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典禮
「媽,我想離職。」瑞妍坐在床上,剛洗好澡,頭髮還是濕的,隨便用毛巾包起來,她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擦頭髮。
從父母搬到新家之後,本來的主臥室成了她的臥室,本來的房間雖然還保留床鋪,但只當作書房使用。
這房間比書房稍大一點,四周都是衣櫥,從門一進來是一條窄道,幾步之後就是床邊,瑞妍小時候怕黑、常溜進房間跟媽媽睡,換房之後也不覺得不慣。
「蛤?為什麼?」電話另一頭媽媽的聲音很驚訝,畢竟瑞妍在醫院已經待了四年,除了偶爾抱怨白班夜班切換很累之外,沒有過什麼不滿。
天花板環狀的燈管突然閃爍,瑞妍反手把床頭的小夜燈打開。
「上次那個醫生的事情被上面壓下來,阿長今天也說叫我不要再問,當作沒有發生過就好,我覺得很煩,不想做了。」
「這樣喔……可是換醫院說不定也還是會遇到餒……」
「我如果離職之後可能不會想找醫院,就去診所就好,雖然錢比較少,可是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
「啊也好啦,診所也不錯啦,現在也沒有欠債了,不用那麼拼……啊這樣也比較好找對象,妳也已經快三十了,不要一直浪費時間在那裡摸,趕快定下來,媽媽才放心。」
「媽,我現在不想談這件事。」瑞妍斬釘截鐵的說。
「妹妹啊,妳再兩年就三十了餒,妳也已經是大人了,不能老是跟小朋友一樣,啊妳不結婚以後老了連個伴都沒有怎麼辦?」
「我就說我現在不想談啦,今天事情很多我真的不想講……」
瑞妍皺起眉頭,除了上班的疲勞之外,她最近做什麼都不順,胸口總是像有什麼東西堵著一樣,讓她開心不起來。
「什麼不想談?妳再這樣,到最後都沒有人要跟妳在一起!妳這個脾氣要改啦,不然人家看到妳,就覺得妳沒辦法相處,妳這樣怎麼嫁得出去?」
瑞妍把頭上的毛巾扯下來,用力甩在床上,暴躁的回答:「嫁不出去又怎樣,大不了我去娶一個回來!」
電話另一邊一時沒有回話,瑞妍正在氣頭上,也無暇去顧及自己幾年前出櫃後就沒再跟媽媽聊過這方面的話題。
「妳不要傻了啦,妳這樣男生都不要了,怎麼可能會有女孩子喜歡妳——」
瑞妍一聽到這句話更是大為光火,大聲的說:「我就娶一個回來給妳看!!」然後立刻掛掉電話。
對枕頭拳腳相向,狠狠發了一頓脾氣之後,瑞妍氣喘吁吁的躺在床上。
她其實不是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麼氣,可是她不想承認。
即使知道不可能,說起結婚,她心裡還是只會想到林珩,可是想到林珩,她就生氣,對枕頭又是一拳。
明明就兩情相悅,明明接吻的時候、相擁的時候都像愛人一樣,可是林珩就是不願意正面回應她們是什麼關係。
「去妳的就這樣就好!」瑞妍突然大吼,抓起枕頭狠狠往床上砸。
「什麼叫!就!這!樣!就!好!」
一邊又抓起剛落地的枕頭狠狠打在床上,瑞妍一邊大發脾氣「一點!都!不好!喜歡我!幹嘛!又在那邊唧唧歪歪!」
瑞妍不小心讓枕頭飛出去,砸在衣櫃門上,震得高大的五斗櫃都晃了幾下。喘幾口氣後,無力的靠在牆邊。
無論怎麼發脾氣,對她有多少怨言,每次都還是想起那晚林珩站在路燈下,溫柔的微笑。
這麼溫柔的微笑背後承受的傷痛織就了一個牢籠,把林珩困在裡面,她本以為自己能讓她走出來,卻還是輸給了過去的陰影。
瑞妍把臉埋在膝蓋裡,抱著雙腿縮在牆邊,覺得眼眶濕熱。
輸的感覺很討厭。
自己不能被林珩信任的感覺更討厭。
生氣的用拳頭又敲幾下床鋪,瑞妍往旁邊一倒,躺在床上發呆。
從那天她在臺中秋紅谷撇下林珩,自己坐車到車站回桃園之後,整整五天晚上沒睡好覺。
這五天她一躺下就覺得哪都不對勁,好像少了什麼,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她強迫自己睡著,可是半夢半醒,睡到早上五點就再也睡不著了。
瑞妍起床後先把家裡全部的燈都打開,然後把牛奶從冰箱拿出來退冰,再去刷牙洗臉,
一洗完臉就發現鏡中的自己眼下出現淡淡的黑眼圈,懊惱的揉揉眼睛,但是沒有什麼效果。
……不知道林珩的黑眼圈是不是變得更深了?
