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妳走之後
「林珩!!」
婷予受驚嚇的聲音響起,然後林珩眼前就陷入黑暗。
她聽到很多人叫喊,很多人的腳步聲來來去去,有學生在尖叫。當她眼前開始出現亮光的時候,身上劇烈的疼痛讓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林珩,林珩,妳聽得到嗎!?」校護的聲音離她很近,她隱約能看到日光燈刺眼的光線和晃動的人影。
她想說可以,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卡在喉嚨裡出不來。許多人七手八腳的把她扶起來,她的後腦靠上什麼硬邦邦的東西。
所有感覺漸漸回復,她發覺自己背靠著辦公桌桌腳坐在地上,能聽到旁邊圍觀的人群在傳遞消息,幾個中年老師在問她怎麼了,婷予一次次解釋她突然昏倒,現在還沒清醒過來。
婷予辦公室裡她最討厭的那個長舌婦老師一直打斷婷予的話,一口咬定林珩就是因為之前吃了烤肉所以長腦瘤才會昏倒。
「我就說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懂得保養身體,我上次po在群組裡面那個餓死癌細胞有沒有?上面就說不可以吃澱粉啊,要多吃肉跟椰子油,這樣癌細胞沒有血糖嘛!就可以餓死癌細胞——」長舌婦還在對圍觀的眾人大聲嚷嚷她的見解。
「並不是。」林珩微弱的聲音突然響起,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婷予趕緊蹲在她旁邊,但林珩覺得頭痛得要命,一睜開眼睛就頭暈,所以還是繼續閉著眼睛。
「就算不吃醣類,蛋白質和脂質也可以經過糖質新生……變成、變成葡萄糖來補充血糖……」林珩說完,表情扭曲,她一口氣說太多話,肋骨痛得不行。
「啊可是!那個是台大醫生——」長舌婦惱羞成怒,正要反駁,一個威嚴的女聲制止她,林珩認出那是她以前教學實習的指導老師——怡靖老師。
「好了,陳老師,她才剛醒過來,不要讓她說那麼多話。」怡靖老師擋下陳老師沒完沒了的囉唆,讓林珩充滿感激。
「妳現在感覺怎樣?」校護問她,林珩勉強張開眼睛,扯出一個微笑說:「還好……算、算是體會到醉漢的感覺了。」
「還能開玩笑,看來應該是還好。」怡靖老師雖是這樣說,但還是擔心的問:「是不是沒有吃飯?睡覺的狀況怎麼樣?」
林珩動動手指和腳趾,檢查自己有沒有不小心把大腦的哪一區摔壞,邊撒謊道:「中午好像忘記吃了。」
「我這裡有黑糖!」人群裡某個尖細的聲音說。
「那先泡糖水吧。妳能動嗎?」
林珩點點頭,被校護和婷予一人架住一邊手臂,扶到椅子上坐下,又被怡靖老師灌下半杯甜到發膩的糖水,然後把杯子塞到她手裡。
「我沒事了,真的,唉唷,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了……」林珩撐著跟所有前來關心的老師和學生道謝,並婉言推拒他們想塞給她的各種食物和糖果。
一直鬧到上課鐘響,看熱鬧人群才依依不捨的散開,但還在不停的交頭接耳,熱烈討論著離開小小的辦公室。
「妳等一下看看有沒有好一點,如果沒有比較好就趕快送醫院了。」校護臨走前,對她再三交代:「妳最好下午就請假回去,不要硬撐。」
林珩好不容易把所有人都打發走,婷予拉過一張椅子,坐到她旁邊,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嚴肅,老鷹一樣的眼睛從細框眼鏡後面緊盯她。
「我沒有怎麼了,只是忘記吃飯而已。」林珩知道她要問什麼,於是淡淡的回答。
「是嗎?」婷予挑起一邊眉毛,雙手抱胸「那妳那些白頭髮是怎麼來的?」
「啊?」林珩又啜了一小口糖水,裝作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婷予輕哼一聲,說:「妳這次又想瞞我幾年?」
「唉,教檢那件事妳怎麼還記著啊……」
「妳沒報名到結果騙我說考59.5沒過,還騙了一年半,妳以為有那麼好忘嗎?」婷予沒好氣的說。
「妳那時候也是突然長了好多白頭髮,可是這次好像比上次還多。妳到底什麼時候要說?」
