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Chapter 94
北方的冬天,室外寒冷,屋内温暖,羽潇进了屋就把夏采悠给她裹了好几层的衣服脱下挂好,只穿着一件居家的薄毛衣。
陈翰林时隔两年再次踏入曾经的家,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夏采悠看羽潇应该是内心有所松动,于是帮忙着招呼陈翰林:“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挂上。”
这件事上她没有什么立场,羽潇就是她的立场。如果羽潇心意已决,她自然不必把陈翰林放在眼里,但羽潇很明显还想挽回什么,那她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要帮她打好配合。
羽潇进了屋还是非常沉默,只是看着夏采悠招呼陈翰林,然后淡淡说了一句:“坐吧。”
夏采悠帮忙倒了两杯热水,放在桌上,随后说:“你们聊,我上楼有点事要处理。”
羽潇打断她:“悠儿,你不用回避,我没有什么事是需要瞒着你说的,你就坐这里,陪着我。”
夏采悠:“……好。”随后她在羽潇旁边坐下。
陈翰林打量了一眼夏采悠,没出声。她们俩的事网上谈论得沸沸扬扬,陈翰林已经知道了。他是觉得有点别扭的,思想观念还没到能接受这些的程度。
但现在这不是主要的,而且还有个原因,他对夏采悠有点发怵。
上次被少女吓到的时候就已经有点了,后来知道了她原来还是个有人气的明星,心里的感觉就更加复杂。
羽潇坐下后又沉默了好一会儿,陈翰林有些局促不安,先开口道:“潇潇,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羽潇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我有句话想问你。”
“什么?”
她神情晦涩,想了半晌,最终决定开门见山地问:“当年爆出来的那些事,真的是你做的吗?”
陈翰林听到这句话,震惊得双眼圆睁,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些,一时也说不好该回答是或不是。
羽潇叹了口气:“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羽潇将保存在手机里的那些内容拿给陈翰林看,还有邓艺涵和当事女学生的谈话录音,其中邓艺涵的声音做了变声处理。
听着时隔两年后真相被人再次提起,陈翰林心中长久压抑的委屈、愤怒、不甘、歉疚等复杂的情绪,通通像洪水猛兽般一股脑爆发出来,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这两年来,没有人相信他,连妻子和女儿都不曾相信他,他被千夫所指,还因此让妻子丢了性命,却像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嘴巴也说不出一句话般,只能夹着尾巴低头做人。
陈翰林的声音颤抖:“对……爸爸没有做过那些事……潇潇,你爸爸我不是那么不堪的人呐!可是……”他似是想继续诉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又咽下去,只是喃喃道,“我……我没用,对不起你和你妈妈啊!”
羽潇忍不住哽咽:“我妈妈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承受得住这个!你为什么不能再好好和她解释一下,只要你让她知道你没做过那些下流事,她兴许就不会想不开啊!”
陈翰林双手紧紧握拳颤抖,牙齿咬得快要碎了,哆哆嗦嗦地从牙缝间说出几个字:“对……雁楠的死,是我造成的……作为一个男人,我当时真不该……真不该那么对她啊!”
羽潇听闻激动起来:“什么?你还做了什么?!”
