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成都城中灯火通明,张灯结彩,虽然夜幕已临,但热闹喧阗如同白昼。
婠婠两手提着大包小裹,独自在熙攘人流中穿梭。
她未意时间可以过得这样快,转眼间,今天已经是妃暄种下续命蛊的第五天了,也就是最后一天。
此前她一直守在师妃暄榻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心心念念只围着一个师妃暄。
石青璇都看不下去她逐渐消瘦、精神萎靡,说妃暄要是醒过来看她这副样子,一定觉得自己虐待她了,就强硬地把她轰出去,让她去买些东西看望秦阿婆,顺便带些东西回来。
石青璇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婠婠照着单子逐个去买,买完已经是晚上了。
她走在街上,耳边都是欢声笑语,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遗自己一个格格不入。
她看着行人提着花灯,有些人戴着面具,觉得有种朦胧的熟悉。
好像曾经历过。
婠婠本打算立刻去秦阿婆住处,但是鬼使神差,她放慢了脚步,想要抓住来之不易的感觉。
她顺着人流慢慢走,一路慢慢看。
原来时近八月十五中秋夜,成都城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举行盛大的灯会活动。
婠婠在一处生意很好的面具摊前停步,摊前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有动物,也有菩萨天王等等,不一而论。
老板忙着招呼其他客人,没时间管她。
她腾出一只手按上一张蓝白色的丑恶天王面具,觉得隐隐在哪里见过。
她闭上眼,努力回忆。
舞龙、篝火、羌服、面具……脑中快速闪过零碎的画面,最后定格在师妃暄的脸上,她笑着,牵着自己的手,在人群中。
婠婠突然觉得很难过,那是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的失落与悲伤。
“姑娘买吗?”老板乐呵呵的声音传来。
婠婠的思绪被打断,她猛然睁开眼,忽的收手,垂眸道:“不、不了。”
“好嘞,姑娘看看,我这还有好多款式,看有没有中意的……”老板热情道。
老板的声音变得渺不可闻,婠婠摊开手掌,掌中空落落的,心中也空落落的。
是啊,师妃暄不在这里,她躺在幽林小筑的床上,一直都没醒过来。
如果今夜她还不醒过来,自己就会永远失去她。
念及此,她如被抽去魂魄一样离开面具摊。
月圆,灯美,人欢乐。
只是自己孤独一人,又有什么意思?
她心中酸楚,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看望完秦阿婆便回幽林小筑去。
处于热烈盛会氛围中的成都城焕然一新,直令人头晕目眩。
婠婠随着人流走了一段,忽发现自己走到一处极为拥挤的地方,人头攒动,都往一处高楼涌进去。
她抬头茫然看过去,是一座塔状高楼,楼有六层,高达百尺,十分巍峨高大,敞开的大门上方高悬着一块大匾,写着“散花楼”三个字。
她的心莫名被这三个字牵动。
游客们争先恐后地挤进去,她觉得奇怪,问了一下才知道,散花楼要举行散花庆典,这是难得的盛事,大家都不想错过。
被人群推搡着,她也半迁半就地进了散花楼。
大堂正中是一个高大的木制彩绘舞台,台上的妙龄女郎身着羌、瑶、苗、彝等族的民族服饰翩然起舞。
地上铺着毛绒毯子,台下欢呼不绝,也很容易将人带入一种狂欢的气氛。
婠婠情不自禁走到台前,看起台前的舞蹈。
妖歌曼舞,绰约多姿。
正看得入神,周围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喝彩声,紧接着,片片轻柔美丽的花瓣从眼前飘落。
婠婠诧然抬头,纷扬的花瓣从散花楼最高层飘落下来,红白黄粉,洋洋洒洒,落到欢呼的群众身上。
她环顾四周,人们的注意力大多在花瓣上面,或男女并肩,或三五成群,互相诉说着欢乐喜悦。
唯有她独自一人。
她看到不远处一个年轻烂漫的羌族少女伸手去接花瓣,站在她身边的羌族少年满含笑意看她玩闹。
妙舞落花佳人笑,情意缠绵两相知。
婠婠如遭雷殛,忽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她放下手中包裹,伸手去接花瓣,接到一枚艳红的花瓣。
她盯着那枚花瓣看了很久,仿佛要透过它看穿世间因缘际会,爱恨别离。
她呆呆地伫立着,泪水无声息地从脸颊流淌下来,滴到衣服上,地毯上。
婠婠沉默良久,才用力吸了吸鼻子,对着花瓣喃喃问:“妃暄,是不是那时候,你也喜欢我?”