「……我是真的不知道怎麼說。」林珩苦笑著回答,喝一大口糖水,吞嚥的時候肋骨又發痛,讓她皺緊眉頭。
「妳就試試看。」專業的國文老師擺出架勢,林珩也只好打起精神。
「就,被絕交了。」
「為什麼?」婷予支著下巴問。
林珩嘗試了幾遍,還是覺得沒辦法把這件事精確的描述出來,最後只是小幅度的聳聳肩,避免牽動她剛才昏倒時拉傷的肌肉。
「因為她生氣了。」
「只有生氣嗎?還是有其他情緒?」
「妳到底是教國文的還是教輔導的?」林珩打趣的說,想巧妙的避開這個問題。
「看來是有其他情緒,是什麼?」婷予完全沒上當,從實習就開始的交情畢竟不是擺在那裡好看的。
「失望吧。她想要的,我給不了。」林珩說著,盯著自己手上的杯子,裡面還浮著一圈白沫。
「感情的事?」
「嗯。」
「事後有說開嗎?」婷予冷靜的問。
「拜託,誰跟妳一樣厲害啊,吵完架還可以坐下來以吵架內容為主題畫魚骨圖。」林珩開玩笑的說,大笑時又痛得齜牙咧嘴。
「是妳不想說開還是她不想說開?」婷予再次無視她的扯題,林珩的手無力的垂下。
邏輯這麼強的國文老師,又兼跟她有三年交情,一點都不好糊弄。
「被她封鎖了。」林珩故作淡定的說,輕輕搖晃茶杯,攪動杯底未溶解的糖。「電話,line,全部。我聯絡不到她。」
「妳有試過嗎?」
「我傳了很多訊息給她,想確定她有沒有平安到家,但是完全沒有讀。電話一打過去就斷。」林珩揚起一個悽慘的微笑,瑞妍說到做到,一點餘地都不留。
婷予思考半晌,最後冷靜的說:「放下吧。」
「……不然能怎樣。」林珩喃喃的說。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唉,不是,我沒有故意不吃飯不睡覺啊……」林珩幽幽的說。
「妳沒有故意不吃飯不睡覺,可是妳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忙。」婷予一針見血的說,林珩的笑容僵在臉上。
「昨天發給你們班的十張不同科目的講義,根本就是妳自己手打的吧。」
「……妳怎麼知道?」
「上課的時候李玟豪放在桌子底下偷寫被我沒收了。這個格式一看就是妳打的。」婷予的聲音還是沒有任何起伏。「12字,標楷體,還有這個。」
她指指每個小段落前面的米字符號。
「妳如果哪天不想當老師了,要不要考慮當偵探?」林珩嘆口氣,無奈的笑著說。
「那也要罪犯都是妳才有用吧?」婷予往後躺在椅背上。「還有,妳對我就不用裝開朗了。」
林珩臉上的笑容慢慢消退,露出疲憊的表情。
「看吧。」婷予從桌上一個小紙盒拿出花草茶茶包,起身拿走林珩手上的茶杯,走到飲水機前幫她泡了滿滿一杯熱茶。
林珩不笑的時候,她凹陷的臉頰和毫無血色的臉就變得明顯,眼下的兩塊烏青已經深到難以隱藏。
「妳還是哭出來比較好。」婷予勸她,因為這三年來,從來沒有看過她憔悴到這個地步。
「哭不出來。」林珩雙手握著婷予遞給她的杯子,盯著上面裊裊的霧氣「我試過了,可是那天之後,就是一直哭不出來。」
婷予同情的看著她,在她肩膀上輕拍幾下,邊嘆氣邊轉回去做自己的事。
林珩喝一口花草茶,看著自己的手指出神。而婷予還是一張張的改作文,就放著她在旁邊自己想自己的。
安靜休息二十分鐘後,林珩活動筋骨,雖然撞傷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但是大致上活動已經沒有問題。
「我覺得好多了,等等要去班上,我先回辦公室。」林珩從婷予桌上拿回她的記事本,才想起她一開始是想來跟婷予問班上的國文段考排名,可是剛開口就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我們班這次段考在全年級裡面排名……」
婷予淡淡的說:「妳養好身體再聽吧。」
林珩嘆口氣,那肯定就是個會讓人腦充血的答案。撐著身體、站起身來,大略撣撣昏倒時沾在身上的灰塵,幸好她穿的是以前白毓買的舊衣服,弄髒了也不心疼。
「我幫妳代導,妳請假吧。」在她準備要離開之前,婷予建議。
「謝啦,可是不用了。」林珩很感激她的心意,卻還是拒絕了。「其實忙著就會比較好。」
「沒有,妳越忙越糟了。」
「真是謝謝妳這麼委婉喔。」
林珩白她一眼,婷予從她們三年前第一天來報到開始就是這個性,一頭俐落短髮,戴著老氣的細框眼鏡,用最古板的方式教書,用最老實的話待人,
有時候太老實了,讓人煩躁。
