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19、生日快乐（下）

而当白筱薇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她刚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家门，就听到小夜房间里传来“咚”的一声，似乎里面的人慌乱之下打翻了什么东西。

“小夜？”白筱薇试着叫了一声，胡乱蹭掉鞋子走了过去，“你还没休息吗？”你一直在等我吗？她还想这么问，但却没能问出口。

门后没有声音。

白筱薇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有很多话想对小夜说，但不知怎么，当她真的看到那扇贴满符咒的门时，却又一瞬间没了力气。她脱掉外套，慢慢地回到自己房间，扑上床。但无论她多么疲惫，睡眠依旧没有到来。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只觉得烦躁难忍。忽然，她心中一动，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小夜的睡颜。女孩微微闭着眼睛，皮肤在昏暗的灯光下并不显得如何苍白，小脸上写满了恬静与安详，失去血色的薄唇也抿得没有那么紧了，看上去和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没有任何区别。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白筱薇几乎都要忘记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了。

“小夜……”她轻轻地念着，抚摸手机的屏幕。指尖从女孩的脸颊上划过，然后一颗泪珠悄然坠落。

“……姐姐。”而几乎是与此同时，在那扇贴满符咒的大门后，一个娇小的身影也在低声呢喃。

或许因为是晚上的缘故，房间的窗帘拉开了。清澈的月光照亮了一片狼藉的地面。无数张白纸凌乱地铺满一地，少女抱着膝坐在上面，纤细小巧的脚趾踩在乱糟糟的草稿纸上，漆黑如瀑的长发流泻下来，仿佛被月光镀上了一层白银。

仰望着映上月光的墙壁。一张张铅笔描绘的脸孔在墙上对她或微笑，或蹙眉，或哀凄。但最多的还是微笑，一张张微笑着的脸庞包围着她，填满了整个房间。少女慢慢地站了起来，她怔怔地望着房间的大门，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仿佛着了魔一般，她一步步地走了过去，脸颊和手掌贴在门上，感受着木头冰冷的温度，倾听着门外任何一丝可能出现的声音。

渐渐地，她的眼睛迷离了。在一片寂静中，她仿佛能听到心跳声——不是她自己的心跳声，而是另一个心跳声。这是真的吗？不，恐怕只是自己的幻听吧。少女告诉自己，只不过是因为太多次听到这个心跳声，熟悉到已经刻入了记忆的最深处。在一片寂静的时候，心灵就会自动一遍遍地重播这个声音。门后，应该是没有人的吧，应该是，没有人的——

——咚。

再熟悉不过的敲门声猛地淹没了小夜的思绪，她猛地倒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小夜？你怎么了？”

白筱薇立刻惊叫出声。她站在门外，刚刚怀着忐忑的心绪第一次敲下，就听到门内传来咚的一声。

“……我、我没事……”过了一会儿，门后传来小夜的声音。白筱薇放心了些，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几乎都要消耗殆尽了。她苦笑着，干脆背靠着门坐到了地上，埋着头。又过了不知多久，她才低声说：“小夜，我……我见到你父亲了。”

门后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小夜呆呆地望着那扇大门，她张开手，断成两截的铅笔轻轻坠落在地。

“是吗……我爸爸他、他终于还是来了啊。”她说，甚至惊讶于自己为何能这么平静。白筱薇的声音继续从门后传来，但有那么一瞬间，小夜甚至觉得是墙上那些微笑着的脸孔在对自己说话。

“他……要来见你。我……拒绝了。”白筱薇说，手指陷入了头发里。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向小夜描述这件事，只能干巴巴地讲出结果，“他……知道了你的事情，但我们不会……不会让他来见你的。抱歉，小夜，我……我对他说，我是你的特殊监护人……但我现在明明还没拿到证件……”

她说完这些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在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秒钟，就明白了。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让你和他见面，绝对不可以让他再干涉你……绝对不可以再让你回到他那里。”她絮絮地说着，抬起头望着昏暗的天花板，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但我又是你的什么人呢？我……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有立场这么做。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一颗泪珠慢慢滑过脸颊。

门后传来沙沙的轻响。小夜怔怔地望着那扇大门，不假思索地膝行几步，将地上的草稿纸弄得一团乱麻。但她顾不得这些了，几乎是整个人都贴在了门上。少女的嘴唇翕动，轻轻张合，她想说些什么——想对对面的女人说些什么，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门的另一边，白筱薇拭去脸上的泪珠，她忽然想起了不久前。自己明明有很多话还想和小夜说，但……

……我们能走到哪一步呢？

“在面对着你的父亲的时候，在那个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我只是在想着，我不能再让你受到任何一点伤害了……很傻对吧？明明你已经这么痛苦了，已经在被折磨着了，但我却对此无能为力……只能说一些场面话、漂亮话……”

“我只是个普通人，不知道该怎么帮你解决吸血冲动。我……”白筱薇慢慢地说着，那个曾经在她心中不断扎根蔓延的念头又一次浮了出来，“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如果和你在一起的不是我，而是那些……那些吸血鬼的话，你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种折磨了，你是不是能过得更幸福呢？”