她想著,用力從毛巾架上拉下一條毛巾,胡亂把臉抹乾。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被自己絆了一下。
一邊吃玉米片和牛奶,瑞妍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麼新訊息,媽媽又不經同意幫她考慮相親對象,傳了某個科技公司小主管的資料過來,問她約星期六上午見面好不好。
瑞妍翻了個大白眼,回道:[不 要]
不知道是不是媽媽對她失戀有特別的第六感,她這次從臺中回來之後,媽媽就更勤著幫她物色對象。
過了二十五歲之後,好像時間就開了三倍速,唸書的時候是拿戀愛剩餘的時間做正事,失戀了就能什麼都不管;
出了社會之後是拿工作、處理人際問題、內分泌失調、做家務剩下的一點時間來談戀愛,連好好失戀的權力都沒了。
更慘的是她這也不算嚴格定義上的失戀,只是在戀愛開始之前就被對方硬掐熄了。
然後自己居然還惦記著她的黑眼圈有沒有變深,瑞妍瞬間生起自己的氣。
「她想怎樣就怎樣啦!反正我也不會少一塊肉!」瑞妍又暴躁的自言自語,用湯匙往碗裡狠狠一戳,濺出不少牛奶。「啊——真是的!」
她草草吃完早餐,把桌面擦乾淨,離上班還有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她就把怒氣全部發泄在手遊上(五天之內她就載了十個遊戲),把觸目所及的所有敵人全部殲滅之後才匆匆上班。
學姐在下午四點時,看她的臉色在吃完點心後好像稍微好一點點,終於鼓起勇氣問:「妳今天是在等什麼啊?」
瑞妍本來下意識的又在盯著時鐘看,聽到這句話猛然轉頭,滿懷警戒的問:「我哪有在等什麼?」
「那幹嘛一直看時鐘?」
「我哪有一直看時鐘?」瑞妍垮下臉,又變回怒氣沖沖的樣子,馬上推著換藥車離開護理站。
看她離開之後,從樓下上來支援的學妹怯怯的問:「瑞妍學姐還在氣那件事喔?」
學姐白她一眼,嘶聲說:「妳當她是什麼人啊,她要是真的氣,小梁醫生現在都不知道死到哪去了。」
「什麼…什麼意思?」小學妹眨著眼,目瞪口呆。
「全醫院就只有她敢跟院長沒大沒小,要不然妳以為上次院長請吃飯是誰凹的?」學姐嗤的一聲,對這個消息不靈通的小學妹表示鄙視
「這次雖然是上面壓的,可是護理長其實也怕她如果不接受再鬧,八成就會不能收拾了,不過後來她也沒說什麼。」
「學姐,妳看,會不會是小梁醫師跟瑞妍學姐有什麼……?不然瑞妍學姐怎麼會不計較?」
「哇,妳腦子給卡車撞過是不是啊?她鄭瑞妍欸!」學姐挖苦的說,白眼都快要翻到後腦勺去了。
小學妹被學姐連打兩次槍,也不敢多說什麼,只是低頭寫記錄。學姐打開冰箱拿出自己的瓶裝茶,剩下一天就過期,加上瑞妍明後天休假沒有人清冰箱,要是放到長毛就麻煩了。
邊想著瑞妍近來動不動就發呆、發呆完還會忽然生氣的舉動,學姐扭開瓶蓋喝了一口。
「……八成是真的談戀愛了。」學姐突然自言自語,還嘆了口氣。
小學妹雖然嗅到八卦的味道很想追問,卻不敢開口,只是滿臉期待的看著學姐。
「看我幹嘛?寫妳的記錄啊!妳昨天27號寫得亂七八糟,今天最好就不要再漏記!」學姐橫眉豎目的說,小學妹又趕緊轉回來埋首記錄。
遠處傳來病房門被關上的聲音,瑞妍從病房退出來的時候還笑盈盈的,出來馬上變臉,學姐遠遠看到她臉色不善,開始摸東摸西找事忙。
