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色陷阱

第39章 瘋狗一樣的朋友

2012年,12月


世界末日沒有來臨。

林珩的除外。


「小沂子,這裡!」寬廣的地下階梯教室裡,栗子色短髮的女孩大聲壓過旁人吵雜,呼喚匆匆從門口走來、四處張望的馬尾女孩。


沂如快步走下樓梯,把背包放在欣恬隔壁的座位,在別人的談笑聲中用稍大的聲音問道:「為什麼換到這間來了?」


「T103被電子系借走了,要辦聖誕晚會吧,奇怪欸,平常都在第二校區今天怎麼跑到校本部來了……欸,小珩子呢?」欣恬張望著,在人群裡找尋林珩的身影。


聽到「電子系」三個字,沂如表情微微一動,但若無其事從包裡掏出兩本影印講義放在桌上,說:「剛剛去看過她,今天恐怕沒辦法。」


「她有吃嗎?」


「只吃一點。」沂如又拿出筆袋,掏出一隻藍筆交給欣恬,因為她肯定什麼都沒帶。但只見欣恬刷的站起身來,把包包甩在肩上,說:「不行!我去帶她過來!」


「坐下。」沂如一把拉住她手臂,皺起眉頭說:「等一下就要點名了。」


「小珩子這樣不行!不能就這樣輸給那個女的!要是小珩子因為她畢不了業,我絕對會氣死!妳不要拉我!」

欣恬嚷嚷著,急著要甩開沂如的手,惹得旁邊幾個不認識的學生探頭探腦的張望。


「她已經快要三天都沒睡了,今天下午還去打工,根本起不來,妳硬逼她過來又能怎樣?而且助教也不會因為她一次沒來就把她當掉。」

沂如冷靜的說,接著壓低聲音說:「還有妳忘了樓上T103今天是什麼系借的嗎?」


「還有什麼系啊不就電子——」欣恬說到一半,馬上閉上嘴,眼睛瞪得大大的。


沂如見她已經了解自己的意思、放棄掙扎,便直接把她拉回座位上,安撫道:「她已經也很累了,今天就讓她待在家裡就好。」


欣恬一臉不高興,嘟囔著:「憑什麼啊,明明就是那個女的錯,憑什麼是小珩子要躲起來……」


伸手用力揉揉欣恬的頭髮,沂如半是安撫半是提醒,讓她不要再繼續碎唸,欣恬容易衝動又桀驁不馴,但卻意外的很吃這套。


幾乎是在欣恬終於安分下來的同時,一個乾癟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好了好了,坐好了,各位同學!」一個矮矮胖胖、半禿的老男人從教室門口跨步進來,他半捲起袖口、額上滲著薄汗,公事包夾在腋下,左手拿著一疊亂糟糟的紙張。


