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再起風波(三)

校長見到林珩，臉上表情一瞬間有點怪異，但很快恢復了正常。校長年逾五十，老花眼鏡後面是一雙被放大的混濁的眼睛，她穿著一套過時、保守的套裝，頂著一頭灰白的卷髮，雙手骨節突出，交疊著放在桌上。

「啊，林老師，請坐。」校長說，她的聲音低沉，帶著讓人不太舒服的沙啞，她將手往面前一擺，指向她寬大辦公桌對面的一張木椅。「我正好在找妳。」

林珩捏緊手上的紙張，應聲之後，有點僵硬的坐在椅子上。老實說，這張椅子太硬又太矮，坐起來很不舒服，校長由上而下的目光掃視她，令她相當不安。

「介意我先打一下電話嗎？」

林珩搖搖頭，表示自己不介意，但她發覺校長其實也並不在意她的答案，因為在她動作之前，校長早就拿起話筒開始撥號了。

「喂，妳們主任在嗎？嗯，好，沒關係，請老師上來吧。」校長說著，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的瞥了她一眼。

校長掛上電話，露出有點假惺惺的為難的笑容，眼睛裡卻沒有一絲笑意。

「林老師，我想跟妳說的事情滿急的，妳等一下有課嗎？」

「我下一節沒有課，」林珩坐直身子，把手上的紙張往前一遞「校長，我要說的事情很重要——」

「妳要說的事我知道，但我是覺得……嗯……」校長沒有伸手接過她的文件，笑容變得稍微有點扭曲，眼神也更加詭異「教育是良心事業，我們在教育學生的時候，必須要捨棄掉一些自己的……呃……一些……錯誤的偏見，為學生做好的榜樣……妳不這麼認為嗎？」

林珩皺緊眉頭，她並不覺得校長會知道管樂指導老師對學生下手，不然她不可能還這麼氣定神閒的在這裡教訓她要「捨棄偏見、做好榜樣」，顯然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卻也根本沒有打算聽她說話。

「校長，我要說的是關於管樂團——」

「所以，」校長提高了音量，蓋過她的聲音：「我覺得我們應該在最公平、公正、公開的情況下來討論一些問題。」

「但是——」

「再稍微等一下，林老師，我說了，這件事很緊急……妳聽到之後就會知道，這比妳要說的事情還要重要。」校長說完，就繃著臉，不再理會她。

林珩別無他法，有點洩氣的坐在那張難坐的木椅上。

等了幾分鐘，門口傳來敲門聲，林珩看到學務主任開門進來的時候，不自主的從椅子上站起來，臉色鐵青。

主任看到她，露出半是厭惡半是譏笑的表情，把門拉到最大，禮讓本來走在她身後的男人進入校長室。

只看他一眼，林珩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又驚又怒。

走進來的男人是潘智宏。

他理著短短的頭髮，身材中等，帶著志得意滿的笑容進來，他用一雙狐狸似的眼睛打量林珩，喉頭滾出令人不舒服的笑聲。

「林老師，這位是市管樂團的指揮，潘老師。」校長滿臉笑容的站起身，手向林珩的方向一揮，說道：「這是林老師。」

林珩額角有一條青筋在抽搐，牙也咬得死緊，沒空分神說一聲幸會。

市管樂的指揮？

是了，他跟白毓、芝羽大學時都是管樂社的人，自己怎麼就沒有想到，讓芝羽說出「絕對不能讓他進來」的原因，就是因為是他？！

「校長，林老師跟潘老師早就認識了，我想不用介紹了吧，潘老師上次其實也說得滿完整。從潘老師進來幫我們整頓管樂團開始，常常都花額外時間幫我們訓練學生，家長都給他很高的評價，如果是我，我是很相信潘老師的人格的……」學務主任故作誠懇的說著，簡直要把潘智宏捧到天上去。

潘智宏像是跟主任套過招似的，一臉惋惜的開口：

「校長，我真的是覺得這個學校跟我很有緣分，老實說，真的不想傷害同事的感情，但是真的是為了貴校的校譽著想……」

「你對管樂團未成年的學生下手，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跟我談校譽？！」林珩睚眥欲裂，咬牙切齒的說：「校長，我這裡有四個學生的自白，他在管樂團訓練後留學生下來，動手動腳，挑選他自己喜歡的學生，私下約在校外——」

「林老師，我們早就知道妳對潘老師有成見，但是這種污衊從妳為人師表的人嘴裡說出來，妳不覺得慚愧嗎？！」看到校長的表情瞬間一僵，主任先聲奪人，對林珩疾言厲色：「妳這是根本就是莫須有，利用學生的假自白公報私仇！」

「我是不是污衊，找管樂團的學生來對質不就知道了！主任妳自己為了把體育組長的姪女塞進管樂團，從外面找了這種人進來學校，現在知道他對學生性.騷擾妳居然還要包庇他，他不是狼師，那什麼才是狼師？！要說羞愧，妳都有臉站在這裡了，我為了學生著想，堂堂正正，為什麼要覺得羞愧？！」林珩氣血衝頭，聲音越拔越高，一字一句充滿怒火。