夏采悠扶住她的肩膀,用力握了一下,无声地表示安抚。
陈翰林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妈妈还在的时候,咱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陈翰林说起往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习惯性准备点上一根,随后又想到什么似的,默默收起来继续说,“我们俩都太强势了,注定生活里总是磕磕绊绊的,你妈妈嫌弃我幼稚,觉得我死要面子又没本事,还不求上进,我觉得她没有女人味儿,嫌弃她总是每件事都要管我。”
夏采悠坐在一边默默地想,确实。人一旦活到30岁,很多以前在意的事情已经不知不觉没那么重要了,也在社会的磨砺中学会了圆滑做人,可陈翰林一把年纪了,还像个热血的小伙子似的,居然因为路见不平就妄想和混迹政界的上司对着干,也不知道该说他一颗赤子之心未曾熄灭,还是应该说他太过天真美好。
不过结果是他的赤子之心好像并没有感动上天,反而加倍毒打了他一顿,终于教会了他认清现实,夹着尾巴做人。
羽潇黯然地听着陈翰林讲起他和羽雁楠之间的事。
“尽管是这样,其实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妈妈是不是不爱我,我想她也是一样的。我们俩的关系啊……很微妙,一边互相包容对方那些无法容忍的地方,一边互相揭彼此的伤疤,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了好些年,可能也都曾经想过为对方改变些什么,到最后还是……很难改变什么。”陈翰林语气深沉,“要说身边有这么一个伴儿不幸福是假的,但要说不痛苦不发愁……也不可能。”
“我和雁楠是高中同学,我们高二开始偷偷谈恋爱,高考结束后,她留在了北京本地一所重点大学,读了美术系,我读了体育系,考到了外地去,我们分开了四年。那时候通讯还没现在这么发达,只能靠书信来往。后来……我从体育大学毕业之后,回来就跟你妈妈结了婚。你妈妈希望我再努努力,做一个运动员,不过我后来还是选择了做体育老师。”
夏采悠想,文艺少女爱上运动少年,似乎是很正常的发展剧情。
羽潇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听着。
陈翰林越往后说,语气越加惆怅。
“后来……那件事发生之后,我的生活开始遭遇各种不顺,起初只是被威胁恐吓,我不想让你妈妈太担心,没和她提过这些事,准备解决出一点眉目再告诉她。可是……后来他们的行为越来越过分,连带着你和你妈妈都被牵扯进来,而警方那边一直说还要收集证据,暂时无法定论。我说我可能被报复了,希望警方提供一些援助,他们答应了,但最后其实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羽潇想了想,确实是。那时候她还在上初三,有一阵子总觉得自己被什么人跟踪了,在学校里也总是突发各种意外,最严重的一次甚至摔断了一条腿。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想着无非是近期运气不好事事都走背,只是没想到那些意外竟然是与这件事有关系。
“通过高科技手段合成的香艳照片寄到了家里,你妈妈和我大吵了一架。尽管我一再和她解释,但她从来都不相信……对着我一直数落,我在她嘴里,像是全天下最废物最差劲的男人……”陈翰林激动的语气中透露着一丝哽咽,“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啊!那时候她说的话,真的把我狠狠地伤到了!本来生活不如意,那阵子我心里就积攒了很多憋屈,我甚至想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庭和妻女,要不干脆就不要管这事得了!可是你妈妈却那么毫不留情地伤害我,当时把我气得发抖!所以我就……”
羽潇抬起头:“你就什么?”
陈翰林声音颤抖:“我就……为了气她,承认照片是真的,承认自己出轨了。”
夏采悠眉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她看到羽潇噌地一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逼视陈翰林,声音陡然高了八度:“混蛋!你怎么能对她做出这种事!”
随后她上前一步,用力揪起陈翰林的衣领,眼睛里充满怒火:“我妈说的有错吗?这就是你遇到问题的处理方式吗?你不想想应该怎么解决问题,反而把自己的邪火发在自己亲人的身上,你说我妈她说你的那些话有错吗?!”
夏采悠皱起眉头。羽潇此时已经不太理智了,所以没办法冷静下来去旁观整件事情的全貌,还有悲剧的根源并不在陈翰林,这么说他也未免太可怜了点。
但她没准备劝架,毕竟陈翰林错没错,可不可怜,关她什么事?让羽潇把心中沉淀的怨气发泄出来也好,这样她也许冷静下来之后,就能更容易释怀了。
陈翰林无力地耷拉着头,任凭羽潇随意对他发泄情绪。
他的女儿,真是跟她妈妈当年一个样儿,强势,自我,高傲,就连发起火来的毫不讲理都一模一样。不过陈翰林没什么好说的,在羽雁楠去世这件事上,他确实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他还记得当时的场面。
羽雁楠居高临下地肆意批判他:“敢做不敢当,你还算是个男人吗?没本事你就不要出去揽一堆烂事儿!你真当自己是观世音菩萨,普度苍生呢?!你连自己出轨了都不敢承认,你还指望自己有那个两把刷子让别人尊重你?真是笑死人了!现在你觉得自己委屈了?遇到事先想想自己有什么问题,不要总觉得全世界都亏欠了你的!”
脾气上来的陈翰林不耐烦地反击:“对!我就是出轨了,行了吧?我承认我出轨了,你满意了?我出轨了也是你逼的!我有问题,你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吗?!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儿,你要是但凡有点女人味,我至于去外面其他女人身上找安慰?凡事先从自己身上找找问题,这句话我也原封不动回送给你!”
