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長地久

因為晚飯後瑞妍宣佈，要找個地方走走，而林珩不敢違逆，所以她們現在在秋紅谷公園，繞著池邊散步，不時要避開坐在走道上卿卿我我的情侶，

好幾次林珩差點踩到別人，因為那些人兩兩一對，正像鰻魚一樣纏在一起，在路邊熱吻。

十五分鐘前，林珩正感覺要被燒肉撐破肚皮，連續兩餐吃到飽完全吃不消，

一看到瑞妍指著手機屏幕上秋紅谷的搜尋結果說想去，臉就綠了。

「那邊離火車站很遠，妳會趕不上車。」時間是晚上六點，她也不繞彎子了，直接對瑞妍說。

「那快走吧！」瑞妍篤定的說，付了帳就急急拉著她往外走，林珩差點要吐出來。

明明她才是當地人，而且騎車的也是她，但是坐在後座的那位發號施令得太過自然，讓林珩雖然抗拒，還是硬著頭皮帶她去。

臺中的三月晚上微涼，即使沒有穿外套也不冷，算是相當舒適。不少情侶都擠在草地上，互相依偎，在燈光陰影下像是一團團從草地裡鑽出來、蠕動的蘑菇。

林珩在心裡嘀咕，拿下安全帽。

「妳快一點！」

把安全帽塞給林珩，瑞妍把包包往肩上一甩，就往人行道的方向走去。

林珩一邊嘆氣一邊停好車，收好安全帽，小跑步跟上瑞妍，因為瑞妍搞不清楚怎麼走，所以她只好在前面帶路。

而瑞妍忽然用手抓住她的無名指和小指，像小孩一樣牽著她的手跟在後面。

從水泥地一直走到池邊的步道，她都一直想著該說些什麼，才能改變這種讓她覺得腦子裡面快要沸騰的氣氛。

「我下下禮拜去台北研習，應該是四五。」林珩故作鎮定的說。

「兩天嗎？那妳要住哪裡？」

「教師會館吧，雖然我也不知道在哪。」

林珩說，這是她第一次代表學校參加這種大研習(其中還帶頒獎典禮的)，再加上她自己也有獲獎，

以新進教師來說雖然算是挺光榮，但同時也是個沒人想接的累活。

「下下禮拜五和六剛好我有假欸。」

林珩沒回答，只是放緩腳步，又避過一對情侶。

瑞妍跟著繞過那對幾乎要糊成一團的年輕男女，差點撞在那女的身上，林珩手上一緊，即時把她拉住。

瑞妍踉蹌兩步，好不容易撐住身體沒跌倒，林珩停下腳步，讓她可以休息一下。

緩過氣後，瑞妍繼續剛剛沒說完的話。

「妳要不要研習完來桃園玩？可以住我這啊。」

「可是妳不是住家裡嗎，我去不方便吧。」林珩又繞著池畔走了幾分鐘之後，才開口說話。

「我是住在家裡啊，不過是舊家。」瑞妍輕鬆的說：「而且我一個人住，爸媽搬到新家去了。」

林珩挑起眉毛，這件事她從來沒聽說過。

「為什麼？」

「舊家的房貸還完之後，我爸媽就搬過去新家了，那邊有電梯，他們年紀大了、有電梯比較好。舊家離醫院比較近，而且我爸跟我處不來，這樣才不會每天吵架。」

瑞妍拉著林珩的手，像鐘擺一樣擺了幾下，腳上也搭上幾步小跳步。

「嗯？」站在一盞路燈底下，林珩聽出瑞妍輕鬆語氣底下的一點無奈，側過臉看著她。

「唉，他沒事就喝酒，回來就一直大吵大鬧，我還要上大夜，根本沒辦法睡。」瑞妍聳聳肩，但還是笑著

「他有時候還會硬把我挖起來幫他弄相機的照片，以前大概每個禮拜會發生一兩次吧。」

林珩定定的看著她，沒有一絲笑意。瑞妍看她這麼嚴肅，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消退。

