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29、微小的痛苦（上）

在这个温暖、柔软而静谧的怀抱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最终，小夜听到了轻微的抽泣声。而当她抬起头时，看到的却是白筱薇通红一片的双眼。

察觉到她的视线，白筱薇迅速地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谢谢你，小夜。”

小夜怔住了。她不知道白筱薇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面前的姐姐，说出的话似乎总能超乎她的预料，就像这个人和自己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眼中所见的是完全不同的风景。

“谢谢你对我说这些。”白筱薇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真的很高兴。不过……我从没想到过，你那个时候说的话都是……”她犹豫了片刻，似乎想寻找一个不那么尖锐的词。

“……都是假的，是骗人的。”小夜垂下头。

“那又怎么样呢？”白筱薇抱紧了她。

——咦？

有那么一瞬间，小夜的眼前一片空白。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前的这个人刚才说了什么？

“我明白的，小夜，我明白的，你是不想让我知道你心里的秘密，所以才说这些话的。但是这没有什么啊，每个人心里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说到底隐瞒并不是一种罪恶，如果有人对你说‘你不许有事瞒着我’，‘你的事情必须让我都知道’，那么这个人才是错的。”

白筱薇把脸颊贴在小夜的头顶，静静地说，但说着说着，她自己却笑了起来，“但即使如此，能愿意把自己心里的事情告诉给别人听，这件事本身也很了不起哦。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

——又是这种感觉。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小夜在白筱薇的怀抱里睁大双眼。

简直就像是——简直就像是——面前这个人才是生活在“正确的世界里”的那一方，而自己在过去的十八年中，都在沙漠里，在一无所有的沙漠里徘徊。自己一直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沙漠是世界真正的风景，因此那些“拥有自己的绿洲”的人，离她是那么遥远。

但现在她才猛然意识到，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绿洲，而她自己才是少数的，被锁在沙漠里的人，被锁在由某两个人划出的，小小的沙漠里。只是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巨大的悔恨和不甘，以及无处发泄、没有目标的愤怒就充斥了她的心。

她猛地回过头去，想寻找那两个为自己划出沙漠的人，却发现他们早已无影无踪，只是自己还战战兢兢地站在沙漠的边缘，不敢越过一步，生怕自己习惯了沙漠的双脚，会被柔软的绿草灼伤。

就像熔岩变成了冰冷的水银，巨大的愤怒一下子变成了无可言说的悲凉，漫过她的身体。

“如果你想对我说什么，那就说吧，如果你想哭泣，那就哭吧。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因为这才是正确的。我会一直听，一直听着的。”

耳中听到的是温柔的声音。

“没有想做的事？没有喜欢的东西？那又怎么样？没有‘必须有想做的事’，‘必须有喜欢的东西’这样的规定。过去十八年的人生里空空如也？那又怎么样？接下来你要度过的日子，会比一百个十八年都再充实一百倍呢。”

脚下沙漠的边缘，在一点点后退。放眼望去，远处的绿意，正在一点点地蔓延过来。仿佛有细小的绿草在砂砾中发芽，生长，顶开一粒粒干枯的沙子，把自己的颜色涂抹在大地上。

“——其实，我也有事情没有对你说。很多事。”

温暖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头顶，小夜慢慢抬起头来，看着那张微笑着的，但满是泪痕的脸。

“我啊，一直以来都很胆小。如果是在遇到你之前，我绝对想不到，自己居然会真的成为巫师局的职员，亲自经历那些可怕的事情。灵障？驱邪？巫师局？魔法考试？吸血鬼的犯罪集团？如果换了以前的我，绝对不敢亲自面对，在文字构成的墙壁后面摆弄笔墨，对着绝对不会落到自己身上的遥远报道兴奋地发抖，就已经是极限了……”

“但是啊，小夜，在遇到你之后，我发现自己好像比以前勇敢点了。每当我遇到那些事情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我还能再勇敢一点，就好了。然后为了你，我好像就真的能再勇敢一点……”

