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8、奈薇与云影(上)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消息框,云叶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她一骨碌地爬起身来,坐在床上盯着那个跳起来的头像。
这个女人的头像是一只比出中指的手。
看着这个头像,云叶总是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对自己这个女儿的嘲讽。
烦躁之火愈演愈烈,她一脚踢开被子,坐在初秋夜晚冰凉的空气中。她试图梳理自己的情绪,分辨出沉甸甸地堵在心口上的到底是什么。起初,她感觉到深深的郁怒,就像是沉浸在睡梦中的人被毫不留情地拉扯出梦乡。
我有自己的生活,她想,而且我几乎就要以为这是我的生活了。
但是母亲发来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似乎又把她扯回了那个世界——那个只限于那栋房子的小小世界,在那里的每一天都在饱含期待与担忧中度过,既期待母亲能在某个傍晚归来,又担忧飞进家门的不是那个来去如风的女人,而是一张写着“你母亲在刀圭苑”或者别的什么更坏的消息的千纸鹤。
但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完全脱离从前那个家。可正因如此,她才会觉得加倍地郁怒。被从本人信以为真的梦境中拽出,和被从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信以为真的梦境中拽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对于后者来说,还加上了一层努力落空的挫败感。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发了一个定位过去。望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的“摩伦诺格拉斯顿市”,以及母亲很快发来的一长串省略号,她突然有种报复成功的细小快意。
你竟然都不知道我已经离开鸣海了。她想,然后心里更多地涌上来的却是委屈和愤怒。当然,她不会为母亲担忧,神通广大的法师大人一定有办法搞定一扇上了锁的门。但是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后,她躺回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着,却怎么也睡不着。拿出手机看看,屏幕一片漆黑,母亲没有再给她发信息。
云叶忽然一个哆嗦,在一阵失落的冷意中蜷缩起身体。她想象着疲倦地打开大门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走进客厅,连给她再发点什么的力气也欠奉,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的样子,忽然猛地坐起身来,下意识就要拨一个语音通话过去,但是手指却在离屏幕只有毫厘之距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竟然不能想象语音通话接通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也无法想象自己和母亲聊天。在她的记忆中,母亲回到家后一直很疲倦,即使是在母亲的空闲时间稍微充裕的时候,这个人也一直在检查着她身上和她们家里各处的保护咒语之类的东西。
云叶睁着眼睛看着一片黑暗中的床帐顶,突然翻身坐起,恶狠狠地把手机塞回枕头下面,拿起校服斗篷披在身上就冲了出去。克莉奈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呓语,翻了个身。
云叶一路冲出屋子,在电梯里闭着眼不去看那越变越小的楼层数字,而直到室外冰凉的空气将她包裹,她才打了个冷战,开始后悔起来。但究竟是后悔自己跑了出来这件事本身,还是后悔没在睡裙外面再多穿几件衣服,她也说不清楚。“现在折回去”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打了个转,就无声无息地湮灭在一片怒气和恐惧中。
我不敢回去看手机上的消息——在意识到这件事之后,她心里的怒气忽然燃烧得更剧烈了。狐人女孩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大踏步来到了深秋夜晚的月光之下。柔软的棉拖鞋踩在湖畔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有好几次差点让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但是云叶执拗地,也漫无目的地裹着斗篷向前走去,冷飕飕的空气不断地透过斗篷和睡裙吹到她身上,一点点带走她的体温。
但是沿着湖畔走了一段路之后,她的心情也逐渐地随着体温一起慢慢地冷却了下来。她努力地让自己不去想手机里母亲发来的消息,以及随之而来的复杂情绪,但是她愈是告诉自己忘掉这一切,它们就愈是如同悄然生长的藤蔓,将她的心一点点缠紧。
云叶轻轻呼出一口气,抱紧双臂,在湖边蹲下,望着洒满月光的水面、湖中央的小岛和石桥。我真的离开家了啊,她默默地对自己说,站起身来把一块小石头踢进湖里。她看着水面泛起的涟漪,心里想的却都是姐姐离开家那天的背影,穿着学校制服的高个子女生逆着光站在家门口,手里还拖着一个旅行箱。在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姐姐去了丹书院——鸣海的巫师学院。
