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时至除夕,长安城到处都洋溢着喜悦的氛围。
今天就是李渊在太极宫举行宫宴的日子,也是李秀宁计划离开长安的时候。
师妃暄与李秀宁一起对这次计划再次进行了核对,确保一切能够顺利进行。同时师妃暄也告知李秀宁如有必要,寇徐二人会出手帮助。李秀宁知道后喜不自禁,又连连道谢。
她下午才从李秀宁居住的宜雨轩出来,回玉鹤庵去。
那次在乐泉馆他们并没有成功击杀安隆。
她还没有赶到发出枭叫的大池,就又听见一声长哨。这是撤退的消息。
不过她谨慎地在乐泉馆外转了一圈,确定徐子陵和寇仲都安全溜走,才放心回了玉鹤庵。
回去的时候,梵清惠已经在庵中了,师妃暄就把事情简要和她汇报,遇见婠婠的事自然隐去不提,梵清惠也没有多问。
师妃暄穿着棉袍走在石板铺就的整齐街道上,李阀治下安乐祥和,看着四周行人来来往往,热闹感让她觉得心境平和。
走着走着,天上落下纷纷扬扬的雪粉。
师妃暄不由得驻足伸手去接,雪花落在掌心,很快消融不见。
抬头看天,白云沉沉,雪肆无忌惮地从天上飘下,落在屋顶、路面和行人的身上。
长安城的雪,和慈航静斋里的雪不同,似乎狭着磅礴气势。
雪越下越大,沾湿衣服,融在发间,催生寒意,路上的人们为了避雪都走得更快了。
师妃暄深深吸了口气,是比平时更冷了,但是,也更凛冽畅快。
街上的行人逐渐少了,师妃暄拢了拢衣服,也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她右拐入开化坊和安仁坊间的街道,却见街角缩着两个衣衫破烂的孩子。一男一女,年纪都不超过六岁。这么冷的天,都光着脚,衣服连胳膊都不能盖住,冻得身体直哆嗦。面前只放了一个破碗。
也许因为地方偏僻,碗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孩子们的发顶上、衣服上、破碗里。
师妃暄心中叹了口气,无论多么繁华的城市,总会有这样贫穷的存在。
她心生怜悯,蹲到孩子们面前,将身上所有的铜钱都放到碗里,笑着说:“这么冷了,找个地方躲躲吧。”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两个孩子见了铜板都眼睛发光,抱住破碗十分喜悦。
师妃暄忽觉得头顶上没有雪落下了,身边出现了一双雪白的赤足。
她顺着皓白足腕向上看,婠婠一身艳衣,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自己身边,蹙眉鄙夷问:“师妃暄,你在做什么傻事呢?”
伞为自己遮去了大半边雪。
两个孩子听婠婠语气不善,心里害怕,赶紧一溜烟地跑走了。
师妃暄转开头,虽然明白不应该怪婠婠,但还憋着之前的气,道:“你怎么好像阴魂不散?”
“大路朝天两边开,只许你走,不许我走?”婠婠反驳道。
“是,你也能走,我不妨碍你。”师妃暄站起身子,扭头就走。
“诶?师妃暄,难道以后你每次见我,就要逃得比兔子还快?”婠婠急忙道。
师妃暄停下脚步,转头睨向婠婠:“什么逃,我哪里逃了?这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婠婠笑嘻嘻窜到师妃暄身边,边给她撑伞,边打量她问:“原来……不是害羞啊?是生气了?”
师妃暄一股无名怒火无处发泄,就狠狠瞪了婠婠两眼:“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无赖!”
“诶,师圣女,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是赔礼道歉来了!”婠婠嬉笑道,“上次那样,我以为你喜欢呢……”
师妃暄又用眼刀剜了她两下。
“但好像,你不喜欢那样的……是我错啦,以后不会那样了!唉,我真的忘记了很多东西,你就原谅我吧?”婠婠一副摇尾乞怜的模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婠婠忽然又来套近乎,一定有别的目的。
但是师妃暄看她的样子,又不禁心软,怒气也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我一直想和你好好说说话,但总是没机会,师妃暄,今天你好像有空的样子,能不能陪我走走?”婠婠询问。
师妃暄嘴上不回答,但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婠婠十分雀跃地站到她身边:“那,走吧!”