针锋相对,不留余地,都试图用最尖锐的话刺痛对方。现在想想,当时也都是中年人了,怎么还会有如此不懂事的时候呢?要是分开也好,不巧的是,两个人的不懂事,还刚刚好撞在一起了。
陈翰林垂下眼,没什么好为自己辩解的。
羽潇冲动过后,理智回炉,放开抓着陈翰林衣领的手,回到原位坐下。
客厅内一时陷入无边的沉默。
羽潇低着头,痛苦又迷茫地皱着眉,像是努力在思考清楚什么,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夏采悠伸过来的手。
夏采悠坐在她旁边,一句话也没说。羽潇握过来的力度有点大,她觉得有些疼,但依然给她握着,静静陪着她。
她想,或许这就是羽潇性格特质中的闪光点吧。她身上有羽雁楠的缺点,但她同时拥有羽雁楠所没有的,强大的理性和思考力。
如果羽雁楠当年拥有这些特质,她也不会一时想不开就离这个世界而去了,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给陈翰林和羽潇留下。
客厅里沉默许久,最后还是羽潇先开了口。
“或许你对不起她,她也对不起你。但你们两个都没有对不起我。”
陈翰林抬起头,胸腔中满满的复杂情绪让他听到羽潇这句话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不是……潇潇……我对不起你……”他泣不成声,喃喃重复,“爸爸妈妈都对不起你……爸爸妈妈……都对不起你,我们都太自私了……”
羽潇的声音静静的:“你走吧,放下过去开始你的新生活吧。你对我没有什么好歉疚的,我也做不到放下一切重新接受你……所以……你走吧。”
“潇潇……让爸爸有一个弥补的机会吧……”
羽潇摇摇头:“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弥补,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并没有受到过去的事太多困扰,我已经开始往前走了。你之所以活在罪恶感里走不出来,无非是因为没人能给你一个原谅。”她深深看了一眼陈翰林,“我不能代替妈妈对你做出什么决定,但至少作为我自己,现在我不恨你了,并且……你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拥有血缘关系的至亲,我也希望你以后的生活能越来越好……衷心希望。”
“过去,迟早都要放下的。”羽潇的眼神深长,看着陈翰林,似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往事,“我……放下了。现在你也放下吧。”
陈翰林的内心被狠狠一戳,有什么东西瞬间崩塌了。他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只能愣在原地,嚎啕大哭。
夏采悠坐羽潇旁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就是大部分中国式家庭的现实写照吧,因为含蓄内敛,不懂如何表达爱,最后导致了隔阂与悲剧。夫妻之间怎么可能没有矛盾和分歧呢?哪怕是夏英军和武慧那样互敬互爱的两口子,也知道如何表达关心和爱意,尚且都有吵架的时候,而羽潇的爸妈……一个不愿示弱,一个不善言辞,都只会把爱的那一部分默默留在心里自我感动,而恨的部分,总不遗余力地发泄出去,像是为了安慰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安一样。
总以为对方能感受到的,但怎么可能呢?于是得到的爱总是下意识地忽略无视,最后能细数的只有那些受了伤的时刻。
悲哀,但无奈。
谁都没有错,但依然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要说根源,那无非就是政治阶级和百姓阶级之间根本没有一个正确答案的权力碰撞。
夏采悠想,所以她才一直决心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哪怕很难,也可能会因此背负千古骂名。
……
对话又寥寥进行了几句,陈翰林起身准备道别,两人将陈翰林送到了门口。
他转过身,对羽潇说:“潇潇,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事,就给我打电话。除了你有事找我希望我过来,不然我以后……就不到这里来打扰你了。好好照顾自己,希望你以后一切都好。”
羽潇点了点头:“你也是。”
随后陈翰林转向夏采悠,犹豫了一会儿,像是有点犯怵,但最后还是说:“你们两个的事我都知道了,在我们这一辈人眼里,要彻底接受这种事还是挺困难的,但我现在也没有什么评判的权利,只要你们自己觉得好,那就够了。而且多亏了你……将潇潇照顾得如此周到,这么一来我就更没有什么发表反对的理由了,就祝你们……一直幸福吧。”
夏采悠客气地笑了一下:“会的。”
送走陈翰林,回到房间里,院子里的小狗跟着从门缝里溜了进来,无忧无虑地在羽潇脚边蹦来蹦去。
羽潇没反应,小狗不死心地继续活蹦乱跳试图引起注意。
夏采悠拿着食物将它引到院子里,回过头一进屋就看到羽潇还站在玄关发呆的样子。
孤零零的,像是被世界抛弃的孩子。
夏采悠走上去,适时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羽潇回过神来,声音哽咽:“悠儿……”
她紧紧地抱着夏采悠,终于毫无顾忌地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