冷笑了两声,“傻逼。她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她。下午的时候我把她叫到一边,让她趁你睡觉教训你一顿,这样的话我会她今后的日子过得舒服点儿。我都想好了,等她跟你打起来,我就去叫狱警。在牢里行凶,可以让她多判很多年。就算她要告我的状,口说无凭,狱警不会相信她。”
“你以为你是谁?”姜海简直觉得可笑,“正义的执行者?”
“你懂个屁!”值班猛地抓起姜海的领子,“你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被人折磨,你还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么?”
姜海的脑子里轰地涌进那天在招待所看到的种种画面,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凭什么说我不懂!你以为这世界上有苦衷的人只有你一个吗?”姜海也一把拎起她的领子,“你他妈就是个自大狂!”
两个人僵持着,恶狠狠地喘着气,最后还是值班先放开了手。
她咬了咬牙,两只眼睛还是通红的,但语气已经比刚才平静了许多。
“自大?我自大?”她自嘲地摇头发笑,“还在职高的时候,我一直都没什么朋友。有一回跟人打架,让高年级围住,差点被打死,幸好有个学姐好心救了我。她真的是个好人,我没钱吃饭,她就天天带着我一块儿去食堂,我成绩太差要留级,她就经常给我讲功课……”
值班的拳头越握越紧,指关节泛起一片青白。
姜海也放轻了声音:“她出事了?”
“要不是小季那伙人,学姐她怎么会……”值班的声音几乎压抑成模糊不清的哽咽,“后来我差点砍断他们老大一只手,可是那又怎么样?被伤害的人已经被伤害了,一切都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看着她的样子,姜海已经彻底愤怒不起来了。
“姜海,我跟你道歉。”值班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对不住了。”
“能把话说开,比什么都强。”姜海看着窗外的夜空,“没这一遭,你在我心里还真就是个无法无天的社会垃圾。”
值班笑得爽朗:“别洗白我了,有这一遭我也还是个垃圾啊。”
她拍拍姜海的肩膀:“以后出去了,有机会一起吃个饭吧,算我正式给你赔礼道歉。你哪天要是来我们职高玩……算了,玩个屁,遍地垃圾的学校还是不来为好。吃个饭就行了,怎么样?”
“行,你也可以来源中找我。”姜海说,“可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出去了也打听不着啊。”
“我姓贺,贺亦星。也别说什么打听不打听了,无名小卒一个,你问了也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