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九江处于南北方交通的中心,南连洞庭,北系大江,水道纵横贯穿。
婠婠立在船头,看着沿岸舳舻千里,帆旗蔽天,岸上风尘匝地,车马如龙。
城门上漆墨大书的“九江”二字,已因风吹日晒而斑驳。
婠婠盯着二字出神,不禁回想起之前师尊与自己的对话。
“这次做得不错,莲柔就交由清儿运输,你不用再管了。”祝玉妍淡淡地颔首,以示对婠婠的赞赏。
婠婠问:“清儿师妹要运输火器,又要运莲柔,会不会人手不够?要不要我……”
“不用了。”祝玉妍生硬打断,“两月之期,已过大半,你便专心对付师妃暄罢。”
她无法多说,只得应了是。
婠婠对这件事很是奇怪,照理说白清儿这次负责的运输是派中的大事,除了三大长老,更是连辟守玄师叔祖都参与其中,而自己却被排除在外。
杀死师妃暄本也不是紧要的事。
不死印卷的事以及成功绑了莲柔之后,师尊的态度明显有所缓和,令婠婠觉得就算没有杀死师妃暄,师尊也不会狠下毒手。
但是这番摒除自己的参与,又让婠婠不禁担心是否有哪里引起师尊的警惕,务会对自己下杀手。
船慢慢靠岸,婠婠对船家道声多谢,便跳下船,步入九江城。
白清儿的船队会经过九江驶往襄阳,婠婠本不该来这里,但是师妃暄已于近日抵达九江,所以她循着师妃暄的踪迹也来了。
甫入城中,婠婠忽然感觉到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她突发奇想,会不会是师尊不想自己来九江?
这样想着,她又觉得好笑,为了完成任务,很多事情都不可控,怎么会有这样的限制?
是自己多想了。
婠婠心情好了一些,开始思索起怎么才能找到师妃暄。
想起师妃暄,她又不禁嘴角噙笑。
师妃暄真的将师门任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整日勤勤恳恳,不知疲倦。上次巴蜀的事刚处理妥当不久,又马不停蹄赶到九江。
稍微猜猜,大概是近日宋阀宣布支持寇仲争夺天下,还定下了他和宋玉致的婚约,说只要寇仲能成功,宋玉致就会成为他的皇后。
这足够师妃暄焦头烂额了,只是累得自己也要跟在她后面奔波不停。
婠婠算了算时间,又有近十日没见她,不知道她如何呢。
不过很快就能见了,思及此处,婠婠心中难免雀跃不已。
婠婠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时不时左右顾盼,看着有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带给师妃暄当作见面礼。
不过,拢共来来回回都是些常见的东西,并不吸引人眼目。
要不直接买点茶叶好了,省事又省心,婠婠不由得暗自盘算,师妃暄实在是清心寡欲,很好养活。
前面却忽然吵嚷了起来,看热闹的人将中间围了个水泄不通,因此阻挠了她的前进。
婠婠本不愿理这闲事,但时间尚充裕,她又被挤得动弹不得,便索性上去看看热闹。
“死老婆子你做什么?快放手!”站在中间的是个魁梧的中年汉子,穿着普通的短褐,搂住身边惊慌的女人,一脸气恼地伸手去拍打老婆子抓着女人手腕的手。
围观的有个人道:“兄弟,这老婆子疯了几年了,常会这样上街扯人,你和她说也没用的。”
半坐在地上的老婆子衣衫褴褛,腰背佝偻,一头苍白的头发亦是乱糟糟的,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有洗澡。
但她的力气竟然出奇的大,紧紧抓住怎么也不放手,嘴里不停重复念叨着“燕燕”二字。
男人恼怒地撕扯了半天,终于成功将她推开。
老婆子跌倒在地,人群不由得后退并发出一阵惊呼。
男人护着身边的女人赶紧离开。
老婆子举起空空的哆嗦的双手,看了半天,开始发出呜呜咽咽的浑浊声响,忽然又站起,随意挑着围观的女性扑去,嘴里继续高嚷着“燕燕、燕燕”,人群纷纷后避散开。
一个躲开就继续换下一个,这样弄了一圈,最终朝婠婠扑过去。
婠婠心中产生厌恶,本能地避开。
老婆子扑了个空,但是她似是看清了婠婠的脸,不再去寻下一个人,径直拉扯住婠婠,嘴里不停喊着:“燕燕!是你!是你!燕燕!”
婠婠看着她枯老的眼睛好似充满了欣喜,但是这终究与自己无关。
她怜悯地想,这人活得这样生不如死, 不如自己直接送她去见阎王,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劲力已经聚集在双指上,就在这时,她听到身边围观的人道:“但是不得不说,秦老婆子惨得很啊!”
另一个男人年长些,五六十的年纪,回道:“是啊,要不是她女儿女婿一家二十年前被灭门,死得干干净净,她也不会成这样!”
那人又道:“嗐,都二十年了啊!老婆子就是不信女儿一家都死了,偏说什么找不到外孙女的尸体,才疯成这样!真的是,一场火都烧成了焦炭,能看出什么呀!”
“就是哟,惨哦!现在跟个孤魂野鬼一样,也没有人愿意看顾,唉!”