泪水模糊了视野。吸血鬼也会流泪吗？吸血鬼应该是没有泪水的。小夜本能地想抬起手抹掉眼泪，但是身体却被抱得那么紧，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你看，小夜，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有不敢对彼此说的事情。但你现在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我还没有……你看，你比我勇敢许多。”

不是的，我一点都不勇敢。小夜拼命地想要说出这句话，我一直都不勇敢，我是一个胆小鬼……但不知怎么，这些话却像是在水里化开的冰，慢慢地消失了。

——她蓦然回首，却发现郁郁葱葱的绿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蔓延到了自己的脚下。远处的绿洲，曾经让自己倍感羡慕的绿洲，离自己是那么的近，近到自己已经身处其中了。绿意如茵的草地上开满了花，那是她从未在沙漠中见到的花。

“在这之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们一定会有的。你会知道更多我的事情，我也会知道更多你的事情……”

白筱薇说着抬起头来，望着小夜布满泪痕的、呆呆的小脸，扑哧一声笑出了声，用衣袖擦擦小夜的脸蛋。

这个突如其来的笑容让小夜一时间有些痴了，但很快她就回过神来，抿着嘴唇扭过头去。而不知怎么，她的眼前又掠过奈奈和千鹤的面孔。

“等我们离开这里后，我要去见千鹤和奈奈。”她低声说，“我要告诉她们，我是吸血鬼这件事……在那之后，还要不要……还要不要和我做朋友，就……”

她本来想说“就由她们自己决定”，但那个可能性代表的未来是那么的恐怖，她一时间竟然无法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出口。

“她们一定会继续和你做朋友的。”白筱薇握住她的手，“相信她们吧。”

“……嗯！”小夜用力地点点头，眼眶再次变得湿润起来。她连忙擦擦眼泪，“咦……我哭了？这是……这是眼泪？吸血鬼，吸血鬼也会流眼泪的吗？我……”

“或许，”白筱薇认真地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若有所思地说，“并不是吸血鬼不会流泪。而是有太多吸血鬼，到最后都失去了流泪的能力。”她笑了笑，摇摇小夜的手，“对了，小夜，我在想，等我们从这里离开后，我想带你去一趟乡下，见见我奶奶。”

“……哎？”小夜吓了一跳，她想把手抽出来，但肌肤摩擦时那温软的触感仿佛吸走了她全部的力气，让她只能软在白筱薇的怀里，语无伦次地说：“……见、见面？”

“我呢，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我是被我奶奶领养的。”白筱薇笑了笑，抬起头望向墙壁，视线似乎望着极为遥远的远方，“她在乡下经营着一家旧书店，怎么说呢……是个有点不可思议的人。”

小夜睁着眼睛，微微歪头。

“奶奶的手很凉，但是和小夜不一样，嗯……我想想，小夜的凉像是夜晚的露水，而她就像是……嗯，就像是冬天阳光下的雪一样……哈哈，这形容傻傻的。”

“在我记忆里，她总是平静地坐在书店的柜台前面，像是安坐在大地上已经经历了无数年的雪山。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就算直到有一天我死了，她也会平静地坐在那里，像以前一样吧。”

白筱薇说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有些难为情地笑了起来，“啊，以上都是我瞎想的。不过她真的是个有意思的人，小夜你一定也会喜欢的。在我小时候，她很少管教我，也没有教训过我，更不用提打了。她只是默默地做事。不过到头来，我说话，做事，却都是模仿她，一点点学来的。”

“但就算是这样，她还是告诉过我两件事，虽然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一件事是，我可以成为任何我想成为的人。另一件事是，心里有什么想要传达给他人的话，就要好好地说出来。”

……………………………………………………………………………………………………………………………………………

当白筱薇离开房间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靠在墙边的人影。乔吉娅抱着胳膊站在那里，视线轻飘飘地从她身上扫过，一言不发。

“…………”

完了。这是跳进白筱薇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这个吸血鬼站在这里多久了？小夜为什么没察觉到？不——她当时处于那种情绪，恐怕也没法注意外界了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无名的怒火。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白筱薇毫不客气地说。