「欸怎麼是他來啊?助教呢?今天不上課啦?」欣恬瞪著從門口進來的教授,用不算小的音量自言自語。


沂如在底下偷偷踢她一腳。

雖說教授一個學期只出現三次而且都是講廢話居多、其餘時間全部丟給助教上課是事實,也不能這樣當他的面捅破。


「蛤?妳幹嘛踢我?」欣恬不解的看看她,在一片沈默中,她的聲音格外明顯。


教授尷尬的乾咳兩聲,把手上的紙張甩得啪噠啪噠響,一邊向下走到講堂上,一邊說:「這是各位上週的報告,老實說,寫得好的沒有幾個——」


「那個報告不是好久以前交的嗎?」蔣欣恬手指著台上,一邊用她自己為的低聲說道。「欸幹嘛又踢我?」


「拜託妳閉嘴坐著就好。」沂如用嘴角嘶聲的說,教授剛剛臉色瞬間一綠,欣恬是看不出來,她可不會漏看。


欣恬氣呼呼的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拿著坐好,晚一點就去買冰淇淋。」

沂如把欣恬桌面上的藍筆蓋子拿下來,扣在筆的尾端,塞進她手裡,像小學老師那樣捏她的手指讓她好好握筆、裝出一副認真的模樣。


聽到可以吃冰淇淋,欣恬馬上安分坐好,安安靜靜。

教授大聲清清喉嚨,壓過正因為欣恬而起的竊笑,皺起眉頭說:「今天來的人怎麼這麼少?」


欣恬臉上微微抽搐,彷彿極力忍耐不要讓話衝出來。


教授冷哼一聲,把手裡那疊報告隨手擱在講桌上,從公事包裡抽出幾張紙。


「現在開始點名,今天沒到的或遲到的,直接當掉。把門鎖上。」


語音方落,底下就開始不安的騷動起來,幾個人急急忙忙從包裡、口袋裡翻出手機,還有幾個人正在緊張說著「糟糕,他死定了」之類的話。


坐在最後一排、教授指導的研究生站起來把門鎖上。


欣恬驚愕的看向沂如,而沂如的眉頭在教授剛說完話就皺出深深的溝壑。


「小珩子怎麼辦?我現在打給她!」


沂如鐵青著臉,這樣的狀況也讓她深感棘手,回道:「來不及了,她現在就算趕來也進不來……」


欣恬一時氣急,聲音也大了起來:「那跟教授說她生病啊!」


「——我補充一下,生病的同學,沒有提早請假,一律視同曠課。」教授眼睛盯著從他進門就一直跟他唱反調的欣恬,刻意提高音調。


「什麼!?」欣恬從椅子上跳起來,被沂如一把拉下,又跌坐回去。「不公平!小珩子以前都有來、報告也都有交!怎麼可以因為一次沒來就把她當掉!」


沂如發出警告的噓聲,直接捏緊她的手提醒她不要輕舉妄動,欣恬的表情活像恨不得衝上去把教授的門牙打下來。


即使被欣恬惡狠狠的瞪視,教授只是從胸口口袋拿出手帕,慢條斯理的擦拭金邊眼鏡後戴上,盯著手上那幾張名單,乾癟的嗓音被麥克風放大後,唸出第一個名字。


「黃雯菁。」


「有。」坐在前排某個濃妝豔抹的管院女生慵慵懶懶的舉起手來。


「廖苡婷。」


「有。」


教授用平板的聲音順著名單往下唸,欣恬的牙咬得越來越緊,眼裡幾乎要冒出火來。

沂如的臉色也很難看,如果沒有這門課的學分,以生科系的畢業要求,林珩就幾乎鐵定要延畢了,可是現在她也只能眼睜睜看一切發生。


「陳沂如。」


沂如繃著臉,緩緩舉起手來,沒應聲。

教授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幾秒,又落在旁邊咬牙切齒的欣恬身上,嘴角微微一動,似乎是笑,但是眼裡卻完全沒有笑意。


欣恬一樣直直瞪著他,毫無畏懼。


「王緯洋。」


「欸欸欸我在!」跟林珩同系的男生剛才還在專心滑手機,慌慌張張的回答。


「陳昶祐。」


「有。」


「林芷萱。」


沒有人回應。

在底下一片竊竊私語中,教授冷笑著拿起筆在名單上做出一個類似打叉的動作。


接著他用帶著些許滿足的殘酷語氣說:「這看來這是第一個了啊?我看看今天有幾個要當掉。」


他又接連唸了幾個名字,隨著被當掉的名單越來越長,不懷好意的笑容也越來越明顯。


當又一個叫賴敬輝的倒霉鬼被當掉之後,教授把眼鏡往上推到眉頭,盯著下一個名字。


「林——」


沂如只覺得自己從頭皮到頸部全都發麻了,她從來沒有如現在一般束手無策,她的心臟跳得非常快,四肢卻發冷。


教授頓了幾秒,終於唸出那個讓沂如心往下一沉的名字:「林珩。」


說時遲,那時快,欣恬的手唰的舉起,直直指向天空。


「有!」


一瞬間沂如還沒有明白是怎麼回事,只是不可置信的眨著眼睛。


蔣欣恬高舉著手,卻是冒林珩的名。


教授的笑意變得更濃了一些,一邊翻看名單,一邊輕聲的說:「……林珩?什麼系?喔,生科系是嗎?我跟妳們王教授很熟的……」


欣恬的臉部肌肉微微抽動,教授似乎是覺得她發現自己惹錯了人,正在尷尬,殊不知她只是在努力忍住說「王教授是誰啊?」的衝動。


「我會再去跟王教授聊一聊貴系的……嗯……風氣。」

教授冷冷的說,臉上還是掛著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輕哼一聲,欣恬像在跟他較勁一般,手還是高舉著沒放下,沂如趕緊把她的手壓下,因為跟林珩同系的人已經開始注意到舉手的根本不是本人。


欣恬的手一消失在教授的視野範圍,他就再度清清喉嚨,在台上小範圍踱步,挑眼看向階梯教室大門,透過門上玻璃看到外面一群不得其門而入、焦慮的學生,

但他沒有大發慈悲,只是繼續往下點名。


「鄭羽辰。」


「有。」


「李靜宜。」


「有。」


「蔣欣恬。」


沂如的心臟突的一跳,不動聲色偷瞄欣恬,發現欣恬整張臉皺得像一隻便秘的法鬥,還稍稍發紅,依她性子聽到自己的名字不舉手簡直是要她的命。


「沒來是嗎,哼……」


教授又在名單上打叉,沂如瞬間心裡湧上強烈的厭憎,不管是那副閃閃發光的金邊眼鏡、還是他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都讓她無比反感。