白筱薇凝视着面前的虚空，不知不觉中，她的视野变得越来越模糊，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淹没了眼眶。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从未跳动得如此剧烈。说出来吧，她想，说出来吧。什么都不要管了，说出来吧。心跳声越来越大，甚至驱逐了周遭的所有声音，将她完全淹没在不断搏动的巨鼓声中。

“小夜，如……如果你想的话，我愿意把自己的血给你。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全部都给你……如果这样能让你不再受折磨……如果……如果这样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心脏的鼓动声逐渐平息了。白筱薇感觉自己仿佛又被拉回了这个现实世界。眼前的一切都没有改变。黑夜依旧是黑夜，格外明亮的月光在客厅的厚窗帘外镀上了一片淡白。在胸腔中沸腾的情感在冰凉的夜色中逐渐冷却，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恍如隔世般的感触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门后毫无声息。白筱薇等待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任何答复。她站起身来，心中竟然意外地什么情绪都感觉不到，像是岩浆冷却后坚硬而麻木的玄武岩。

“抱歉，小夜，我也、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不行！”

一声巨响和一声尖叫撕破了夜晚的寂静。几乎像是那一天的翻版一样。

在不知多久的静默后，小夜仿佛如梦初醒，猛地撞在了房间的大门上。她疯狂地拍击着大门，但是它纹丝不动，只有一声声巨响回荡在寂静里。

“——不行！不行，不行！”

少女颓然跪倒在地上，捂住脸颊，用尽所有力气从喉咙中挤出声音，“我不要你的血……我不要你把血给我……我要你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不行，不行，我不管……我才不要……我要你好好地在我身边……哪怕受折磨我也愿意！哪怕永远都……永远都要这副样子我也愿意！我、我绝不相信……绝不相信在你身边之外的地方，能找到幸福！”

白筱薇慢慢地转过身，看着那扇贴满符咒的大门。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尖锐的嗡鸣声充斥着她的耳膜。

语言似乎失去了意义，在一片沉默之中，白筱薇轻轻地按下了门把手。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一只小小的、苍白的手伸了出来。白筱薇几乎是立刻就握住了它，十指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姐姐……”门后的小夜颤声呢喃，少女的脸庞出现在那一痕小小的缝隙中，猩红的眼眸在黑夜里熠熠生光。白筱薇的泪水如决堤一般流下，她拼命露出一个笑容，紧紧握着小夜的手，“我在，小夜，我在……”

忽而，月光洒满了房间，白筱薇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了小夜房中的模样。一时间，她失去了言语。

——墙上有无数个自己正在向自己微笑。

铅笔画就的图画，一张张地贴满了墙壁，每一张画的都是她自己。无数个自己簇拥着面前苍白的少女，后者看到她的视线望向墙上，在微一犹豫后，还是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猩红的眼眸中满是粼粼的波光。已经无需再多说些什么了，白筱薇用力地点点头，任由泪水滑过脸颊。

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沉浸在这温柔的寂静中。最终，还是小夜慢慢开口，低声说：“姐姐……祝我生日快乐吧。”

“生日快乐。”白筱薇想也不想地说，但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等等……你的生日……不是在一月十五号吗？现在还不到。”

“我不管。”小夜罕见地露出了任性的神色，从前她身上那种小心翼翼的畏怯神气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仿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壁障一瞬间不翼而飞，“我不要那个生日，我要这个生日！今天……今天就是我新的生日！总之，祝我生日快乐。”

“好，祝你生日快乐。”白筱薇不禁失笑，方才心中的阴霾如冰消雪融一般被一扫而空，“那你想要什么礼物？”

“礼物……这种事要姐姐自己去想！”小夜哼了一声，然后犹豫片刻，视线在白筱薇身上扫了一下，“总之，那个，就……就先寄存在姐姐那里吧。等我……能出来的时候再来拿。”

“好，那我可要好好想想。”白筱薇笑着说，然后抬起头，明亮的月光毫无保留地洒在房间中，一路照亮了铺满纸张的地面，将小夜笼罩在一片温柔的银色光辉中。少女腼腆地垂着眼眸，但薄薄的嘴唇略显任性地嘟了起来。忽而，小夜抬起眼睛，望着面前的白筱薇。

我……曾像这样好好看过筱薇姐姐吗？这个念头从小夜的心中闪过，她仔细地端详着面前女人的面孔，纤细的眉，和之前相比略有瘦削的脸庞，满是湿润水光的双眸，秀气的五官，还有那还未完全从脸上散去的稚气……

她深深地望着白筱薇，就像是要将这张面孔深深地刻进自己心里，和在自己脑海中那个永不停息的心跳声合在一起。

“小夜……”

“嗯？”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月亮呢，姐姐。”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忽然浮现在小夜心头，就像月光浮在水面上。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将它说了出来。

小夜毫不意外地看到白筱薇的眉毛微皱，随即舒展开来。

她知道她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