乔吉娅瞥了她一眼，丝毫没有答话的意思。但白筱薇挑战般地逼视着她，最终，乔吉娅直起身来，皱了皱眉。

“从‘我骗了你’开始。怎么，你们的话说完了？”

……居然是从一开始就在了。白筱薇现在只想一拳打在墙上。

“是啊。我正打算去厨房接盆水。”白筱薇冷冷地说，下意识地擦了擦脸颊上干涸的泪痕，“偷听得很开心吧？”

乔吉娅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

“我听到你们说什么，‘离开这里后’。”她慢条斯理地说，朝白筱薇走近一步，“你们不会以为自己能逃得掉吧？你们什么都做不了。那个小姑娘迟早会意识到你们之间的差别。还有，这么对我说话，给我一个不把你撕成碎片的理由？”

这个吸血鬼果然听到这个了。现在怎么办？白筱薇后退一步，思绪飞快地转动。否认已经是不可能了，如果要打消她的疑虑……

“……哼。最后会怎么样，还……还不知道呢……”她悻悻地说，假装让自己的声音颤抖着，但她很快就自嘲地发现，这似乎用不着“假装”。

乔吉娅扬起眉毛，眼中轻蔑之意更盛。

“别以为你能永远和她玩这种过家家游戏。她是血族，和你一开始就不一样。她所经历过的一切，在血族的力量和寿命面前都是再微小不过的痛苦，忘掉它们并不比碾死蚂蚁更难。注意点自己的态度，你只是她的仆人，不是恩人——如果你不想在将来被她不耐烦地撕成碎片的话。”

白筱薇本来都打算转身离开了，但听到这番话，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冷笑着，傲慢地看了乔吉娅一眼。

而毫无疑问地，乔吉娅被这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她上前两步，手猛地动了一下，但似乎是在顾忌着娜尔托娅和小夜，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无论多么微小的痛苦，都不应当被蔑视。”有那么一瞬间，白筱薇忽然觉得自己面前的生物是那么的可怜。强大的力量又如何？无限的寿命又怎样？她头一次对吸血鬼投去讥诮的视线，“无论在外人看来，多么微小的痛苦，对于当事人自己来说，都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你不是她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替她妄言痛苦的大小？”

“但早已失去流泪能力的你，想必是不会懂的吧？痛苦是不能被忽略的，也不是能够忘记的。它需要的是跨越，跨过它才能继续前进，而忽略和忘记，只不过是转过头去视而不见而已。”

白筱薇说着，再度冷笑一声，转过身去自顾自地离开，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如果你无法理解这一点，那么即使你有无限的寿命，也只不过是一只死不掉的虫子而已，可怜。”

在转过身去的一瞬间，她感觉到背后有劲风扑来，宛如有无数细小的钢针攒刺着后背。但她没有回头，任由那阵强风在背后只有十几厘米的地方停下。她就那么平静地离开了，拐过了走廊的拐角，然后双腿一软，靠着墙壁瘫坐在地。

如果自己不是“小夜的血仆”，现在就已经被杀了吧……

她喘了几口气，抖了抖早就湿透的背后衣服，撑着墙站了起来。

“…………”

在小夜房间的门口，乔吉娅死死地盯着白筱薇离去的方向，双拳紧紧地握着，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在几秒之前，她的利爪离白筱薇的后背只有短短的十几厘米，只消再往前跨一步，就能将这个女人的后背整个切开。

但她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因为那个时候，小夜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背后。

“你都听到了？”

女孩的声音格外冰冷。乔吉娅默默地转过头去，望着那张冷若冰霜，但还带着些泪痕的小脸。她脑中忽然涌起一个疑问：自己上次哭泣是什么时候？然后她发现，这段记忆已经从脑海里消失了。这让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乔吉娅点了点头。

“但我要说的话还是没变。你是血族，她是凡人。你会明白你们之间的区别的。”

“我的回答也不会改变。”小夜斩钉截铁地道：“我会一直，一直和她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