長久以來她對任何師長都保持高度尊重,同時因為她服從和一絲不苟的個性也深得老師們的喜愛。

對於權威者感到質疑和憤怒,這還是第一次。


如果現在教授抬頭看看他的觀眾們,就會看到兩個臉色緊繃的女孩同時用仇恨程度不等的眼神瞪著他。

可惜從他結束點名、打開簡報軟體的那刻起,直到下課,他都只顧著用呆板的聲音把簡報上的字一個個唸出來。


下課鈴聲響三分鐘前,教授似乎終於也厭倦了這種無聊透頂的上課模式(雖然比底下睡成一片的學生晚了兩小時)決定放他們走。


欣恬第一個站起來,把背包甩在肩上,大步往外走。

把兩人份的講義和文具快速收拾好,沂如追在欣恬後面出了教室。


一出教室門就聽到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她在音樂和人群中急急往前走,終於在地下室通往一樓的樓梯追上欣恬。


她沒說什麼話,偷看欣恬生氣但依然好看的臉,心裡的感覺很微妙。


欣恬為了讓林珩不要延畢,不惜自己被當,她驚訝也佩服,但還是有種不知名的情緒徘徊不去,欣恬這樣為林珩兩肋插刀,她卻很煩躁。


「可惡!!氣死我了!!」她們沈默的並肩走到一樓,在巨大的音樂聲中,欣恬忽然對著空氣大吼。


「我們再問問看助教能不能補救吧……」


「那個老禿頭!評鑑我一定要給他打0分!!」欣恬邊跺腳邊怒吼,沂如默默跟在她身邊,任由她發泄情緒。幸好在電子系聖誕晚會的吵鬧聲中,欣恬的吼叫不算突兀。


她也不勸欣恬,反正勸不住,等她發泄完,該生氣的生氣,該哭的哭,自己會恢復正常。

而且不管欣恬是哭是笑是生氣,她都覺得看不膩,可能這就是閨密眼裡出西施吧。



「靠!搞什麼啊?!不是只借T103嗎?!」一走到一樓走廊,發現地上被拉了好幾條延長線,欣恬又掀起怒氣,把眼前那條差點絆倒她的電線踹開。


T103教室在兩個小時內已經變得完全不同,巨大的落地窗被掛上許多鮮艷裝飾,木板門也貼上活動海報,教室內一片昏暗,除了講臺四周因為裝架移動式舞臺燈亮得不得了,

台上的主持人拿著麥克風正在高喊:「接著讓我們歡迎,本系系花——薇薇學姐!!」


站在門外陰影的一群人中有一個趾高氣昂的走出來,「薇薇學姐」穿著誇張的小短裙,假睫毛像扇子般上下搧動,可見是為了這場晚會做足準備。

不遠處的欣恬嗤笑一聲,刻薄的說:「什麼本系系花,他們系四屆也就五個女的。」


沂如拍拍她的肩表示讓她留點口德,順便要把她押走,免得等一下又跟誰吵起來。


走沒兩步,背後又傳來主持人誇張的聲音和老套的表演詞:「什麼?!我們情聖智宏學長竟然不喜歡?!難道說智宏學長已經心有所屬了嗎?!」


聽到這個名字,欣恬像老鷹一樣轉過身來,連沂如都來不及攔住。沂如才剛發現不妙,就感覺欣恬擦過自己身邊跑向T103。


「——現在有請我們智宏學長的女神出場!尖叫聲!!」


觀眾配合的開始鼓掌尖叫,在尖叫聲中,某個熟悉的人影從門外的人群中走出,推開T103的大門。


沂如一看清楚那個即將走上台的人就是白毓,立刻就知道欣恬想做什麼,急忙過去想抓住她。


「媽的,不會吧,為什麼要搞這種橋段?!」

沂如在心裡暗罵,在微光中她隱約能看見欣恬的表情,上次她露出那種表情的時候,差點把在公車上騷擾她的痴漢打成智障。


她看到欣恬的背影竄入白毓未關妥的門,急忙推開擋在前面的那群等待上台的人硬把門撞開,同一刻,門裡的觀眾發出了驚呼聲。


沂如一踏進被舞臺燈照亮的教室前側,就在刺眼的光線中,看到殺紅了眼的欣恬一手扯住白毓的領口、另一手高高舉起。


「妳這個——」欣恬的聲音因為狂怒而沙啞,眼見右手就要直接打下,以她的狀況,恐怕這一掌會嵌進白毓的顱骨了。


「欣恬!不要!!」沂如急衝向前,用力抱住她的腰,但欣恬還緊抓著白毓,沂如這一抱連帶把白毓拽倒在地。


「妳——這個——賤貨!不要——跑!妳給我——」

欣恬雙眼發紅、聲嘶力竭的大吼,在沂如懷裡劇烈掙扎,握成拳頭的雙手還不斷向嚇傻在地上的白毓揮舞。


沂如用吃奶的力氣硬是環抱著她的腰、半拖半拉的把她拽出教室,欣恬為了掙脫、用力想掰開她的雙手,她的手臂被抓出又長又紅的血痕,臉上也被抓傷。


