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我敬您

关于唐晋鹏这个人，姜海从未见过，仅仅只是从唐净心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过一些。唐净心总说那人就是个大老粗暴发户，没心没肺的中老年渣男。而当姜海跟着哥哥他们一起去了饭局，看到本尊的样子，她想象中的形象算是崩塌了大半。

唐晋鹏坐在上座，西装外套挂在角落的衣帽架上，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打了条红色斜条纹领带，鼻梁上戴个窄窄的金边眼镜，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背头，不但不像暴发户，反而还有几分文质彬彬的气质。作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能做到不油腻不发福，还是挺不容易的。

唐晋鹏旁边坐着唐净心和他的新妻子，大家打了招呼，相互寒暄了几句，唐晋鹏看了姜海一眼，问坐在他对面的叶乐：“这就是你妹妹？”

“是，叔叔。”叶乐猛然站住，险些撞上前面的椅子。

姜海觉得这人今天好像有些僵硬。

入座，服务员开始陆陆续续地上菜。叶亮借着唐晋鹏的话头，向他表示了谢意。

“我们家这两个孩子总是这么不让人省心，这次为了小海的事，又麻烦您二位从国外回来，真是太抱歉了。”叶亮一边说，一边递过去一个纸袋，里面装的是几瓶价格不菲的白酒，“一点心意。如果您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在所不辞。”

姜海看见叶乐抬头望着哥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唐净心说：“亮哥，之前我不都跟你说过了么，你谢他们倒不如谢我，我不发话，谁也请不动这两尊大佛。”

唐净心在他爹面前一直是这个调调，属于没大没小的那种，要是被一些古板的亲戚听到，肯定要在背后嚼舌根。叶亮自然不能肯定她的话，笑了笑就坐下了。

不过唐晋鹏似乎很赞同唐净心的说法：“小净说的对啊，拿主意的是她，我们也就是打打下手跑跑腿儿，还是她的功劳大。你这酒确实是好酒，无功不受禄，给我这闲人喝还真浪费了，不如……”

他略一思索，藏在金边眼镜后的那双眼睛笔直地看向叶乐：“孩子，这么久不见，如今你也出来了，成年了吧？要不陪叔叔一起喝点儿？”

“好。”叶乐立刻起身，很规矩地走到唐晋鹏身边，把那白酒打开，替他倒好酒，再将自己的杯子倒满，“我敬您。”说完，一仰头，将整杯白酒一饮而尽。

姜海知道那酒很烈，叶乐一点都不带犹豫的喝法着实让她的心揪了一下，再看看身边，哥哥和嫂子也已经皱起了眉头。

唐晋鹏笑了一声，就听见唐太太在一旁埋怨道：“小叶一个女孩子家，你让人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女孩怎么了，有哪条法律规定了这世上只有老爷们儿能喝酒吗？”唐晋鹏扶着玻璃杯，抿了抿唇，似乎在回味那酒的味道，“况且她一个女孩儿，还想和我家女儿谈朋友呢。”

唐晋鹏淡淡的一句话，却仿佛是往池塘里丢进了一颗深水炸弹，除了唐净心和叶乐，其他人皆是一脸震惊。

叶亮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沈纯则是不知所措地打量着叶乐。唐太太旅居国外多年，这些事见得太多，只惊讶了一瞬，神色便恢复了平静。姜海知道轮不到自己说话，所以也很识趣地闭了麦。

唐晋鹏说：“我知道，小净她从小就喜欢跟街上那些咋咋呼呼的小子玩儿，我也跟她说过，玩儿可以，交朋友可以，但是谈恋爱绝对不行。哪个不长眼的青皮要是敢招惹我家女儿，我弄死他。”

唐晋鹏摘下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如果能亲眼看到他眼底那股凶狠的劲儿，肯定没人会怀疑他说这话的真实性。

他摇着头：“可是我没想到啊，最后居然会是你这么个……”

“我这么个什么？”叶乐的声音有些紧绷，“我这么个女的？”

“阿乐……”

唐净心想说话，但被唐晋鹏一把摁住了。

“孩子，你想太多了。”唐晋鹏对叶乐说，“我在源城混了二十几年，看人自有一套标准。衡量一个人，从来都不是看性别，看出身，而是看品性。我为什么不许小净跟那些青皮谈朋友？因为我知道，一百个混混里有九十九个是混蛋，剩下一个是他妈的大混蛋。我早年也是靠一把西瓜刀砍人混饭吃的，那些人什么样，没人比我更清楚。”

说着，他扯下领带，解开领口和袖口，露出身上和手臂上大片大片的青色纹身。

“我听说，你在源城很出名，十几岁的小混混都要叫一声你大姐头？”

叶乐站得挺拔，却微微垂下眼睑。

“惭愧，都是朋友们看得起我。”