花瓣不能回答她,没有人能回答她。
她握起手掌,将花瓣紧攥在手心,失魂落魄地自语道:“妃暄,是我太蠢了,是我辜负了你。”
石青璇守在师妃暄床边,等了很久也不见婠婠回来,心下奇怪,不就让她去买些东西看望秦阿婆么?至于这么久吗?
正胡思乱想间,外间传出嘈杂的声音,她看向门口,婠婠很快出现在那里。
“东西都买回来了。”婠婠走到床边。
石青璇很自然地起身接过包裹,把位置腾给婠婠,问:“秦阿婆呢?”
“她身体很好,还记得我,看到我去很开心。还问我妃暄什么时候回来。”婠婠笑了笑。
“啊,这样……”石青璇没想到秦阿婆记性这样好,她小心看了下婠婠的表情,见她面容平静,知她状态还好。
石青璇敏锐地感受到婠婠变得更让她熟悉了。
“妃暄没有醒吗?”婠婠坐到榻边,那里几乎成为她的专属位置。
石青璇望着师妃暄摇摇头。
时间所剩无几,是夺命蛊还是续命蛊,将在今夜见分晓。
婠婠俯身伸手抚上师妃暄面颊,十分轻柔道:“青璇,让我与妃暄待一会儿吧。”
石青璇点头答应,离开时顺手关上了门。
此刻房内只有婠暄二人。
婠婠看着师妃暄,她依旧沉睡着,一点要醒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婠婠温柔地抚过她眉眼,噙笑道:“妃暄,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竟陵。我于台上起舞,你在台下欣赏。满堂宾客,只你一人不为我的舞动容。”
“不过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就算你扮做男装。”她笑了笑,“事实上,从头到尾,我的眼里也只看到你,因为只有你可堪为我敌手。妃暄,你倒是傻傻的,被骗得猜不到我的身份。”
婠婠一路抚下来,握住她的手:“妃暄,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喜欢上你。阴癸派向来视情爱为大敌,师尊一直是这么教诲我的。可是怎么回事?我偏偏对你动情。”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陷入无限的回忆:“你是独特的,又聪明又笨,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在听留阁的时候,明知道我要去妨碍你,却还要关心我。白马寺地宫,你答应合作后,竟然真的救了我……我不信这世上有圣母菩萨,但为什么你明知道我是敌人,还会对我这样好?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妃暄,自从喜欢你后,我又想靠近你,又不敢靠近你。我觉得你待我不同,又怕你本性如此,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因为若是菩萨,爱人也该是一视同仁的。我其实胆小得很,总怕发现我只是你眼里芸芸众生中很普通的一个。”
婠婠牵起一抹苦涩的笑容:“我既希望你喜欢我,又害怕你喜欢我。你我的身份矛盾,我明白你不会背弃师门,也不忍你遭受天下非议……这样的话,你我不过徒添痛苦。”
“灯会吻你是我鼓起无数勇气去做的事,真怕你当场就将我暴打出去。九江是我得寸进尺,知道你住在哪儿,喝多了很想去见你,故意摸了过去。我就是……很贪图你。”回想起甜蜜往事,婠婠忍不住笑,“我没想到你会找我找到东溟号上,那时我早做好再也见不到你的准备,可你竟然来了,还易容得那样丑。”
“可是那一刻我开心极了,因为有你这样爱我。”婠婠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想不通,说的明明是很甜蜜的往事,“妃暄,原来被你喜欢的感觉,那么好。”
“我早知道你我相爱,世间难容,但是上天未免太爱捉弄我们。”婠婠擦了擦脸上的泪,“我先承诺你,又抛下你,妃暄,是我辜负你,对不起。”
她双手紧握起师妃暄毫无气力的手:“可是当我回想起来,你又一睡不起。妃暄,我对你这样坏,你就要这样轻易放过我?都不骂我几句?不打我几下?”
师妃暄仍然没有动静,双目紧阖,一动不动,若不是微弱的呼吸,恐怕会让人疑作一具尸体。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夜冷冷地沉寂下去。
“妃暄,我从不后悔爱你。但我想,你一定很后悔。”婠婠眼眶含泪,“因为婠婠是个言而无信,卑鄙可恶的混蛋!她就不值得你喜欢,也不值得你搭上性命!世上怎么会有她这样薄情的人?”