「妳怎麼了？」

「妳怎麼沒告訴過我？」林珩嚴肅的問，牽著瑞妍的手緊了緊。沒見過她對自己這麼正經八百的說話，瑞妍眨眨眼睛，倒是覺得挺新奇。

「妳又沒問，我怎麼告訴妳啊？」

「我都不知道妳這麼辛苦。」林珩眼中閃過一絲落寞，口氣聽起來沒有責怪瑞妍的意思，更多的是自責。

「哪有辛苦啊，都是以前的事了。」

瑞妍拉著她的手又擺幾下，說道：「現在他們搬去新家，我就沒有這些事要煩了，而且最近比較沒有白班夜班換來換去，不用調時差，可以好好睡覺了。」

瑞妍邊說邊拉著林珩往前走，林珩無奈的笑笑，跟在後頭，聽她開始滔滔不絕下下星期要去哪裡玩了。

平時如果看瑞妍，她就是個精明幹練的大姐姐，能把周圍的人收拾得服服貼貼，她想氣妳就能讓妳氣得腦充血、她想對妳好就能讓妳覺得沒她真的不行。

可是講到吃和玩，她就跟個小孩一樣，興奮得不行，什麼東西都有興趣，這也想要那也想要，恨不得樣樣都來一點。

「妳如果要來的話，我就騎車去載妳啊，剛好我家就在火車站附近，妳那天結束是幾點啊？幾點到桃園？」瑞妍走在前面，一個勁講個不停。

「下午五點吧，如果頒獎典禮沒拖到的話應該會五點半結束，還要再去車站就不知道幾點了。」

林珩看著她這麼高興，眼神也溫柔起來，路燈的光線朦朦朧朧照著瑞妍的側臉，讓她看起來更好看了。

「那現在先訂票嘛，妳手機給我，我幫妳看看哪個時間比較好——」

瑞妍接過林珩遞過來的手機，手指在螢幕上一滑就解鎖，站在一盞路燈底下看起火車時刻表，嘴裡還唸唸有詞。

林珩看看手錶，這才發覺時間已經不早，週日晚上如果遇到車多，可能要騎上半小時才到得了車站，可是現在已經六點三十五分。

「該走了吧，再晚會趕不上車。」

「欸？！怎麼三十五分了？」瑞妍猛一抬頭，驚叫出聲。

「趕快走吧！」林珩正想拉著她往回走，卻發現原本相握的手鬆開了。瑞妍沒有跟著動，而是一臉為難的紅著臉站在原地。

「怎麼了？」林珩心裡著急，可是看到她這樣，只得停下來哄她。

「我、我還想再跟妳在一起，可是……」瑞妍難得這麼直接的向她撒嬌，林珩聽得也是臉上發燙。

「可是什麼？」

「可是這張票是妳特地去拿的……」瑞妍盯著自己的腳尖，連耳根子都紅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這種半黑的環境，又恰巧周圍沒有什麼人，瑞妍才這麼老實的撒嬌，林珩心跳快到讓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那個，沒關係啦，反正車票再買就有了，如果妳需要的話，我再出去幫妳拿一次，就有兩張，我是說……」

林珩語無倫次的說，中途咬到自己的舌頭兩次。最後她深呼吸幾次才終於把話說清楚：「先訂下一班……可以嗎？」

「嗯……」瑞妍臉上緋紅，默默訂車票。氣氛裡瀰漫著特殊的曖昧氣息，明知道對方的心意、卻依然互相試探，誰也不敢先打破僵局。

「訂好了，八點的……」

「嗯，好、好像沒有之前那麼難搶？」

「之前那班是普悠馬，所以比較難搶。」

然後又陷入沈默，瑞妍繼續用手機看時刻表，而林珩繼續想讓自己的心跳慢下來。

「研習那天，幫妳訂晚上七點的可以嗎？」

「喔，喔喔，好。」林珩也不知道自己在可以個什麼勁，但是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話能講。

