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再起風波
兩天後,林珩得到了一個全新手製的書架,當李子若笑吟吟的當作「驚喜」送給她時,她費了好大的勁才裝出第一次見到它的樣子。
芝羽得到一支做工精巧的指揮棒,她每次帶學生練團的時候都會使用,林珩常常在放學後還看到她帶著管樂團在司令台上練習,那支指揮棒就在夜晚的探燈下閃閃發光,搭配她全力投入的指揮,顯得頗有架勢。
但是越臨近管樂比賽,林珩卻發現在學務處外見到芝羽的頻率越高,臉色也一次比一次難看,但是只要她想要關心一下,芝羽都會帶著難以啟齒的表情避開她,令她大感懷疑。
終於在某次午休,她在路上逮到婷予,決定問個清楚。
「妳不知道?管樂團出事了。」婷予皺著眉說。
「出什麼事?」
婷予瞪她一眼,警戒的左右看看,示意她到無人處再說。林珩會意,跟著她走到位於地下的美術教室附近,那裡因為即將改建、堆了許多從教室裡清出來的櫥櫃,相當隱密。
婷予的表情比平常更嚴肅,聲音很低,卻清晰無比。
「學務主任要求把候補成員中的幾個人換成家長會委員的小孩,還有把其中兩個正式成員也換掉,換成組長的姪女。」
林珩眉頭緊皺,候補換人對原本就一路跟練的候補學生極不公平,而在比賽前把從未練習過的學生換上場,等於所有人都要重新培養默契,簡直就是拿指導老師跟整團學生的心血開玩笑了。
「組長是指?」
婷予面上閃過一絲厭惡之色。
「體育組長。」
林珩臉色也很難看。
體育組長就是因為捲入外遇案所以被轉任行政的王老師,在學校裡本來就已經流言如沸,如果不是校長為了校譽全面壓下,他早就不知道滾去哪裡了,想不到他竟然這麼不知收斂,竟然在學務處利用職務之便想把自己的姪女塞進管樂團。
「訓育都沒有意見嗎?」
訓育組是學務處裡承辦大小藝能類比賽的組別,這次管樂比賽當然也是訓育組長的業務之一。
「訓育哪敢有意見,妳應該知道王老師的媽媽就是淑華校長吧?淑華校長做學務主任的時候,現在的學務主任就是她手下的組長,這叫知遇之恩。主任要報恩,訓育就算知道也只能假裝不知道。」
林珩悚然一驚,淑華前校長雖然退休,但是因為身為創校元老又長袖善舞,在學校還是有一定影響力,大家多少都要賣她的面子,卻沒想到王老師居然是她的兒子。
轉念一想,王老師當初出事,成了燙手山芋,本來因為是主科老師,怎麼輪都不會輪到學務處去,但是教務主任和總務主任裝死不回應,輔導主任拿家長抗議當擋箭牌,最後打開大門歡迎他的只有學務處。
當初她就覺得奇怪,體育組長即使位置空懸,也應該找體育老師來遞補,怎麼會找他一個理科老師?現在總算說通了,卻令她備感棘手。說是組長的姪女要進團,但實際上不就是前校長的孫女了?
「但是我沒聽班上小孩說管樂團換人啊。」林珩在心裡盤點了下管樂團的學生:美琪、庭昱、冠祐都無異狀,連一向雞飛狗跳的嬿霓最近都正常多了。
「還沒換,但是學務主任已經找了市管樂團的人,跟芝羽共同指導,分掉她的指導權。」
「共同指導……然後呢?」
婷予搖搖頭,臉色還是十分不善。
「共同指導,然後讓另一個老師用表現不好的理由,逼某些人退到二軍,就能空出位子把想塞的人塞進去了。」
「怎麼能這樣!」林珩一時氣憤,竟忘了壓低聲音,又被婷予瞪了一眼。
突然一陣學生的談話從一樓傳來,想來應該是有中午出來幫忙公務的學生經過,兩人暫時安靜,只是在眼神裡交換無奈。
等學生們走遠後,婷予把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耳語的說:「而且這個市管樂的老師,好像有點問題……」
「問題?什麼問題?」林珩看她這麼小心,也緊張起來。
「之前芝羽的反應很怪,」婷予用古怪的眼神盯著她看了兩秒,接著說:「然後同辦公室有人說在學務處見到那個老師了,名字我沒聽清楚,只聽到那老師有在A中帶過管樂營隊,我就問了一下我A中的同學,我同學說那個老師不太對勁。」
「妳真是手眼通天……」
婷予不理會她這句調侃,嘶聲說道:「妳要注意他跟學生的互動。」
「互動?什麼意思?」
林珩心裡有點不好的預感。
「那個老師帶我同學他們學校的暑期管樂集訓,雖然看起來沒事,但是我同學——他是導師,在團員的聯絡簿裡面看到不太對勁的內容,但是那是高關懷家庭的小孩,家長根本也不看聯絡簿的。他只跟我說,要注意他跟學生的互動,其他的沒有解釋。」
(*按:高關懷家庭又稱高風險家庭,意指家長較難周全的照顧、關心孩子的家庭)
「這件事他們學校不知道嗎?」
「這件事除了他,沒有人知道。」婷予搖搖頭。「但是他自己在他們學校的人緣也不太好,就算說了應該也沒有人在意。」
「那妳有想過跟學務主任說嗎?」
「說了,但是這個圈子太小,我不能說得太清楚,會害到他,所以她看起來不相信,只叫我不要偏信謠言、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林珩簡直不知道能說學務主任什麼,婷予這樣的人她都不信,偏偏愛聽信一些小人,到底是誰在被牽著鼻子走?
