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母女
「妳又要去哪裡?」
瑞妍出門前,被媽媽叫住了。
她一邊穿上帆布鞋,頭也不抬的回答:「去臺中啊。」
「又是去臺中,妳最近為什麼一直跑臺中蛤?」
瑞妍媽雖然上了年紀,但是風韻猶存,能看出年輕時也是有眾多追求者的美人,
但現在氣質出眾的臉上表情可不好看。
瑞妍沒有立刻回答,一下子起身,拉好衣擺,手指在嘴角輕輕沾了幾下。
她今天沒有化妝,只是上了點口紅,遮掩最近因為連續加班而憔悴的氣色。
「妳到底去臺中幹什麼蛤?有必要一個月去好幾次嗎?」
「去找我女朋友啊。」瑞妍終於正眼看著自己的母親,俏麗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口氣卻冷了幾分。
「不要鬧了,妳以為妳還十幾歲了蛤?妳再拖下去沒有男生要娶妳了我告訴妳!」
瑞妍媽重重放下手上的抹布。
「我不需要。」
「妳不要一直在那裡亂七八糟,妳都快三十歲了餒還都不懂事,還要媽媽幫妳操心,
女生就是要嫁人的,那些有問題的人才會不結婚!」
「不用妳管沒關係,我沒問題,我嫁給她了。」瑞妍冷冷的說,把包包甩到肩上。
一陣冰冷的沈默。
「妳說什麼?」瑞妍媽尖銳的問。
瑞妍臉色比媽媽更難看,一字一句的說:「我、嫁、給、她、了。還有,這輩子除了她,誰我都不嫁。」
「妳是在說什麼瘋話!兩個女生結婚,妳是想要一輩子都不正常嗎?!」瑞妍媽幾乎是尖叫著、指著她說。
瑞妍聽到「不正常」三個字,一把火從內心深處燒了起來,咬牙切齒的說:
「不然像妳一樣,嫁到一個喝醉酒就打人罵人、什麼事情都只會怪別人的人,就比較正常嗎?」
瑞妍媽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說不出話來。
雖然毫不畏懼媽媽如刀般的眼神,瑞妍緩過氣來後,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了。
「媽,妳總是說,妳跟爸是命中注定,那我跟林珩為什麼就不可能是命中注定?
我不是小孩子,這麼多年了,只有她不一樣,只有她讓我想跟她在一起一輩子。」
瑞妍放低姿態,誠懇的說著。
「妹妹,妳是不是怪媽媽害妳變成同性戀?」
瑞妍媽顫抖著聲音說,眼裡泛起水霧,整個人也蒼老許多。
瑞妍覺得心裡被狠狠扎了一下,隔了一會,緩緩的說:
「……我不是『變成』同性戀,也不是因為她是女生才喜歡她,我只是喜歡她這個人。」
畢竟從小到大都是媽媽在照顧她,爸爸幾乎就是個只會惹麻煩的人,偏偏還挺把自己當回事,
打罵媽媽的時候要是瑞妍反抗,端出一家之主的架子要把她趕出家門也不是一次兩次。
從小到大,她也只認為媽媽是她的家人。
面對這樣的媽媽,那些能對外人說出的、惡毒的反駁也說不出來了。
「媽,我真的很愛她。」
瑞妍輕聲的說,聲音帶著哽咽。
說完話,她吸吸鼻子,勉力露出一個複雜的笑容。
「我走了。」
覺得心裡堵得慌,只能一心一意想著目的地,一路向著火車站疾行。
直到火車發動時,瑞妍才像從夢中驚醒一樣,眼淚從眼角滑落,她面向玻璃窗戶,悄悄把淚水抹去。
因為天空密布的烏雲,窗外的景色顯得黯淡,平常能見到的翠綠稻田看起來暗沉沉的,
耳邊不時傳來車上的廣播,一站站過去,最後停在目的地,臺中在下雨,瑞妍一手支頤,有些不想下車。
她的眼眶發紅,鼻子也帶著淡淡的紅色。
真不想讓林珩看到自己這種軟弱的樣子,更不想讓她問自己怎麼了。
瑞妍藏在人群裡,被熙熙攘攘的人潮推著前進,把票交給站務人員。
就如她那次還沒補好妝,不想被林珩看到,她就直接出現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她一抬頭就看到那個高大、臉上帶著溫柔笑容的人站在剪票口等她,手上拿著一把還在滴水的雨傘。
林珩還來不及說話,就覺得自己的胸口被狠狠撞了一下,一口氣差點沒連上,不由得睜大眼睛。
低頭看著一頭撞進自己懷裡的瑞妍,林珩有點慌張,
但是感覺她緊緊抱著自己的腰,只好一邊僵硬的拍拍她的後背,一邊柔聲問:「怎麼啦?」
瑞妍咕噥幾聲,林珩聽不清楚,只能安慰的把她按在自己的肩窩,像哄孩子一樣撫摸她的後腦勺。
「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在……」
沒想到瑞妍聽到這句話不但沒有平復,反而劇烈顫抖雙肩,嗚咽的哭起來。
讓她願意託付終身的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會抱著她、安慰著「有我在」的人,為什麼就是不可以?就是不正常?