一开始谁也没有说话,雪没有停,一直在下。
师妃暄瞟着身边的婠婠,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是了,从前她也是让自己这样猜不透。
但是她很确定自己,是贪恋婠婠在自己身边的时刻的,要不然,也不会狠不下心。
“不冷么?”她问。
“嗯?”婠婠投来疑惑的表情。
师妃暄指了指她的赤足。
“哦,你说这个?”婠婠笑,“不冷啊。我习惯了。”
“嗯。”师妃暄点头。
“嘻,你真的很关心我呢,妃暄。”婠婠调笑道。
师妃暄又瞪了她一眼,不回答。
婠婠领着她转入永安大街,沿着永安渠西岸一直北行。
“师妃暄,我今天找你,就是想知道,我到底忘记了和你的什么事?”婠婠小心看一眼师妃暄,问道。
师妃暄有些诧异,打量道:“你瞒着祝后来的?”
“那是当然,我不敢问师尊。去问千黛,但她不肯多说,只有问你了。”
师妃暄看着她的眼睛,想要辨别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良久,她才回:“你想从哪儿听起?”
婠婠想了想:“所有的。”
师妃暄便从竟陵开始,慢慢和婠婠说。
二人一路都在交谈。
师妃暄发现竟从洛阳地宫开始,婠婠的记忆就开始缺少,需要自己进行补充。不过婠婠忘记的只有涉及二人情感的部分。
……
“诶,真的假的?我救的你?还没有杀了你?”婠婠听到合肥救师妃暄的一段表示了诧异。
“信不信由你。”师妃暄看她模样不由得揶揄道,“这才到哪儿?后面的怕你承受不住。”
“不会……是我先喜欢上了你吧?”婠婠小心猜测。
“是啊,不然呢?”师妃暄瞥了她一眼,“成都灯会、九江风雨、东溟海难、俚僚村落……你真的都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婠婠惋惜道,“原来有这么多的吗……唉……”
“你还想听吗?”
“不了吧……”婠婠连连摆手,“我实在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又向师妃暄道:“妃暄,我想这件事,还是需要告诉你。我问过千黛,我中的绝情丹,世上没有解药,只有看运气。运气好的话,也许什么时候就能想起来,运气不好,就永远都记不起来了。”越往后她的声音越低,露出一副哀伤的模样。
师妃暄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明白了。”
“所以,你现在在我心里,只是慈航静斋的弟子,仅此而已。”婠婠诚恳道。
是很容易想清楚的事情,可是接受的时候,还是很不好受。
师妃暄想,明明是你先对我动情,引我动心,却也是你先忘得一干二净。
往昔海誓山盟,如今水月镜花。
她心中难过,世事太不公平。
“嗯。”师妃暄不露情绪地回。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忘记吗?”婠婠反而奇怪了。
“问了有什么用?”师妃暄摇摇头,“反正你已经忘了。”
婠婠听了沉默一阵,叹气道:“绝情丹本是师尊为她自己准备的,但是一直没有用。我要完善天魔大法十八层,应是师尊为了万无一失吧……”
师妃暄只是“唔”了一声,没有回话,二人又陷入沉默。
“呀,到了!”走到跃马桥附近时,婠婠突然停下脚步。
师妃暄抬头看,是一处寺院,门匾上刻着“无漏寺”几个大字。
无漏寺规模不大,但精致小巧。此时中门大开,虽然下雪,但寺内人依旧不少。
“你就是带我到这里?”师妃暄奇怪问。
“是啊!你不是佛门弟子吗?我想着你会喜欢的。”婠婠认真道,“玉鹤庵可太普通了!无漏寺遍植花树,环境清雅!里面梅花早开了,今天又下雪,一定好看!”