“妃暄,你一定赞同的吧?不然你为什么都不愿意睁眼骂我一句?你一定对我很失望了,是不是?”
师妃暄依旧安静地躺着,不受任何影响。
“笃笃笃”传来敲门声,石青璇急切地在外喊:“婠婠,妃暄醒了吗?”
婠婠擦了擦泪,还没来得及回答,石青璇等人已经进来了。
石青璇直趋到床边,望了一眼,重重地叹了一声,撇头不语。
寇仲和徐子陵也都围到床边。
千黛走到婠婠身后,双手搭到她肩上揉了揉,低声道:“师姐……”
婠婠知道这副场景意味着,剩的时间不多了。
屋内众人都不再说话,候着夜愈加深沉下去。
“怎么没有……?”过了许久,徐子陵忽然指着师妃暄道。
婠婠循声望去,千黛比她反应更快,去探师妃暄的呼吸,又摸她的脉搏,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石青璇也忙去摸师妃暄颈动脉,摸完颤抖着手看向婠婠。
寇仲和徐子陵大叫一声不好,又为师妃暄输气提神。
婠婠看出师妃暄胸口没有起伏,心中绷着的一根弦,突地炸开。她胸口一痛,“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黑血。
她觉得耳边脑中都茫然起来,头晕目眩,眼前也变得模糊。
千黛连忙为她按摩穴道,顺脉通气她这才慢慢缓过劲来。
“不要管我,妃暄……”她挣扎道。
“师姐,妃暄姐已经……”千黛想劝她。
婠婠却不管不顾,径自向师妃暄体内输入真气。
千黛也没办法,又为师妃暄施以金针,希望能起死回生。
几人忙活好久,师妃暄也不见起色,寇徐力竭,不得不停了下来,但婠婠一直在坚持。
直到最后,只剩婠婠一人在做没有效果的努力。
石青璇在徐子陵怀中低泣。
寇仲背过身去看不到表情。
婠婠最后也收了手,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泫然欲泣,说不出话。
千黛凝眉不言,和徐子陵使了几个眼色。徐子陵很知机地和寇仲出去,同时扶着石青璇出去平缓情绪。千黛也随后离开,留婠婠独自和师妃暄告别。
师妃暄的面容很是安详。
婠婠埋头到师妃暄身上,悲声道:“妃暄,我定会让慈航静斋为你陪葬!我一定会劈了梵清惠那个阻碍我们的秃贼尼!”
她抓着师妃暄的身体放声哀嚎,哭得不能自已,同时把石之轩和自己以及慈航静斋的人全拉出来痛骂了一顿,骂得要多难堪便有多难堪。
其实慈航静斋不该背这个锅,但她就是忍不住骂。
到最后骂到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来,她才又伏在床上哽咽悲泣。
“骂完了?”过了一会儿,一句有气无力的话传来。
“没有!”婠婠边哭还不忘边骂,“到时候我要砍了石之轩四肢,把他泡铜罐子里按在你坟前认错,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还要逼整个慈航静斋还俗,逼她们吃肉!”
“你呢?”
“我就剃了头发守着你的坟做姑子去!”婠婠咬牙切齿地说了一通,这才发现有些不对。
头顶传来一阵很勉强很轻的笑声。
婠婠本来泪眼朦胧,抬头用力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师妃暄虚弱地望着自己。
她晃了神,不知道是不是师妃暄鬼魂显灵,还是自己眼花。
她用力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直疼得自己叫出声来,再定睛看去,师妃暄仍望着自己。
“疼吧?”师妃暄费力将手朝婠婠伸去。
“不、不疼。”婠婠赶紧双手握住她的手,欣喜若狂道,“妃暄,你真的醒了?”
“嗯。”她努力发出声音。
“太好了,太好了!你醒了!妃暄!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你是不是故意吓我?”婠婠喜极而泣,脸靠到师妃暄手边。
“佛祖受不了你的大礼……已经要走了……谁让你哭得这样惨,骂得这么凶?”师妃暄用力伸手抹去婠婠脸上泪珠。
她勉力露出一个笑,摸着婠婠的脸:“婠儿,别哭啦。”她顿了顿又道,“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