瑞妍只覺得一肚子委屈,在林珩懷裡壓抑的哭著。
林珩滿臉錯愕,但是想到瑞妍在出發前明明還好好的跟她傳訊息,一下車卻哭得梨花帶雨,不禁擔心的問:「是不是在車上出了什麼事?」
瑞妍搖搖頭,輕輕捶她一下。
雖然瑞妍哭得小聲,周遭也沒什麼人注意到,林珩還是有點緊張,一邊安撫一邊觀察四周,直到瑞妍停止啜泣,低低的吸鼻子。
要強如瑞妍,竟然會在公共場合哭起來,不知道是受了什麼委屈……
林珩心疼的同時,有些不安,待瑞妍平復些,才柔聲說:「好啦好啦,不哭了,怎麼啦?」
瑞妍抬起頭,滿臉都是淚水,眼睛裡水汪汪的,帶著濃濃鼻音,口齒不清的說:「泥……泥為不為有一天就不喜歡窩了?為不為跟窩分叟?」
「啊?」林珩一開始沒明白,後來才帶點笑意的說:「不會,不可能。」
「哼!」瑞妍重重一哼,對她竟然還敢笑感到不滿。
「我發過誓了啊。」林珩牽起她的手,在她左手的無名指根又烙下一吻,像她跟瑞妍求婚那天一樣。
「哼……」
林珩突然想到,她答應的婚戒還沒給呢,可是依瑞妍的個性,為了戒指這樣哭起來,太不合理。
摟著瑞妍讓她哭完(還偷偷把眼淚抹在她衣服上),林珩哄著她回家,又用一頓大餐餵飽她之後,讓她安安穩穩的在床上休息。
上了一晚上夜班又哭累的小獅子一下就睡著了,林珩的手臂枕在她頸下,她蜷縮在溫暖的懷裡輕輕打著呼嚕。
房中靜悄悄的,只有壁上的時鐘發出滴答聲。林珩指尖輕輕撫過瑞妍後頸的細毛,心裡卻轉著千萬個念頭。
不僅僅是因為瑞妍突然哭而疑惑,還有前幾日芝羽講的那番話。
這三年她顧著從巨大的傷害裡爬出來,一點一點把支離破碎的自己拼回去,無暇去顧及他人。
卻不想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白毓可是被視為模範情侶,風風光光的過日子。
奇怪的是,比起對芝羽這種局外人的生氣,她更氣的是自己當初獨自忍受、沒有把白毓的不堪揭於人前。
如果當初她能勇敢一點……可是當時的她,連好好活下來都很不容易,還能怎麼辦,難道要撐著睡眠不足、出現幻聽的身體,去街上發傳單嗎?
林珩想像著自己乾枯的手上拿著一疊傳單,傳單上寫著聳動的文字——像王老師妨礙家庭的傳單一樣——在街頭苦著一張臉,要別人幫她評評理的模樣,又覺得荒謬可笑。
知道白毓被劈腿的時候,她心裡有惡毒的一塊地方覺得很暢快,也是這塊地方現在在隱隱抽痛,覺得不能服氣,這樣還不夠解氣……
白毓在外面猖狂了三年,憑什麼這樣就要我原諒她……
瑞妍忽然動了動,輕聲咕噥著。
林珩把她摟緊了,親吻她的額頭,心底愧疚感油然而生。
怎麼在抱著她的時候,心裡還在想著那些有的沒的?跟瑞妍在一起的時間那麼珍貴,哪能夠浪費在過去的那些不甘心上面?