师妃暄见她态度真诚,不似作伪,又想这里是佛门之地,住持大智圣僧是德高望重的僧人,戒心稍微放下。
“好。”
她未看到婠婠眼底藏着的一丝复杂神色。
二人拾级进入无漏寺。大殿、藏经阁、讲经堂依次向后排开,东西两边是菩提殿、厢房、跨院。
本来是婠婠领着师妃暄进来,可是进去之后,就变成了师妃暄领着婠婠参拜佛祖菩萨。
婠婠根本不想参佛礼佛,但是本就出于自己的提议,又见师妃暄十分虔诚,也不敢抱怨,只是顺着她。
“上次我们一起到寺院去,好像还是在洛阳的净念禅院。”婠婠不免感慨道。
“是,很久之前了。”师妃暄怅然回答。
“那时候,你要给我讲五百罗汉的故事,把我给吓跑了。”婠婠笑道,“但你到底是不是都记得那些故事啊?”
听到婠婠提起以前的事,师妃暄不由得心态更加缓和,道:“我自然记得。你要听吗?”
“不了不了!”婠婠避之不及,然后讪笑道,“妃暄,你的脑袋也太能装东西了!”
二人游到无漏寺后院,果然见梅花凌寒抖擞开放。
老枝红梅,白雪落遍,煞是好看。
婠婠上前靠近去嗅梅花香气。
梅花开得好,香味也清幽淡雅。
婠婠深吸一口觉得心旷神怡,便连连招手让师妃暄也过来闻。
师妃暄本来还拘束着,但是拗不过被婠婠一把牵住手,拽了过来。
婠婠的动作似是无意,但是却惹得师妃暄芳心一动。
师妃暄俯身嗅梅,香气扑鼻,余光正好可以看到凑在一旁的婠婠的脸。
无论怎么看都看不腻的。
只是,怎么会变成了自己一厢情愿呢?
“怎么样,没来错吧?!”婠婠十分自得问。
“是,多谢婠姑娘招待。”师妃暄看婠婠的模样,不由得含笑回。
“这里的茶也不错,我喝过一次。我记得你很喜欢茶的。”婠婠思索道,“来尝一盅吧!”
师妃暄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婠婠强硬地拉到一处宽广的禅房内。
禅房正中摆着一张小方几,两边是两个蒲团,密闭没有窗户。
“我去拿茶啊!妃暄你等会儿我。”婠婠安排她坐下后,就立马一溜烟地出去了。
“诶……”师妃暄看着她消失在禅房之外。
她不忍心拂了婠婠的好意,又是难得和婠婠平静相处,只私心希望这样的时刻能够长一些。
师妃暄坐了一会儿,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婠……”她抬头看,却不是婠婠,而是一个双手合十,白须飘飘的和尚。
师妃暄见他颇为庄严,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立马起身见礼道:“不知可是住持大德圣僧?妃暄未先拜访,实在不该。”
大德慈眉善目回道:“无妨无妨。”
他走进禅室,手轻轻一招,室门就“嘭”的一声关上。
顿时与室外相隔。
这一变故让师妃暄警惕起来,她问:“圣僧这是何意?”
大德依旧双掌合十微笑:“阿弥陀佛,是我托婠婠将你请过来的。”
师妃暄细细看着大德,忽然发现了端倪,不可思议道:“你……你是石之轩?!”
“哈哈哈,妃暄真是蕙质兰心!这么快就看破了!”大德忽然恢复石之轩的声音,哈哈大笑。
若是单纯对上石之轩,自己还有可能逃走,但这里,似乎已经成了密室。
“大德圣僧呢?”师妃暄问。
“大德即是我,我即是大德!”石之轩走到案几一边跪坐下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妃暄,想见你一面不容易,不知道你的不死印法练得怎么样了。”
师妃暄背身站在一旁,并不做声。
石之轩笑道:“这里四壁密封,只有大门能够出入,现在门已锁死,成了密室。不用再多做挣扎。”
师妃暄的心蓦然沉到底。
果然……婠婠突然示好,目的就是把自己这个蠢瓜骗到这里来禁闭起来。
也许是石之轩和阴癸派商量好的策略,师父本说今夜要一起在玉鹤庵过年节。自己回不去,她一定会到处找自己。
这样师父就无法分心管阴癸派的事。
今天她和自己说的话,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或者一切都是为了蒙骗自己?
师妃暄不愿再深想,她只怨恨自己蠢笨,又上了婠婠的当。
她咬唇让自己疼得清醒,镇定下来,坐到石之轩对面。
“既然邪王煞费苦心,晚辈自当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