「所以總而言之,管樂團指導權一分為二,主任想塞新人進團,指導老師之一又有品行問題?」林珩只覺得頭痛不已,這三件事哪一件都是會傷筋動骨的大問題。
「對。」
「可是主任如果那麼想塞人,強迫芝羽應該也能達到目的吧……」林珩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喃喃的說:「從外面再找人來,又找到這種的……」
「因為她不想得罪孟竹老師。」
「……說的也是。」因為芝羽自己從來不提,林珩總是忘記,她身後有個身為資深老師的嬸嬸。
「妳要小心點。」婷予冷不防的說,表情依然嚴肅,卻多了點擔憂。
林珩停下揉太陽穴的動作,問:「我小心什麼?」
「我不知道,但是我感覺芝羽……我只能說,這件事情,好像很不對勁,而且總覺得會出大事。」婷予緊皺眉頭。
「妳不要嚇我好不好?」林珩擠出苦笑,心裡七上八下的「雖然被波及是一定的,我班上就四個管樂的,其中一個還是雞飛狗跳小姐。」
「我也不知道,不過芝羽的反應太奇怪了。」婷予將手臂環抱在胸前。
「很奇怪?」
「她跟我說主任從市管樂找人的時候,感覺只是有點無奈和擔心,但是她過幾天被叫到學務處去,回來的時候臉色非常差。」婷予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下巴「怎麼說,反覆的說同一句話,非常生氣。」
「啊?」
「她說:『絕對不能讓他進來』」婷予說。
「什麼意思?」林珩聽完也愣了半晌。
「我也不知道。」婷予憂慮的說:「王老師的事情才過沒多久,希望不要再有什麼風波了。」
「我也希望,但是看來是難啊……」林珩嘆口氣,她的口袋突然振動了一下,打開一看就發現是沂如,正在問她下週要不要吃個飯,她答應後看看時間,接近午休結束,於是對婷予揚了揚下巴,表示自己必須先走了。
林珩趕在午休結束前回到教室,然後又在午休完的新一波訓斥當中,把中午討論的問題拋到腦後。
兩天後的第三節下課,林珩一到辦公室就接到電話。
學務處和輔導室分別打了一通,一個說班上兩個男孩子打架,兩個都記過處分,一邊說打人的那個太過激動,只能先帶上來冷靜情緒。
林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打人的是管樂團的冠祐。
拋下手上的書,林珩三步併作兩步跑到五樓輔導室,看到輔導室老師帶著雙眼通紅的冠祐,錯愕的問:「怎麼回事?」
林珩百思不得其解,冠祐身材瘦弱,平時是個很安靜的男孩,出自單親家庭所以特別懂事,之前才被升為長號首席兼副團長,平常總是溫和忍讓的那一個,怎麼今天突然動手打人了?