給瑞妍調整一下姿勢,讓她睡得更舒服些,林珩細細看她的臉,為眼下的淡青色而心疼不已。
為什麼瑞妍不肯跟她住在一起呢……
瑞妍不用再一下夜班就趕車過來,她也可以搬離開這個地方,離白毓離得遠遠的,她也不會時常被自己的心魔糾纏,覺得自己好似隨時有可能被拋棄……
一聲輕微的鈴聲響起,是瑞妍的手機。
林珩抓起它,塞到被子底下,想壓過它的聲響。但是訊息鈴聲不停,發訊息的人沒有停下的意思。
出於好奇,也隱約覺得這些訊息可能跟瑞妍哭泣的原因有關,林珩悄悄拿出瑞妍的手機,瞄了一眼桌面上方的訊息通知。
來信的人是「媽媽」。
訊息通知顯現出來的片段是「我沒有想過自己的女兒會是同性戀」
林珩覺得自己的血液全部凍結了。
一個個片段的訊息跳出,林珩越看越難受。
她很清楚媽媽對瑞妍有多重要,而現在瑞妍媽媽已經知道了。
艱難的嚥口口水,林珩白著臉把手機塞到床角的枕頭底下。
在她幼稚的想著為什麼不能同居和報復前女友的時候,瑞妍已經身陷家庭革命的中心了。
林珩輕輕把手臂抽出,輕手輕腳的起身出門,到浴室洗了把臉之後,走到往一樓的樓梯,坐在階上,把臉埋進雙手。
從肩頸處又開始漫出熟悉的刺癢感覺,細小的疹子開始漫延。
她已經知道為什麼瑞妍不跟她住在一起,也明白自己這時候該做的就是讓她能好好去處理家裡的事,不用為自己操心。可是心裡還是忍不住的失望。
「我只是想要有個家……」
她喃喃的說,眼眶發燙。
可她也明白,這不是「只是」,比起尋常人隨隨便便就能嫁娶,她要的一個家,又何止是渡過九九八十一劫那麼簡單。
坐了約莫十分鐘,寂靜中她隱約聽到樓上有人下樓來的響動,忙用手背抹乾眼角,站起身來。
還來不及轉身回房,一片巨大的塑膠板從樓上走了下來,林珩定睛一看,是懷裡抱著巨大塑膠模型的李子若,視線全被作品擋住了,正一步步舉步維艱下樓。
「……妳在搞什麼?」
「學姐嗎?!太好了,幫我一下,我我我,哎喲,我要把作品運到展場去,妳可以幫我開一下門嗎?」
子若的鼻尖被塑膠板一撞,差點疼出眼淚。
林珩無語的走下樓,幫她打開一樓的大門後,再回來幫忙她搬那巨大無比的模型。
「學姐,妳有看到芝羽的車嗎?」
「沒有。」
「齁……啊她怎麼那麼慢?」子若嘟嘟囔囔的抱怨,林珩接過她手上一半的模型後,她就騰出嘴來,又恢復成平常那叨叨絮絮的樣子
「真的是,昨天就跟她說了今天開車幫我載的嘛,早上才提醒她的,怎麼到現在還沒來……欸欸欸是不是來了,欸學姐妳看看……」
林珩沒有特別探頭去看,但是的確有車子開進小巷的聲音。
「應該是吧。」
「噢噢噢太好啦,這麼大個東西我如果要騎車載去就慘了,幸好她有開車來,嚇死我了。」
林珩面無表情,只是幫她把東西搬到門口。芝羽把車停在外面,進來幫子若把那個巨大的模型往外扛,看到她也站在一樓客廳,臉上閃過一絲尷尬。
見沒自己的事了,林珩轉身上樓,卻被子若一邊聒噪著一邊擠到一邊。
「哎喲,學姐,噢,抱歉,我忘記還有一個大的——」子若蹬蹬蹬的上樓,急匆匆丟下一句話。
林珩捂著剛才撞上扶手的腰側,臉上有些扭曲,緩了緩才繼續往上爬。
「學姐。」
聽到芝羽叫喚,林珩收住腳步。
「學姐,對不起。」
林珩眉頭微微一皺,她並沒有想要芝羽道歉,反正就算道歉也無法改變過去。看芝羽鄭重其事的站在樓梯下,臉色都緊張得發青了,她只是搖搖頭。
「真的,對不起。我不該多管閒事的,我不知道她竟然做過那麼多過分的事。」芝羽的眼神清澈,誠懇的說著,林珩倒不知道怎麼回應了。
「算了,就這樣吧。」林珩依舊面無表情,她其實並不想為難誰,過去那些事她自己都無法能解,也不想再去煩惱。
「學姐,我想幫妳。」也許是看到已經蔓延到下巴的紅色腫塊,芝羽又無比懇切的說。
林珩看她一臉認真,心裡淒涼卻忍不住想笑,她自己都跨不過的檻,這小妮子卻想要幫她。
芝羽從口袋裡摸出皮夾,鄭重的取出一張小小的名片,半強迫的遞給林珩「這個,我去問過,說不定有幫助——」
但她的話被一陣鏗鏗鏘鏘的聲音打斷,只見一堆螺絲起子、螺絲、鐵線像雪崩一樣從樓梯上滾落下來,還伴隨著子若的慘叫。
「唉唷!救命,欸欸欸……欸欸欸欸!!!」
又是一片大塑膠板出現在樓梯間,從後面探出的一隻手上還甩著半開的工具箱,工具箱的鎖看來是壞了,裡面的東西灑了一地。
林珩登時就無奈了,這傢伙真是怎麼搞事怎麼來,把名片往口袋一塞,只好幫她收拾起爛攤子來。
等她們收拾乾淨,也把子若和子若的作品們全部塞進芝羽的車裡,也費了老大一番功夫。送走她們,林珩才有機會細看自己口袋裡那張名片。
那是一張身心科門診的名片。
林珩兩面翻看,覺得心裡喀登一下。
一方面她並不想承認自己有這個需要——她現在幸福得很,不應該有需要到接受治療的程度。
一方面又覺得,這也許是一條路,是她自己從未想過的一條道路,去尋求專業的醫療協助。
她迷惑的把名片放進口袋,緩緩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