婷予並未介意,只是看看手錶,接著說:「都三點了,妳等一下兩節不是沒課嗎,直接回去不就好了?」
「唉,不用擔心啦,妳該不會真的以為我長腦瘤了吧,只是血糖低而已,沒事。」
林珩正要往外走,就被婷予攔住,只見她走到辦公室小冰箱前,從冰箱門上抽出一盒東西,走過來塞到自己手裡。
「這個給妳吧,上次買了結果沒用到。」
林珩手上的小紙盒還是冰的,上面寫著「維生方糖」她本來想退回去,卻被婷予擋回來,只好默默收下這盒方糖,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去。
過了兩小時,臨下班的時候下雨了。
林珩沒在意,可是旁邊的學姐緊張得很。
「妹子啊,妳騎車嗎?」
「嗯,怎麼了?」林珩把今天剛跟書商拿來的一疊國二自然講義放進背包,然後再塞進婷予送的方糖。
「外面下雨欸,妳要不要坐計程車啊?」
「為什麼?我有雨衣啊。」林珩笑笑回答,把背包的拉鍊拉上。
「妳下午……」學姐欲言又止,掃視周圍之後小聲說:「妳身體還好吧?現在騎車會不會危險?」
林珩還是維持著笑臉,卻在心裡嘆氣,壞事傳千里,虧她回辦公室之後還特別裝成很開朗精神的樣子,但看來她昏倒的消息已經是人盡皆知了。
「沒事,就低血糖而已,吃點東西就好。」
「妳臉色很不好欸。」學姐關心的說。
「是嗎?可能是最近空氣不好吧,我最近過敏得很嚴重,晚上也睡得不好。」林珩繼續打馬虎眼,她是有點鼻子過敏,不過也就是早上起來打個噴嚏的程度。
學姐一聽眼睛發亮,從辦公桌抽屜裡撈出一罐白色塑膠罐,硬塞給她邊說著:
「欸這個很有效,我兒子的過敏吃這個都好很多,我們家那個大的以前每天都半夜起來,打噴嚏打到不能睡、吃了之後好多了,這罐妳吃吃看。」
「不用,真的不用啦!學姐!」林珩認出那是一罐要兩千的藥片,趕緊把罐子還回去,卻被學姐又硬是塞到她臂彎裡。
「妹子啊,妳還年輕,將來還要教三四十年,妳現在如果就這樣,總有一天會死在台上。」學姐誠懇又嚴厲的勸告她,把她的手壓緊,緊緊夾著那罐藥。
林珩沒辦法,只好點點頭聽話的收下。
「妳家在哪裡?要不要順便載妳回去?」
「我家很近,騎個五分鐘就到了。」林珩看到學姐想說什麼,又接著說:「我等雨停了就慢慢騎回去,如果不舒服就坐計程車,真的不用擔心啦!」
「那如果妳是騎到一半突然昏倒呢?」
「那我靠路邊騎,騎20。」
「不是啦,妹子,這個真的不能開玩笑,妳要是真的出事的話,妳家人怎麼辦?妳爸媽真的會哭死!」
「唉,不然我走路回去好了……」學姐這麼一恐嚇,林珩不好再跟她爭下去。聽到林珩這樣說,學姐才放心,又嘮叨她幾句,離開去接兒子下課了。
林珩從來沒有用走路上下班過,當她左手抓著那盒很貴的藥,右手撐著辦公室的愛心傘尷尬的走出校門時,覺得許多學生和家長都盯著她看。
臺中極少下雨,幾乎一年到頭都是大晴天,她本來以為彰化已經夠少下雨了,搬到臺中之後才發現原來只隔一個丘陵,下雨的頻率就能低到這麼誇張。
這樣的大雨不多見,林珩邊想著邊走,學生們走在她前面打打鬧鬧,開心的喧譁,或聊天、或抬槓,還會有幾個小男生故意不撐傘,讓她想起自己的小時候。
還在年少的時候,她也幹過在雨天的時候跑出家門一邊淋雨一邊哭的事,學著小說和漫畫裡的主角,藉著下雨的時候掩飾自己哭的事實,
小時候都覺得特浪漫,好像自己多麼外表堅強內心柔軟,有著旁人無法理解的孤寂。
林珩走了十來分鐘,拐進自己住的那條巷子。
巷口的路燈已經亮了,把飄落的雨絲照得清楚,在空中織出一片白色薄紗。
林珩收起傘,站在大雨中,抬頭望著天空。
雨水滴在她的眼睛裡,糊了視線,也刺痛她,然後沿著眼角滑下。試了幾分鐘,無數雨滴從她的眼角滑落,卻每一滴都只是雨。
「果然不行啊……」林珩苦笑著自言自語,她的肩膀已經濕透,可是還是流不出眼淚。她認命的又撐開傘,走到大門前,掏出鑰匙開門。
她像年少時一樣淋了一回雨,身上又濕又黏的感覺還是一樣,以前想像真正的悲傷會伴隨著如潑盆大雨一樣的眼淚,所以只能用雨來掩飾。
沒想到真的悲傷,卻是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門喀嚓一聲開了,林珩走進去、關門、鎖門,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