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改變

清晨，林珩被電話鈴聲吵醒。

「喂，起床了沒？」

「嗯……」林珩半身還裹在棉被裡，全身倦怠。

「今天感覺怎麼樣？」

腦袋裡昏昏沉沉，林珩沈默片刻，口齒不太靈便的說：「還好……」

「趕快起來吃早餐，已經七點了，我等等要交班了，嗯嘛。」瑞妍說完，急匆匆的掛上電話。

呆坐半晌，林珩才聽著嘟嘟聲，應了聲「嗯」。

以前這時候她已經在學校辦公室裡準備，或是已經在班上不耐煩的找人發火了，現在她卻還呆坐在床上，滿心只想著多睡一會兒。

兩週前，候診室。

林珩一走進候診室，就揀了倆離門口最近的位置坐下，悄悄打量其他等號的人。

跟她想像中會看身心科的人不同，他們大多安安靜靜，有些帶著沈重的黑眼圈，幾個大媽輕聲交談著。

瑞妍在她身邊坐下，長久的在醫院工作，讓她對這樣的景象沒什麼感覺。旁邊的大狗臉色微微發青，她移過去，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我等一下進去要說什麼？」林珩牽動嘴角，臉上滿滿是焦慮。

「醫生問什麼，妳回答就好了。」瑞妍安撫的說。

林珩壓低聲音，不安的說：「妳真的不陪我進去嗎？」

瑞妍把她的十指和自己的交扣，沒有回答，只是給她一個篤定的眼神。

倒不是她不想知道林珩的狀況，只是不想讓林珩在講述過程中還要顧及她的感受，不能暢所欲言，所以才鐵了心不進去陪她。

「沒事，就跟看感冒差不多。」瑞妍安慰她，林珩的表情活像是生吞了個高爾夫球。

拿起旁邊書架上的雜誌翻了幾頁，林珩又把那本財經雜誌放回去，思考片刻又拿起另一本隨手翻翻然後放回去，反覆幾次，才輕嘆口氣，在位子上坐定了。

好一陣子，兩人都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紅色燈號牌變換，神經質的老太太走出診間、換了頭上有好幾圈圓形禿的少年進去。

「我真的對她沒有感情了。」林珩突然的說。

「嗯。」瑞妍看她一臉鄭重，不禁有點想笑。

「我覺得，應該不是因為她，可能是……呃……」林珩懇切的說，眉毛緊緊皺起，努力想把話接下去。

「好啦，我知道。」瑞妍語氣裡忍不住帶上笑意。

「真的不是因為她……」林珩困擾的解釋，手心微微出汗。話還支支吾吾的沒說完，一股淡淡的香味突然漫開，瑞妍將頭輕輕倚在她的肩膀，讓她默默閉上嘴。

「不管是因為誰，不管是因為什麼事……都沒關係，妳只要記得，我會陪妳好起來。」瑞妍輕聲的說。

林珩眼眶一熱，把瑞妍的手握得更緊。

如果時間真的要暫停，就停在這一秒吧。

林珩想著，甚至連漫長的等待時間都變得柔軟起來。

「四十二號，林珩小姐！」

瑞妍鬆開她的手，在手背上鼓勵的輕拍幾下，林珩站起身往診間走去，雖然臉色還是一般緊張，背脊卻挺得筆直。

即使自己是讀生科的，林珩也沒有完全聽懂醫生的話，只記得醫生用原子筆尖繞著她報告上幾個紅色的數字，用沒有抑揚頓挫的口氣說：

「還好，雖然數字上不好看，有點廣泛性焦慮症的狀況、憂鬱症方面是還不至於，如果再拖就有可能惡化成憂鬱了。先給妳開兩個禮拜的量，如果有什麼狀況趕快回診。」

「藥在睡前兩小時要吃，可能會有點嗜睡的狀況」

林珩猛然往下一頓，才發現自己剛剛又睡著了。

時間是7點10分，她急急忙忙翻身下床。

藥物的作用讓她嗜睡，也讓她的蕁麻疹不再發作。

她所在的世界變得很緩慢，好像有人在她腦中放了一個調慢的時鐘，周遭的一切又慢又安靜。

平常她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紙屑，今天看起來也都不扎眼了，好像它就只是一張普通的紙屑——或者它本來就是？