姜海的内心无比震惊，她根本想象不出这种话有一天能从活得张扬恣意的叶乐嘴里说出来。

唐晋鹏说：“孩子，你坐过牢。当然，我也知道你为什么坐牢。你有血性，这很好，但也很危险，因为稍有不慎，你可能会因此失去更多。我就直说了，你这种宁折不弯的性格，如果还像过去那样继续一条道走到黑，恐怕还要跌无数个跟头。我不希望我的女儿有一天因为你而难过。”

叶乐握着拳，说得很坚定：“叔叔，我可以向您保证，未来会走正道。”

唐晋鹏笑了笑，又摇摇头。

“我不关心你走什么道，那都跟我没关系。人嘛，都是独立的，想怎么活也是自己的自由，反正一百年以后大家都要化成灰，谁也管不着谁。我就一条底线，任何人都不能让我女儿不高兴，否则……”他不再说下去，而是给叶亮和自己都满上酒，问道，“你是这孩子的哥哥，你觉得呢？”

叶亮看了看自家妹妹和唐净心，说实话，他并不赞成她们交往，可人家亲爹都没反对，加上这两年唐净心确实帮了叶家很多忙，现在这种气氛，如果直接说不同意，那也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叶亮无奈，端起杯子和唐晋鹏碰了一下：“不说了，我敬您。”

叶乐悄悄地舒了一口气，与唐净心相视一笑。

姜海感觉自己好像突然被塞了口狗粮，酸溜溜地啧了一声，索性别开脑袋，眼不见为净。

酒过三巡，大家的心情也差不多完全放松了，这时，唐净心突然问道：“阿海，你上学的事不是还没着落吗，正好我爸今天在这儿，你有没有想去的学校？我让他给你想想办法。”

“啊？”姜海自觉当了一个中午的路人甲，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而且她哪里好意思再让唐晋鹏帮忙，人家已经很够意思了，再来不成了得寸进尺么？

“不用不用，就是找个学校而已，等风头过去，总能找到愿意收留我的地方的。”

姜海这边疯狂摆手，唐晋鹏却像是对她提起了几分兴趣：“怎么了？我之前听小净说你在源中啊，那儿不是挺好的么，为什么要换学校？”

“不是她要换学校，是源中那边……”

唐净心没给姜海说话的机会，抢先帮她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

唐晋鹏听完，哈哈一笑：“那真是可惜了。要是处分通知还没下来，说不定我还能帮帮你，现在的确是没办法了。”

姜海忙说：“不用不用，我本身也不好意思再麻烦您。”

唐净心还不放弃：“爸，阿海她跟我们不一样，她成绩很好的，将来肯定是上重点大学的料，如果不是因为我和耿茂文，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好了，你别说了。”唐晋鹏知道女儿是在替人说情，语气宠溺又无奈，“先等等，老爹出去打个电话问一问。”

他起身拨了个电话，绕过屏风，走到了包间的望江露台上。几分钟后，他收起手机回来了，一坐下，就对姜海说：“丫头，让你回源中确实不可能了，叔叔也没那么大本事。”

“嗯。”

“不过呢，叔叔有个老同学，在源城的一个学校当教导主任，他说如果你愿意去他们学校，他随时欢迎。”

“源城本地的？”姜海觉得不太可能，她们早就去本地的各个高中打听过了，明明大家都不愿意接收啊，怎么突然就有人改口了？

唐晋鹏说：“是，就是咱们本地的。他们学校离源中还特别近，走路五分钟就能到。”

姜海心里一咯噔，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您说的……不会是江贸职高吧。”这个学校她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更别提去打听转学了。

“是啊。”唐晋鹏点头。

“爸！你搞什么啊？阿海是源中年级前四十，将来要上的是985，你让她去职高？那她以后不就只能上大专了！”唐净心不可置信地拍着桌子，“阿海，你别理他，附近县市的高中不收就不收，你还可以去省会，那里公立私立加起来有一两百所，我就不信没有学校愿意要一个能考985的学生！”

她说的那些姜海当然懂，但她知道去省会读书一定会很花钱，所以她不会去。

酒桌上安静了下来，姜海垂着脑袋，所有人都在看她。

唐晋鹏笑了：“这丫头和我当年一样，怕念那些高中费钱呢。”他说，“职高那边说了，你成绩好，如果愿意去他们学校，学费可以不用交，每个月再给你四百块钱生活补助。”

职高开出的条件让姜海心中隐隐有些动摇，可一想到将来只能上大专……

“对了，我那个老同学说他们那儿除了普通班还有高考班，本科3+2+2也有。他们和日本那边的学校有合作办学，商务日语是强势学科，找工作也不愁，你看叔叔我也是那个学校毕业的，现在还不是混得风生……”

“爸！”唐净心再次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唐晋鹏毫不在意地笑笑，对姜海说：“我也不是说一定要你去职高，只是跟你讲讲那边的情况，综合利弊，最后还得你自己考虑。”

姜海的内心陷入了挣扎，她听见自己说了句“谢谢叔叔”，可那声音涩涩的，有些笨拙，听起来一点都不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