有时候,她以为自己现在仍然躺在家里那张宽阔、柔软,但从来都没暖和过的床上,以为自己一闭眼再一睁眼就能看到那熟悉的天花板。
但是她错了。在闭上眼再睁开眼之后,她看到的还是面前笼罩着月色的湖泊,还有脚下这片属于异国的土地。有那么一秒钟,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做出了这个决定——离开鸣海,远渡重洋,来到这个精灵之国。她又呼出了一口气,抖了抖冷到发僵的腿,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
想必,现在那个家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吧——除了偶尔回来的妈妈之外。不过既然自己不在家,那么妈妈其实也就没有一定要回来的理由了吧。既然你们两个都离开了,那我为什么不能也离开?大家都走了倒也干净,就让这个家空着吧,谁爱回去谁回去。她有些恶狠狠地想,然后感觉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又突然失落了下来。
无论想什么都晚了。她这么告诉自己,我已经是这所学院的学生。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妈妈,还有姐姐之间的距离从来都没有缩短过,哪怕是她远离鸣海,来到了摩伦诺,也没有任何变化:没有缩短,也没有拉长,而是毫无变化,她看不到改变,这更可怕。
又沿着湖畔走出一段距离后,她隐约看到面前的岸边上坐着一个人影,以及一道手机的亮光。但似乎却有两个人的说话声从那里传来,顺着湖面上的凉风飘进云叶的耳朵。
“你妹妹不像你。”这似乎是奈薇的声音,但云叶还没来得及仔细咀嚼这句话里的含义,那从手机里隐隐约约传来的,第二个人的声音就让她彻底呆滞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是吗?我现在还不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虽然说的是精灵语而不是自己熟悉的鸣海语,虽然经过无线网络和电子设备的过滤而显得失真,虽然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但是在听到它的第一个瞬间,云叶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了那个已经与自己阔别八年的身影——自己16岁的姐姐,穿着附近学校的制服,站姿、长发与视线永远笔直,永远背对着自己,身影永远逆着光,看不清晰。
下一个瞬间,从云叶心底涌起的就是怒火。姐姐已经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自己又何尝不是?她不知道姐姐自己身在何处,在从丹书院毕业后去了哪里,在从事什么工作……所有这些,她一概不知。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想起她时,从记忆中走出的那个形象,仍然是八年前的那个女学生。
云叶迈开双腿,大踏步地走了过去,不顾湖边冰冷的风一直从她的裙底灌上去。她脚底生风,就像是乘着自己心中燃起的那股怒火。
然后奈薇看到了她,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来,差点把手机掉进湖里——还好她接住了。随即她似乎条件反射地想要掐断视频通话,但不知为什么,手指终究没有在那个红色按钮上按下去。而屏幕对面的女性察觉到了画面的晃动,追问了两句“发生了什么事”后,也通过手机的摄像头看到了走上前来的云叶。
云叶从没想过会以这种形式与姐姐见面,她相信姐姐云影也没有想到,就连这次见面某种意义上的促成者——奈薇——也没有想到。云叶走到奈薇面前,看着她手里的手机,也看着屏幕对面的那个女人。八年八年又八年,二十四岁的云影把长发系成了马尾,面容和八年之前的那个高中生相比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脸庞瘦削了,五官成熟了,神情锐利了,皮肤苍白了,也憔悴了,更像自己的母亲了。
那个曾经在照片里上半身绑着绷带,做出炫耀肌肉的姿势,疼得笑容扭成一团的女人,此刻在一台小小电子设备的对面看着她,满脸地不知所措。
“小叶?”云影轻轻喊了一声,然后就再也没说话。云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奈薇,一种相当怪异的苦涩滋味在心里蔓延,“原来你们认识。”她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活像是一个把妻子和邻居抓奸在床的苦主,然后说,“解释一下吧,两位?”
“你别误会,小叶……”云影低声说了一句,云叶就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我没误会,也没什么可误会的。我只是没想到,我随便跑到什么地方来,都能遇到一个认识我姐姐的人。”她想也不想,语速极快地说了出来,而且越说越快。
“可我这个妹妹却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只知道你去了丹书院,可然后呢?我甚至不知道三年前你因为什么而受伤,你知道吗?每天晚上我都害怕有两只纸鹤从窗外飞进来,一只上面写着‘你妈妈在刀圭苑’,另一只上面写着‘你姐姐在刀圭苑’!”