「要命喔,幸好再加班一個小時就下班了……」學姐不動嘴唇、小聲的說,一邊裝作無比投入的寫記錄。
在護理站裡兩個悶頭寫字以避禍的人都不知道,讓她們突然遭到這折騰的人,在百十里外,也在拼命寫字。
本來林珩正在上研習課,漫不經心的做筆記,不料突然一個工作人員突然悄悄走到她身邊,請她出去外面說話。
「林老師,不好意思,那個,局長今天因為要去一個開幕儀式,可能會晚一點來,可是局長非常重視這次頒獎典禮,所以可能要麻煩您一下……」
一出會場,工作人員客客氣氣的說,還侷促不安的搓著雙手。
林珩心生疑竇,不置可否,只是輕描淡寫的問:「麻煩我什麼?」
「您的感言,可能要長一點……」
「嗯?」
「本來說是五分鐘,不過可能要請您講大概二十分鐘……」工作人員雖然把二十兩個字特別唸小聲,林珩還是一瞬間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這個……不能請第二跟第三名幫忙各分五分鐘嗎,三個人各十分鐘比較合理吧,總不能我一個人上去撐二十分鐘,要不然請主持人幫忙一下吧?」
林珩盡量不生氣的問,但實在是有點嚇傻了。
工作人員很是為難,一邊講一邊鞠躬,搔著頭支支吾吾的說:「這,實在,唉……」
看這個工作人員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歲,唯唯諾諾,林珩心裡已經猜中十之七八,
肯定是上頭不想處理這種鳥事,全丟給這個協辦單位的小實習老師,主持人太大牌不肯幫忙,其他兩個要致辭的得獎者又懶,硬是把她推了回來,她這是窮途末路了。
「可是我一個人講二十分鐘,臺下也受不了啊。」
林珩心裡雖然軟了,但是還是有些膽心,第一次獲獎就一個人講兩個得獎前輩三倍以上的時間,被貼上囂張的標籤可不是件好事。
「不會、不會啦,我聽幾個老師說,林珩老師很幽默!都很期待老師的感言!」
「哼……」林珩冷哼一聲,說道:「這句話肯定是第二名那個王士傑跟妳說的,然後他又說他不方便,妳這樣是在為難他,對不對?」
她說的這個王士傑就是她以前實習、幫忙跨校活動時友校的協辦人員,成事不多、敗事不少,
更糟的是只要不是他的事,無論怎麼求都會被他用漂亮話打發回來,一點小忙都別想指望他幫,哪怕只是請他順手關個門都不行。
工作人員尷尬的笑笑,扭著手不說話。
「去他的……」林珩恨恨的罵著,在原地踱步,心裡飛快思考著應對之策,最後向她一擺手,說道:「都這樣了,沒辦法,唉……我講就是了。」
工作人員向著她鞠躬半天、眼眶都紅了,林珩無奈的笑笑,一邊答應一邊打發她回去,終於把她哄走之後,隨即愁眉不展的走回座位。
她課也沒心思聽了,只剩一個小時左右,要生出至少二十分鐘講稿,
過分玩笑不能開、東拉西扯不能多、各路前輩不能得罪,可是又要有趣、精彩、能拖住一大群老師,讓她們心甘情願多延半小時。
林珩左手扶額,右手振筆疾書。
「接下來,我們將進行創意教案競賽的頒獎——」五點剛過,主持人明快的說,站在後臺的受獎者一個個抖擻精神,除了一人還拼命在背剛剛寫好的稿子,其他人倒是一派輕鬆。
從佳作開始,一個個往前頒,到前三名之前都不用致詞,當然輕輕鬆鬆、滿臉笑容的走到台前跟台師大教授握手拍照。
第二和第三名都是三十多歲,得獎的教案是去年前年僅差一點沒得獎的教案、稍做修改後重新投稿的,得獎感言都已打好腹稿,衣著光鮮,從容自在。