10點，就連學務主任請她到學務處一趟，她都沒有像以前一樣，開始緊張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只是平靜的改完聯絡簿，才慢吞吞踱步到一樓去。

看到坐在學務處外桌椅處的家長，她心裡本來應該是極厭煩的，但藥物的作用讓她心裡不起一絲波瀾。

「嬿霓媽媽妳好。」

嬿霓的媽媽斜睨著她，絲毫沒有要起身問好的意思，林珩也不問她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只是安然在對面的木椅上坐下，雙手合在交叉的大腿上，顯得很輕鬆。

看林珩愜意的坐在那兒，似乎一點也不緊張，嬿霓媽媽自己先沉不住氣了，她股起胸膛，像一隻軍艦鳥。

「老師，妳覺得我們嬿霓是壞孩子嗎？」

「不覺得啊。」林珩看她氣鼓鼓的樣子，竟是半點沒有正在被質問的自覺，和煦的說：「難道媽媽覺得嬿霓是壞孩子嗎？」

沒想到會被她反問，嬿霓媽媽一時氣結，瞪著她說：「嬿霓的同學都在霸凌她，說她染頭髮被學務處罵然後笑她啦，老師妳都不管的嗎？」

林珩遲了兩秒，露出很真誠的疑惑表情問道：「媽媽怎麼會覺得嬿霓被霸凌呢？」

「我怎麼會知道？我親眼看到妳們班那個誰，就笑我們嬿霓！妳自己看啦！」

嬿霓媽媽從包包裡現寶一樣掏出手機，往目前木桌重重一放，手指在空中亂指，口水噴得到處都是。

林珩不卑不亢的拿起來，把家長要她看的幾張截圖看了兩三遍，心裡沒有什麼感覺。

大概是她吃了藥，腦子鈍鈍的所以才看不出來吧。

想到此處，林珩也覺得應該是自己的問題，於是和顏悅色的跟家長說：「不好意思，可以指給我看嗎？」

嬿霓媽媽奪過手機，生氣的用手指戳著螢幕指給她看。

「喔喔，所以是嬿霓問同學『國文作業什麼時候說要提早收』的這一段？嗯……」

林珩又接過手機，細細看了兩三遍，然而還是沒有看出什麼問題。

「我看不出有什麼問題欸。」她最後和氣的笑著說出自己的想法。

要是以前的她恐怕還會想出各種委婉的說辭，可惜現在她是處於怠速狀態，她自己都來不及想，話就出口了。

「怎麼可能？！太誇張了！妳看她講成這樣欸！怎麼可以跟嬿霓說『那節誰叫妳染頭髮被抓去罵，呵呵』？！

這就是幸災樂禍啊！竟然還說『呵呵』，同學被罵她很開心是不是？！

這麼沒有同理心！！學校就是這樣教小孩可以隨便笑同學嗎？！這就是公然侮辱！！」

嬿霓媽媽高分貝的咆哮起來，臉都氣紅了。

林珩還是坐在原位，一派氣定神閒。

倒不是她多胸有成竹，而是她現在情緒壓根就波動不起來。甚至她都有點著急自己怎麼這麼沒有反應。

嬿霓媽媽又罵了一陣「我不是送我的孩子來被同學羞辱的」、「我孩子會去染頭髮是學校宣導不力的錯」之類的話，

學務主任從學務裡處出來，看到林珩居然還坐著任由家長咆哮，絲毫沒有要鞠躬哈腰的樣子，立刻板起臉。

「嗯……不過，這個是嬿霓跟同學私下的聊天記錄，媽媽怎麼會拿到？」待嬿霓媽媽喘氣的空隙，林珩聲音不大，卻分外清晰的說。

嬿霓媽媽臉上突然閃過一絲古怪的神色，但還是氣勢洶洶的罵道：

「現在是學校要來過問我怎麼教小孩是不是？！你們教出來的學生品性那麼差，我家長幫忙留意她不讓她被帶壞有錯嗎？！」

「沒問題，不過媽媽，私底下聊天那就沒有公然侮辱的問題喔。」林珩平靜的指出來：

「不知道嬿霓跟媽媽傳達的是她很不開心同學說的話，還是她有被霸凌？」

「啊這個就是霸凌啊！她被罵就是霸凌啊！妳不要跟我扯這些五四三啦！

妳們現在就把那個小孩叫來跟我說清楚嘛！我看看她爸媽是誰，怎麼教她霸凌我女兒啦！」