几乎是扯着嗓子把这些话咆哮出去后,云叶急促地喘息着,手指深深地陷进斗篷里,几乎要将那布料抓破。她死死地瞪着手机屏幕里的云影,似乎生怕对方动动手指把通讯掐断,躲藏在黑色的屏幕之后。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电子设备里传来云影带着电流声的声音。
“抱歉,小叶。”她低声说,“时至今日,我还是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我现在在国际法师联盟工作,而且……我的工作很危险。”
听到这句话,不知怎么,云叶的怒气突然无声无息地熄灭了一大半。不是因为谅解,而是因为她累了,甚至觉得这已经无所谓了。她疲倦地对姐姐摆摆手,然后看了看奈薇,想不出来这个冥想课助教能和在国法联从事危险职业的法师能有什么交集,不抱希望地问,“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同事?”
云影犹豫了一会儿。她似乎在挣扎,要不要如实回答——因为这个答案并不涉及什么保密条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于是她抱着一丝歉疚,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们曾经……算是恋人关系……大概。”
云叶立刻瞪大了眼睛。她看了看奈薇——对方戴着墨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又看了看云影,一时间脑筋没转过弯来。自己的姐姐,在八年前不声不响地离开家,如今在国法联做着“危险的工作”——然后还谈了个女朋友。
“你们‘曾经’算是恋人关系。”过了半晌,云叶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她看着屏幕上云影的面孔,虽然对方似乎在躲闪自己的注视,但她仍然觉得,这张脸与八年前那个女学生相比起来实在没什么变化,尤其是在面露尴尬之色的时候。
不知怎么,这多多少少让她有那么一丝丝安心——记忆里那个女生似乎并没有走远。然后她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又顺口问了一句,语气也变得轻松了些,“交往得不顺利?”
云影露出了微微尴尬的神色,而将这个细节捕捉在眼里的云叶却感觉有点小快意。倒是奈薇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可能我们都并不是……彼此真正想要的类型。”
“算是。”云影如释重负地承认了,不过表情仍然有些尴尬。但好在这种微妙的尴尬气氛很快就被打破了,屏幕对面传来了一声急促的叫喊,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云影转头应了一声,然后对着屏幕低声说了一句“抱歉”就迅速掐断了通信,屏幕陷入一片黑暗。
随着云影的消失,云叶和奈薇之间的气氛也逐渐冷却了下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冷风吹过,云叶猛地打了个寒战,抱紧胳膊缩成一团——仿佛她这时候才感觉到寒冷一样。夜晚的寒凉似乎连她的思绪也一并冻结,她茫然地站在那里,脑子里空白一片,就那么失了神,生不出任何一个念头。
忽然,云叶身上一暖,一件厚实的衣服罩了下来。她猛地一惊,抬头看去,却是奈薇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黑色皮夹克,披在了她的身上。厚实到有些沉重的衣物带着奈薇的体温,云叶抓着它的边缘,呆呆地看着黑暗中的奈薇。
年轻的精灵沐浴在手机的灯光中,似乎有些不自在地弯了弯胳膊。在夹克之下,她只穿了一件纯黑色的紧身T恤,光线打在她裸露在寒冷空气中的手臂上,勾勒出精悍紧实,线条流畅的肌肉轮廓。
云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瞥去——T恤的布料紧绷绷地裹在奈薇的身上,根本无法遮掩住她形状清晰的腹肌。这真的是法师的身体吗?云叶的脑海里只来得及掠过这么一个念头,奈薇的手就放在了她的肩上,坚定但不知为何略显粗暴推着她转向宿舍的方向。
“你怎么这么晚还跑出来?”奈薇问,云叶连忙收回目光,顺从地往回走去,并且低声回了一句,“睡不着。”随即她迅速补充道,“……只是碰巧。”
奈薇“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什么。两人踩着湖畔的卵石走了一会儿,云叶忽然想起奈薇最开始那句话,“你之前说我不像我姐姐,到底是哪里不像?”
奈薇沉默了片刻,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她叹了一口气。
“哪里都不一样。”她说,又重复了一遍,“哪里都不一样。她是个人类,而你是透墨索斯人。”
“遗传半分定律。我……妈妈,结过两次婚,她自己是个狐人,其中一个结婚对象是人类。”
“那就是你姐姐的父亲吗?”奈薇下意识问了一句。
“不知道。”云叶摆摆手,“我从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他不重要。”她说完,郁郁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又接着开口道,“法师和普通人的婚姻总是这样,不容易长久。”
“为什么?”奈薇又问了一句,云叶惊讶地扬起眉毛,她觉得这种事情在这个巫师社会已经算是常识。奈薇居然不知道这些吗?她有些难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