其中那一毛不拔的王士傑更是顧盼自雄,一會拉拉領帶,一會整整袖口,凡有旁邊的得獎者看向他,他便把頭揚得更高些,只差沒用鼻孔對天了。
反觀第一名的得獎者,二十多歲,身穿深色襯衫、白色長褲,長髮扎成俐落的馬尾,但是臉繃得死緊,連王士傑走出帷幕去致辭的時候都還在死命背稿。
主持人一唸出「第一名——」林珩的臉繃得更緊,很快吸一口氣屏住,挺直背脊,當主持人唸過學校名稱,終於提高聲調唸出「——林珩老師!」
林珩把一口氣又全部吐出,掛上營業笑容,邁開大步。
一出前臺,看到臺下黑壓壓一大群人,隱約看到第一排的老師經過整天的研習都已經露出疲憊之色,雖在意料之中,但卻是一大挑戰。
從教授手中接過獎狀,合拍照片之後,林珩走上講堂,故意誇張的清清喉嚨,引得臺下一陣輕微哄笑。
「教授,各位校長、主任、老師,各位前輩,大家好。」
林珩微微一鞠躬,繼續說:「這個,得這個獎,我首先要感謝本校的校長、主任和學校的各位前輩願意給我這個機會,除此之外,還要特別感謝一個人……」
林珩稍停一下,掃視全場,微微一笑說道:「就是我們學校看門的陳姐。」
她隱約看到底下一陣騷動,不少本來癱坐在位子上的老老師坐起身,顯然對她這句話又覺荒謬又覺有趣。
「我為了這個教案每天在學校留到七八點,常常到了七點半,陳姐就來辦公室敲門——」
她尖起嗓子,一鞏肩膀、拉長臉又把眼睛瞪大如牛眼,學著看門的陳姐不太標準的話喊道:「老蘇啊——里要回去了沒呀——區點半囉餒——我要回家囉——」
底下的人哄堂大笑,林珩心裡稍定,待眾人笑聲稍減,又加上一句:「為了我這個教案,陳姐天天來辦公室上演這齣『趕人』的故事——」臺下又是一陣笑聲
「——因此,我要特別謝謝陳姐。」
林珩知道這頭開得不錯,安下心來,開始把原本寫好的稿子「演」出來,時而誠懇時而逗趣,把臺下一幫老師哄得服服貼貼,
她眼角餘光看到來求她那個工作人員從後台帶著局長走到帷幕邊,順勢收了尾,等主持人請觀眾給與鼓勵,她便在掌聲中快步下臺。
「哇!林珩,妳講得真好!」一到後台,王士傑就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臉迎上來,林珩方才在台上笑得臉都發僵,看他把鍋一甩了之、為難年輕後輩,
看別人把爛攤子收乾淨了,又頂著個禿頭想巴上來,不知是何居心,也不想笑臉待人,只是點個頭就算完事。
「妳怎麼想到那些的?剛才教授在後面一直誇妳,我就想我們也算是認識,就跟他介紹——」
「嗯。」林珩手插在口袋,沒多說什麼,就撇下他走了,留他一個人尷尬的乾站著。
如她所預期,頒獎典禮加上高官廢話,一下就拖超過六點,等到簽退放人,都已經是六點二十了。
林珩早早知會了設備組長,簽退後直接往外走,路邊攔了輛車直奔車站,又在車站裡迷路,弄得最後飯也來不及吃,才總算在開車之前跳上往桃園的火車。
她找到座位坐下時氣還沒緩過來,喘了老半天才終於平復氣息。
等她喘過氣來,又覺得腦子裡轟隆隆的響,只想是因為下午被迫用腦過度,一時想不出來自己原本在想些什麼。
一直到列車裡響起平板的女聲,宣布即將抵達桃園,林珩才猛然想到,要是她來了,瑞妍卻沒來,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