「妳冷靜一點!不要鬧了!」


「幹!!渾蛋!!陳沂如——妳放開我!!」


硬拉著亂踢亂蹬、發瘋狀態的欣恬,沂如一邊忍著手上臉上甚至耳膜的劇痛(欣恬還在不斷大吼著「讓我回去打死那個賤貨」之類的話),

把她一路架離教學大樓,拉進離教學大樓最近的生科系館,並在心裡慶幸自己之前參加了一年的拳擊社。


生科系館的一樓基本上都是實驗室,非上課時間不會有人出入,沂如緊緊從背後抱住欣恬,承受她的怒氣,上臂的肌肉發麻、但是手臂表面卻痛得像火燒。


「蔣欣恬!妳冷靜一點!」


「我不要——妳放開——放開我!!」欣恬掙扎的力氣已經小多了,沂如緊箍住她讓她呼吸變淺,眼前發暈。


「——這個巴掌,妳要留給林珩自己打!」

沂如感覺自己已經快要沒有力氣抓住她,她的手已經軟得快要舉不上來。


欣恬聽了,終於停止掙扎。


「妳現在幫她打了,別人就會覺得是林珩找人在欺負她了。無論事實是怎麼樣,打人就是不對。」

感覺欣恬緊繃的身子漸漸軟下來,沂如嘗試的把手放鬆一些。


欣恬又抵抗好一陣,逼得她不得不再度收緊手臂。

直到對方終於像用盡力氣一樣,往後靠著她喘氣。


但即使不再反抗,欣恬還是咬牙切齒、很不甘心,沂如抱著她,試著安撫。


「……就算真的打她,林珩——小珩子也不會馬上好起來,不是嗎?可是,小珩子一定會熬過去,以前她也都這樣過來了,妳不要擔心……」

沂如柔聲的說,其實她自己心裡也能理解欣恬為什麼這麼做,林珩那種像是靈魂被抽乾、連求生慾望都消失的模樣,她看著也不忍。


環抱著欣恬的手感覺到輕微的顫動。


沂如心領神會,鬆開抱住她的手,把她轉過來面向自己,欣恬低著頭、眼眶發紅,眼底昇起水霧。


「沒關係。」沂如把她抱進懷裡,輕輕拍打她的背。


欣恬哇的哭了出來,一直哭到聲嘶力竭,引得沂如又心疼又無奈,剛剛還發狠揪領子要打人的,現在卻在她懷裡哭到不行。


她也沒有對懷裡的人說「不哭了」,只是摸摸她的頭、揉揉她的背,到她哭盡興了為止。


等她哭得雙眼紅腫,滿臉都是鼻涕和眼淚,才淚眼汪汪的抬頭問沂如:「為……為什麼這麼不、不公平,他們可以這樣、這樣光明正大,小珩子……小珩子被欺負了,卻要躲起來……?」


沂如細細的看她的臉,覺得心裡有種酸楚,明明是真心的人,卻是見不得光的感情,她要怎麼解釋,才能安慰欣恬?


用手指慢慢拭去她的淚痕,沂如沒有回答,只是再度把她摟進懷裡。


良久,只有寒風穿過實驗室外管路縫隙發出的呼嘯聲,還欣恬吸鼻子的聲音,沂如解開自己的大衣鈕扣,拉住門襟把欣恬包進自己溫暖的懷抱取暖。


街燈亮起,不遠處聖誕晚會在剛才的風波後還在進行,空氣中有寒風、音樂聲、還有她們呼出的白霧。


「有點晚了,要不要回去了?」


欣恬沒有移動,也沒有出聲。


「小沂子……妳、妳以後會不會不要我……?」

等了幾分鐘,欣恬的聲音才模模糊糊的從懷裡傳來。


「不會,妳放心。」沂如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這樣問,但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


她會是欣恬一輩子的好朋友。

真真正正的一輩子。


別人要能容忍這個又瘋又傻,脾氣又壞,可是同時也有情有義、重感情的笨傢伙,太難。


「真的嗎?」


「嗯,真的。我答應的事就不會賴掉。」


欣恬臉上漾出一個天真的笑臉,讓沂如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我們什麼時候吃冰淇淋?」


「妳啊……」沂如無奈的說,欣恬情緒轉換得太快,快得太嚇人,看來這一生,真的只有自己能當她的閨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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