「如果妳提早結束的話就在台北先吃飯，如果晚結束就直接坐車，到我家再一起吃。」

「喔，好、好啊，都好……我都可以……」

林珩的聲音又漸漸微弱下去。

瑞妍的心臟也怦怦的跳，她從來沒有像這樣心跳過，以前跟別人在一起心跳變快的時候，她都還有餘裕在心裡想著心臟節律點、腦幹反射之類的生理學名詞。

如今血液在全身急速湧動，手指尖端微微發冷，她卻覺得滿腦子都是林珩，讓她很混亂。

路燈下的林珩就站在離她只有幾步遠的地方，一樣高大、頭髮亂翹，那件深藍色軍裝外套讓她看起來更加挺拔，而她看著她的眼神一樣溫柔又帶點悲傷。

她這才意識到，她手上還拿著林珩的手機呢。

走向林珩，遞出手機的時候，她看到自己的手微微發抖。

「訂好了……」

「謝謝……」林珩接過手機，沒有迴避她的目光。

她們像是兩尊千年的石雕，面對面站立，被刻意雕琢成互相凝視的樣子，一直不停在對方的眼神裡尋找一個確切答案。

最後是瑞妍往前一步，墊起腳尖，拉住林珩外套的前襟。

林珩在她漸漸靠近的同時，雙手輕撫她的臉，讓彼此的唇交疊在一起。

最後到底是誰在蜻蜓點水式的輕吻裡先加入情慾，也混雜不清了，

瑞妍只知道林珩的舌尖探入她口中，與她纏綿，時而溫柔時而霸道，她回應林珩的觸碰，因為舒服的感覺發出輕哼，毫無保留的慾望讓身體越來越熱。

四周的聲音仿佛全部消失，除了對方的存在之外都已經不再重要，只有漸漸急促的鼻息和胸腔裡不斷鼓動的心跳提醒著，她們還存在於這個世界。

最後是林珩的唇依依不捨的離開，才結束這個親吻。

瑞妍輕輕喘氣，眼神裡充滿迷亂。

林珩抱著她，讓她發軟的身子靠在自己身上。

瑞妍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林珩劇烈的心跳，跟自己一樣。這個溫暖懷抱裡藏著的那顆心在為她跳動，讓瑞妍感到安全但又迷惑。

「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

瑞妍把頭埋在林珩的懷裡，因為臉上燙得不得了，估計連頭髮都要紅了，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窘境，她把臉藏起來，悶悶的問。

林珩的大手輕柔的放在她頭上，緩緩往下梳過她的長髮，一次又一次，溫柔的安撫她。

良久，林珩的聲音低沉，好像帶著痛苦的說：「我不知道……」

瑞妍困惑的抬起頭看著她，卻沒有如想像中看到一張幸福洋溢的臉，相反的，她眉頭緊鎖，眼神是無比的孤寂和愧疚。

「為什麼？」瑞妍啞著聲音問，只覺得好像什麼東西不對了，但是明明不應該這樣的。

林珩迴避她的眼光，抿緊嘴唇，用力到嘴唇上泛著白色。瑞妍覺得自己好像漂流在海上，暈浪浪的、茫然無措，雙手不自覺抓緊林珩的外套前襟。

林珩沒有說話，只是重複著長長的呼吸，每次吐出氣的時候都像深深的嘆息。

「可是，妳應該知道，我其實一直都——」

瑞妍的眼神在林珩臉上游移，她覺得林珩沒有理解她的心意，她是真的愛她，愛到心臟都疼痛的程度。

突然，瑞妍被緊緊的擁抱，林珩力道很大，壓得她喘不過氣。

「不要，」她看不到林珩的臉，只感覺一雙大手揪緊她背後的衣服，林珩聲音顫抖，輕聲阻止她把話完「拜託妳，不要說出來……」

明明三月的夜晚是溫暖的，但瑞妍覺得她吸進肺裡的每一口空氣都寒冷刺骨，從肺臟裡一直擴散，到她全身都如墮冰窖，連林珩的擁抱都暖不了。

「為什麼？」

她問，聲音卻好像不是自己的，陌生又遙遠，林珩的臉藏在她的肩膀之後，她恍惚覺得，林珩好像在強忍著不哭出來。

路燈下有幾隻飛蛾在徘徊，看不清飛行的路徑，只能看到一閃而過的影子。空氣中有潮濕的味道和青草修剪後的泥土味。

她被林珩緊緊抱著，肩膀發痛，林珩的大手抓緊她的後背又放鬆、然後再抓緊，重複好多次。

終於，林珩放開她，用雙手扶著她的肩膀，微微屈膝，讓自己與她平視，嘴角掛著勉強的笑容說：

「我覺得我們這樣就很好，不需要一定要是什麼關係。妳如果喜歡上別人也不用為難了，將來也可以結婚，我們、我們就不會分手，就不用難過……」

瑞妍覺得她說的每句話都好難理解，她只能抓住隻字片語，但是那些片段的話讓她好難受。

「妳要看著我去跟別人結婚？」

林珩看起來好像臉上挨了一拳，快速的眨眼，不讓眼淚湧出來，還是努力的苦笑著說：

「……妳如果真的想要的話，我一定會祝福妳，婚禮的時候就讓我去當妳的伴娘吧，好嗎？」

「可是，那我對妳來說到底算什麼啊……？」

瑞妍終於忍不住淚水，一滴滴淚珠從眼眶滑落，林珩用手捧著她的臉，幫她擦掉眼淚。

「妳不要哭，這樣我也會想哭……」林珩吸吸鼻子，緊咬著嘴唇，眼眶泛紅，她吻掉瑞妍眼角的淚水，低聲說：

「妳聽我說……妳真的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對妳也是真心的，可是我不想綁住妳，妳懂嗎？」