「我們知道霸凌事件是有通報義務的，在通報之前，我要先跟當事人了解狀況，

不如我先廣播請嬿霓過來，先釐清嬿霓是怎麼想的，如果真的是霸凌我們就走霸凌的程序。」

林珩正要起身，嬿霓媽媽卻突然緊張起來，聲音也小了兩分：

「不是嘛，老師，啊小孩她怎麼敢講，妳這樣是——是二度傷害餒，就是小孩不敢講我們才來幫忙她講嘛……怎麼會說是去叫她纍？」

林珩一臉莫名其妙的說：「通報霸凌是要留記錄的，而且霸凌有很嚴格的定義，是長期的欺凌造成被害者生理和心裡傷害，

如果真的有霸凌狀況，那是我疏失，可是依我觀察她們平時沒有類似狀況，所以才要問清楚……」

嬿霓媽媽叨叨絮絮、氣急敗壞的攔住她，死活不肯讓她廣播，林珩反而糊塗了，又被拉著坐下，聽她扯些有的沒的。

正聽的頭昏腦脹，就看到不遠處急急走來個髮色極黑，一看就知道是被染回黑髮的女孩，一路小跑到嬿霓媽媽面前。

「媽！妳來幹嘛啦！！」嬿霓對自己媽媽一點都不客氣，拽著她的衣袖，橫眉豎目的吼道。

「啊妳就……妳就……啊妳……」嬿霓媽媽被她一吼也矇了，結結巴巴的說著：「啊妳昨天晚上啊不是哭……還不吃飯……啊就是那個同學笑妳嘛……」

「啊妳在說什麼啦？！」

林珩聽她這麼跟媽媽大小聲，心下不喜，輕輕嘖了一聲，嬿霓心不甘情不願的低了音量。

「妳那個賴啊……」剛才對林珩張牙舞爪的家長見了自己小孩，居然像老鼠見了貓似的，諾諾的不敢回話，畫面實在荒謬得可以。

「吼唷！！妳幹嘛偷看我的賴啦妳真的很奇怪欸！！」

「嬿霓！」林珩出聲低喝：「對媽媽怎麼可以這個態度！」

其實她並不是真的看不過，只不過是學務主任還像個樁子似的杵在旁邊，有些場面不得不過。

「啊她就老是這樣……」嬿霓不情願的甩著手臂，又瞪了自己母親一眼「每次都偷看我手機……」

林珩也不立刻答腔，她雖然大致了解是怎麼回事了，可是舌頭像打結一樣，一時想不出教訓她的話，只好樸實的說：「那妳有感覺誰霸凌妳嗎？」

「就沒有霸凌啊！我就說沒有霸凌啊！都是她……喔！」嬿霓翻個白眼

「我早上就叫妳不要來啊，妳幹嘛還來！」

「同學，妳媽媽是擔心妳耶，妳怎麼為人子女的，對媽媽這麼沒有禮貌，快跟媽媽道歉！」

在一邊半天沒出聲的學務主任突然插進話來，以往林珩是會對這種半天不幫忙、一出手就撿尾刀的行為相當反感，但這次她還沒反應過來，愣了半秒。

嬿霓低著頭，倔強的撐著不說話。

「好了啦，都是誤會解開就沒事了，妳呀……」

林珩用眼神示意嬿霓，她突然想起瑞妍之前說過『要是她真的喜歡妳妹，怎麼可能不聽妳的話，妳可是她未來的大姨子』。

果然，被她這麼一看，嬿霓雖然不情願，還是說了句模糊的抱歉。

在老師和主任面前被自己女兒一通吼，嬿霓媽媽尷尬萬分的從木椅上起來，

收起她那副氣焰囂張的樣子，模模糊糊不知道說了些她突然有急事之類的話，就灰溜溜的夾著尾巴走了，嬿霓也被林珩拎回教室。

從那天起，林珩老師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連在學務主任面前都敢穩坐在椅子上，不起身跟家長賠罪的名聲不脛而走。

在一片越來越誇張的讚揚（或抹黑）中，最莫名其妙的莫過於林珩本人。

而「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那天吃了藥頭腦不清楚而已」也成了她最常拿來辯解的話。

當然，沒有人相信她，這也讓她尷尬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