輔導老師和緩的向林珩解釋:冠祐進到教室後,同學開玩笑拍他的背,他一時生氣推了對方,兩人拉扯起來,被路過的老師揪到學務處,兩個人都被懲處了……
冠祐原本一直沉默著,講到被記過的時候,突然激動起來,吼著:「是他先打我的,我又沒錯!我沒做錯我為什麼要被處罰!」
旁邊的輔導老師極力安撫,他卻越來越失控。
「你們都偏坦他!他家比較有錢!所以他打人不犯法,我被打活該!!」
他的聲音極大,用力揮舞手臂甩開本來扶著他的輔導老師,表情扭曲,簡直跟他平常是兩個人。
「冠祐!」林珩不得不提高音量「你冷靜一點!」
冠祐已經失去理智,聽到這句話,對林珩怒目相視,眼中彷彿要噴出火來,咆哮聲又拉高一階:「老師都一樣啦!!你們就是覺得我活該被打,我就是很失敗!!覺得我沒有用、去死算了!!」
冠祐自暴自棄,衝向女兒牆,兩手往上一撐——
「不可以!!」林珩一個箭步衝上去,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扯回來,但是用力過猛,一踉蹌,把自己和冠祐都摔在地上。她是用右手著地,兩人的重量壓在一處,令她痛到眼前一黑,大口喘氣,跪趴在地上無法起身。
輔導室的其他人衝出來,七手八腳的把林珩扶起來,合好幾人之力把受傷的林珩和嚇傻的冠祐送到保健室。
林珩的右手無法動彈,只能白著一張臉躺在保健室,但是只有輕微擦破皮的冠祐臉色比她更難看,低垂著頭坐在她床邊,也不知道是被她嚇傻了,還是被自己嚇傻了。
輔導室的人在外間跟校護還在交代情況,似乎是怕再刺激冠祐,聲音壓得很低,聽不清楚說些什麼。
林珩試著移動了一下身體,然後又痛得悶哼一聲。
冠祐坐在床邊的矮凳上,聽到她的響動,肩膀微微一抽,可最後還是沒有抬起頭來。
注意到他的反應,林珩先深呼吸減緩疼痛,然後盡量平緩的問:「冠祐,怎麼啦?」
冠祐沒有回話。
「冠祐,怎麼啦?發生了什麼事?」
等了許久,冠祐囁嚅的說了一句沒有。
「發生什麼事,讓你覺得自己很沒用嗎?」林珩接著問。
冠祐抬眼偷看她,又垂下眼睛,然後緩緩的點頭。
「這樣啊,你覺得自己很沒用,所以很難過嗎?」
冠祐別開頭,但是林珩能從他顫抖的下顎看出他正在極力忍耐。
林珩撐起身子,右手傳來的劇痛讓她倒抽好幾口冷氣。緩了半分鐘,才對冠祐說:「我知道你很難過。」
聽到這句話,冠祐的臉皺了起來,從啜泣,慢慢變成放聲大哭。林珩聽著也覺得心酸,眼眶有些濕熱。
哭過之後,冠祐才抽抽噎噎的說出,他今天吹錯了一小段,新的指導老師就要他自己站起來在全部人面前吹那一段,他非常緊張,按錯了兩次鍵,老師越來越嚴厲,大聲指責他偷懶、連最基本的部分都不會,最後他嚇得連譜都忘記了,什麼都吹不出來。
然後,老師直接把他刷掉,降成二軍,沒有任何機會辯解或重測,直接就奪去他長號首席的資格、甚至連候補都沒得候補。
「我……我……我又不是……不會!我只是……我只是……嗚啊……啊……啊啊……!」冠祐越哭越傷心,手捶著床舖,不甘心極了。「我已經!已經努力了……!可是我……!」
其實他每捶一下,床舖的晃動都拉扯林珩的右手,疼得她冷汗都下來了,可是她咬緊牙關忍住了讓他停下的衝動。
等他發洩完了,林珩艱難的側過身,用左手摸摸他的頭,什麼都沒說。冠祐抹著眼淚,吸著鼻子,默默在她床邊的矮凳上坐著,很久之後才極小聲的說了一句:「老師對不起」
林珩微瞇著眼睛,疲憊但溫和的說:「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也會一樣生氣和難過。」
冠祐以為自己才是犯錯的人,林珩卻清楚,即使他打人不對,但真正的罪魁禍首並不是這個大吼大叫、尋死覓活的孩子。
等冠祐整理好情緒了,林珩才開口請校護進來,讓冠祐聯絡家長,先回家休息。
「林老師,妳怎麼這麼多災多難,之前昏倒,現在又手撞傷。」校護忍不住說。
林珩虛弱的笑笑,學生一離開,少了能分心的事,她立刻感覺到自己的手一陣一陣的痛起來,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出事的隔天,冠祐的位置就被一個新來的女孩頂替了,為此,他非常消沉,話變得更少了。
冠祐的媽媽沒有對管樂團事件多說什麼,反而帶著謝禮到學校來,眼眶泛紅的謝謝林珩救了兒子,她是個削瘦矮小的婦人,低著頭、彎著腰,對她表示感謝,同時也說自己不想再追究,冠祐被市管樂的老師退到二軍、打人被記過也是沒辦法的事……在林珩看來,是她也沒有心力再追究了。
令人何其不忍,又何其憤怒。
林珩暗暗咬緊牙關,別人不知道其中祕辛,她可是無比清楚其中的關竅,為了自己私慾傷害她學生的帳,她遲早也要跟那些混蛋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