瑞妍的淚越掉越多，連林珩的手掌都沾溼了。

「妳到底在說、說什麼？什麼綁住？可是妳明明也喜歡我不是嗎？」

林珩心疼的看著她哭，心裡像被罪惡感一陣一陣的剜著，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殘忍，可是她寧可自己這麼絕情，來換她跟瑞妍永遠不會失去的天長地久。

「……我不想失去妳，所以，我們就這樣就好了好不好？」

瑞妍掙開她的掌控，雙手揪著她，幾乎要不能支撐住自己，她淚眼汪汪的望著林珩，好像在看著一個陌生的人。

「什麼叫做就這樣就好了？！我真的不懂，為什麼不能在一起？！」瑞妍用盡力氣，對著明明已經互通心意、卻怎麼也不肯再往前進一步的林珩吼道。

「如果最後還是一樣的結果，我們為什麼一定要走到那一步？！我不想最後跟妳弄成跟白毓一樣——」

林珩不懂為什麼瑞妍就是不能理解，她有多害怕被她拋棄，她根本無法承受她背叛、說她只是男人的替代品，在混亂中，她抓緊瑞妍的肩膀，悲傷的低吼。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瑞妍雖然臉上滿是淚痕，可無法掩蓋她的驚愕和憤怒。

她現在看起來完全像是一頭狂怒的獅子，泛紅的眼睛狠狠瞪著她，但是臉像紙一樣白。林珩的嘴唇無聲的蠕動。

「原來在妳心裡，我跟她根本就沒有什麼兩樣。」

瑞妍一字一句的說，語氣冰冷，她的眼中閃爍寒光。

「妍……」

勾起嘴角，瑞妍發出一聲嘲笑。

她往後退一步，用手腕內側擦掉淚痕，深吸口氣，挺直背脊。林珩手臂微微抽動，本來想要拉住她，最後還是無力的垂下。

「我是第一次因為一個人那麼開心，那麼難過，我還以為妳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微光中的瑞妍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針一樣刺進林珩心裡，看著林珩茫然的表情，她冷酷的說：「結果妳根本沒相信過我。」

「我不是……」林珩微弱的辯解，幾乎要被淹沒在遠處傳來的車聲中。

瑞妍的表情沒有絲毫軟化，緩緩往後退，林珩沒有勇氣阻止她把她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

「真不知道我在傻什麼，還以為妳是真的因為我願意再試一次，才跟我做那些事的。」

瑞妍目光落在黑暗的湖面上，她又輕聲的嘲笑自己，聲音卻哽咽了。她再次看著林珩，淒涼的笑容一閃而逝。

「結果跟她說的一樣，妳只是玩玩而已。」

林珩往前跨一步，伸長手想握住瑞妍，卻被她躲開。她低垂著眉眼，幾乎是懇求的對瑞妍說：「我沒有，我不是抱著那種心態跟妳一起的……」

「算了，我受夠了。」

瑞妍面無表情的看著林珩，把肩上的背包往上調。

一個轉身就走。

「不要這樣……」林珩追上她，把她抱在懷裡，她感覺瑞妍好像離開了就永遠都不會回來，一想到這裡，就讓她覺得快要不能呼吸。「求求妳……！」

「放開。」她懷中的瑞妍頭都沒回，冷漠的說。

「我真的不是玩玩，妳明明知道，我只是——」她把瑞妍抱得更緊一點，瑞妍輕微的顫抖透過衣服傳來，林珩覺得心裡想說的話全哽在喉頭，只能笨拙的辯解，

從她們第一次見面、第一次肌膚相親、第一次接吻……她沒有一秒把她們之間的感覺當成玩笑。她不是不愛她，而是太愛她，她只是想能永遠不要失去她……

瑞妍再次開口，語氣比剛才更冷硬。

「我叫妳放開。」

林珩的手臂微微鬆動，瑞妍雖然沒有掙扎，但是身子僵硬的直挺著，從頭到尾都沒有接受她的擁抱。

明白再怎麼做都留不住她，林珩咬緊牙關，緩緩鬆手，雙手頹然垂在身側。

瑞妍離開她的懷抱，大步向公園外燈火通明之處走去，幾步之後又停下來，最後回頭看她一眼。

瑞妍的眼神讓林珩感覺自己的心臟好像直接消失了，只留下一個巨大的空洞。

「不要再聯絡了。」

瑞妍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林珩站在原地，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說不出，只能看著瑞妍的背影被她眼眶中的霧氣模糊，最後消失在城市的燈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