「好了！」校長大聲制止，臉上也滿是怒容「在校長室裡大呼小叫的，妳們當這裡是哪裡？！」

林珩胸口不停起伏，怒目瞪視他們兩人。

幾分鐘裡，沒有人說話，但是氣氛卻一觸即發。

最後還是校長開口打破沉默。

「我想現在最嚴重的問題，還是應該要處理的，林老師。」校長冷冷的說，瞥了一眼主任和潘智宏。

「對，校長，現在最重要的是，他性.騷擾學生，我這裡真的有證據，請您——」林珩緩過來之後，了解到現在主任要幫潘智宏撐腰，而潘智宏怕是早有準備，她手上只有學生的自白，但是如果校長根本不看，最有力的武器就立刻淪為廢物，所以無論如何都要讓校長願意讀才行……

「林老師，妳是同性戀嗎？」

林珩腦中一片空白。

什麼意思？

「林老師，我在問妳，妳是不是同性戀？」

校長用冷漠的聲音又問了一次。

潘智宏帶著得意的笑容盯著她，還學務主任臉上也帶上了殘酷的笑意，好似看著手中的蟲子垂死掙扎而感到滿足的惡童。

「……什麼意思？」林珩盡可能冷靜的問。

「妳不否認的話，我們懷疑也是合理的吧？」校長往自己那張高大的皮椅上一坐，她的鼻翼微微掀動，沒有任何一點要相信她的意思。

林珩定定的看著她，沒有回答。

「校長，這沒有什麼好懷疑的吧，」學務主任清清喉嚨，聲音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潘老師的人品大家都是有目共睹，更何況我本來就有接過一些家長的投訴，說林老師感覺性向就很不正常……」

主任對潘智宏一使眼色。

「我是局外人啦，校長、主任，但是我真的講一句，」潘智宏攤開手「一個正常的人會想污衊別人性騷.擾學生嗎……？還是說，這是一種投射的心理呢？我真的是站在一個很客觀的立場上來說，如果我啦，我自己是家長的話，我是不敢把自己的小孩給同性戀教啦，要不然就是被她變同性戀，不然就是以後出去開轟趴啦，濫交啦，愛滋病，真的……我真的覺得這是社會的一個毒瘤啦……主任，我真的是站在一個旁觀的角度上啦，那沒關係，畢竟我還是外人啦……」

林珩聽著她們妳一言我一語的，或嘲弄、或貶低、或污衊，心裡的狂怒反而一點點的消退，逐漸變成冰冷的絕望。

即使她是真心要保護學生。

即使她身為老師的每一天，都在為學生遮風擋雨。

即使她在半夜出去尋找離家出走的學生。

即使她為了阻止學生傷害自己，承受痛苦也無怨無悔。

即使，她手上握有鐵證，她能證明潘智宏在傷害學生。

這裡卻沒有人願意聽她說話，沒有人願意相信她身為老師的那一份尊嚴與驕傲。

只因為她是同性戀。

面前的那個「正常」的男人，就可以以此為理由，質疑她、貶低她、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開脫。

林珩靜靜的坐著，看她們唱雙黃，好似想用最惡毒的言語讓她失控，她一言不發，眼神越來越冷，嘴唇拉長成一條直線。

「林老師，妳這樣是默認了嗎？」

校長沒有制止她們兩個，反而帶點輕蔑的問她。

林珩把視線轉到她身上，好似現在才看清她的真面目，表情越發冷硬。

「……我不需要默認。」林珩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我只是在想，對校長，對這所學校來說，我是不是同性戀，比學校裡是不是有一個狼師更重要嗎？」

「妳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太難看了！」潘智宏已經全然忘了自己還在裝出一副中立理性客觀的模樣，對林珩喝道，彷彿他自己為學校批肝瀝膽、仗義直言，而林珩才是與學校無關而且有罪的校外人士。

「妳看吧，垂死掙扎！」主任滿臉通紅，她正覺得勝利在握，情緒激動，沒多想就奪過林珩手中的紙張：「上面寫什麼？！學生的自白？！我如果要帶話我也可以要學生寫啊！這種東西妳也要我們相信喔？！當同性戀就沒腦子了是不是啊？！」

看到這幾張自白，潘智宏一瞬間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的表情，但是很快就掩飾過去，附和著主任的話，一邊慷慨陳詞，一邊不露痕跡的接過後，悄悄把自白書塞進自己的口袋。

林珩突然起身。

「那我知道了。」她的身高比在場其他人都高出一截，所以當她直起身軀，連校長都不能不仰頭看她。

「既然是這樣，我辭職。」

話一說完，她沒再多看一眼，就昂首闊步走出校長室，臨走把門狠狠摔上，碰的一聲巨響，像是要用那扇門，把所有污穢都擋在校長室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