婠婠闻言不知怎的,手上一顿,只是点了老婆子的昏睡穴。
老婆子登时就软了下去,婠婠扶住她,围观的人不由得又发出一阵惊呼。
婠婠却微笑朝着刚刚闲聊的人道:“刚刚郎君们说的是什么事?能不能让奴家也听听呢?”
两个男人见婠婠这样温和的笑,不由得心驰神荡,哪有不应的道理,叠声说:“好,好,这有什么呢!”
一处酒棚。
婠婠把老婆子安置在一旁,三人便坐在四方桌上说话。
“这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姑娘这样年轻的人肯定不知道了!嗐,当年可是轰动全九江的大事!”年长的老汉呷了口粗酒。
“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十岁。”年轻的汉子道。
“二十年前的谢家,可是九江闻名的大户人家。男主人谢与义慷慨大方,人很仁善。同时人也长得俊朗,年轻的时候每次出门都有好多姑娘争着看呢!”
“女主人就是老婆子的女儿了,叫秦燕燕,那可叫生得一个花容月貌,美得很!是九江城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呢!”
“是啊。”老汉陷入追忆的模样,“他俩成亲的时候,大家伙都说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肯定能成一段佳话呢!唉!谁知道后来……”他深深叹了口气。
婠婠追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诶呀,这具体的咱们也不太清楚,就是有一天,”老汉想了想,“前一天还好好的,但是一夜之间,谢宅就被一场大火烧成了废墟,谢家上下二十几口人,包括奴仆,没一个能逃出来。”
“秦老婆子当时去了娘家探亲才逃过一劫。”汉子补充道。
老汉眯了眯眼:“老婆子回来后见到这样的惨状,精神就不太正常了。”
婠婠秀眉微蹙:“不是说她的外孙女……”
“嗐,这个啊,”老汉摇摇头道,“老婆子说找不到那女娃的尸体,先不说已经烧成焦炭什么都看不出来。小女娃那时候才一岁多,走路都不顺当,大人都没逃出来,小娃怎么可能活着?”
“就是!”汉子跟着点头,“老婆子留个念想的疯话而已!哪有人只带走个女娃?”
婠婠的心却沉了下去,又问:“那郎君们知道女娃叫什么吗?”
老汉又喝一口:“我只记得谢与义两个大儿子叫不群、不凡,嗐,死的时候一个十二,另一个才八岁。不过谢家夫妇一直想要个女儿,好多年才有了这么个女娃,欢喜得不得了。”
年轻汉子低头思索一阵,叫道:“我想起来了,我小的时候见过老婆子抱着女娃出来玩的,她逗女娃的时候,喊的是,小豌儿?”
婠婠不可置信地重复:“小婠儿?”
“是是,绝对这个名字没错了!”汉子一拍脑袋,“我总叫成小豌豆,老婆子每次都要纠正我。”
老汉也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应该是叫这个。很久以前老婆子就是叫人‘豌儿、豌儿’的,后来更疯了,才变成了‘燕燕’。对对,是这样没错!”
婠婠低头将这个名字念了好几遍,然后才抬头问:“那之后呢?”
“唉,有什么然后啊?”老汉深深叹口气,“这事虽然轰动,但官府派人查了很久,什么都查不出来,草草说是谢家和人因为经商结怨,所以被灭门了吧,就这么了结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狠!这么毒!”年轻汉子一拍桌子。
“谢家原本就乐善好施,常常散粥济贫,许多人都受过恩惠,我们这些普通人家都挺感激他们的。可是谁知道出了这么个事,谢家的财产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老婆子精神失常,又没人收尸,最后还是我们集体出钱,将谢家那堆烧焦了的尸骨掩埋。”老汉十分悲痛的神情,“谢家夫妇,可都是大好人啊!”
婠婠的眼睛却抑制不住起了雾气了。
说到这,年轻汉子也叹口气:“秦老婆子能活到现在,也是当年的老邻居街坊们顾念着谢家的旧情。又可怜她只剩一个人,才时不时接济一下。”
婠婠想起很久之前梦兰告诉自己的,婠字的故事。
“从前有对夫妻很是恩爱,一直想要个女儿,但总是生儿子,十多年了,最后好不容易才有了个女儿,他们都很珍视这个女儿。婠字呢,体德好也,那家夫妇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成为一个体态,品德都很美好的人,就取了这么个字。”
“原来兰姑是希望我也能成为这么个人呢!”年幼的婠婠这样开心地回。
“啊?不是这个意思。”梦兰摇摇头。
“啊?”幼年婠婠有些失望不解。
梦兰笑笑:“婠儿,给你取这个名字,是想说,有人也这样珍惜着婠儿呢。”
“哦……”幼年婠婠也不是很理解,她又继续问,“那之后呢?”
梦兰疑惑地“嗯?”了一声。
婠婠补充道:“那一家人。”
梦兰抚摸着婠婠的头,看向远处温柔呓语道:“那家人啊,就这样过着幸福圆满的生活,一直到最后。”
婠婠回过神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攥紧了拳头,掐得生疼。
她知道派中向来有为弟子“斩俗缘”的传统,但是梦兰和师尊她们都说自己是被捡回来的孤儿。
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
婠婠闭上了眼,心里难受得像要溺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