乔吉娅没有作声。一时间，白筱薇和小夜的脸庞交替在她面前闪过。在那一瞬间，她的心竟然小小地波动了一下，一个渺小的念头从那颗被猩红饥渴浸染已久的心里萌生出来：

——如果自己也有这样的一个人陪伴在身边的话……

她摇摇头，坚决地把这个念头掐灭，“或许如此。但终究有一天，她会离开你的身边，而你会依旧停留在这个世界上。”

小夜的表情毫无波动，视线冷冷地刺在乔吉娅的脸上，“既然如此，那就告诉我，把非新苗转化成血族的方法。别说你们没有。”

“我们有。”犹豫了一会儿，乔吉娅再次摇了摇头，“但那种方法并不稳定。”

“拥吮也不稳定。”小夜说，“娜尔托娅拥吮了多少人？只活了我一个。”

乔吉娅沉默了。小夜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忽然踏前一步。

“告诉我！”

——一声清脆的厉喝闪电般地划破寂静。乔吉娅全身一震，一种难以言说的悚栗掠过全身，仿佛体内的血液都在这一声断喝中跪伏。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将原本就在心底盘旋的答案说了出来。

“这个仪式叫做‘血之沉醉’。要举行这个仪式，需要许多位血族首先沉浸在猩红饥渴之中，在完全迷乱的情况下激发出体内的力量，再贡献出蕴含力量的血液，注入非新苗体内。贡献血液的血族越多，仪式越容易成功——但这样会让参与仪式的血族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陷入虚弱状态……”

“完全迷乱？”

“是的……完全迷乱，就像是……就像是极度渴血时，忘记周遭一切的忘我状态。只有在那种状态下，血族血液里的力量才会被激发到极限……”

“——那这算是谁的后裔？”沉思片刻后，小夜的问题接踵而至，乔吉娅来不及思索便答道：“贡献出最多力量的那位血族。”

“成功率和人数的关系呢？”小夜再次迈了一步，不知怎么，乔吉娅睁大眼睛望着这个女孩，居然感到了一丝畏惧：“……不、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成为血族也只有五年而已，只是听说过这个仪式！”

小夜停下了脚步，冷漠地打量了一遍乔吉娅，似乎在判断她是否在说谎。而当女孩的眼神从她身上挪开时，乔吉娅几乎是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仿佛虚脱了一般。

“我知道了。”小夜点头，垂下视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乔吉娅偷偷瞧了她一眼，连头都不敢回地快步离开了。

之后，小夜将“血之沉醉”仪式的事情告诉了白筱薇。而在第二天的血族会议中，小夜又得到了一个更重要的信息：娜尔托娅终于给了那些血族们一个“交代”——施筠的法术准备即将完成，她们将在三月中旬，也就是一周之后逃离浮山市，直接通过魔法抵达离浮山市较远的另一座城市。而至于施筠的转化仪式，也自然是被推迟到了离开浮山市之后。

听到这个消息后，会议上一直压抑着的险恶气氛也松动了一些，吸血鬼们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意味着还有一周，他们就能逃离这个地方，得到新的血仆，无需再考虑浮山市巫师局的追捕了。但他们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这个问题暂时得到解决之后，下一个问题就接踵而至——在脱离浮山市后，接下来要怎么办？

娜尔托娅已经准备从绯红之夜独立了，愿意追随她的人有多少？而不愿意追随她的人又打算怎么办？在短暂的放松之后，会议上的气氛又开始重新变得险恶，这一回，站在娜尔托娅对立面的那些吸血鬼开始松动了起来，有几个家伙隐隐有投向她这一边的意向。

但这一切都和小夜没有什么关系了，在会议结束后，确定自己的房间周围没有人偷听，她就立即将这些事情全部都告诉了白筱薇。

——三月中旬，一周之后。也就是两人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的时候。这就意味着，她们要在这段时间之前想出逃脱的计划。

一个能让她们逃离，而且还不会引起吸血鬼们的怀疑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