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29、微小的痛苦（下）

在单调的岩石房间里，白筱薇和小夜相对而坐，两人的双手紧紧地牵在一起，十指相扣。小夜说完了从吸血鬼会议上听来的消息后，谁都没有说话，任由沉默在她们之间停滞。

如果她们失败了，最坏的结局是娜尔托娅不顾小夜的阻拦，强行把白筱薇杀死。最好的结局就是她们被这些吸血鬼一起带走，但在那之后，她们的命运又会怎么样？没人会知道。但无论是白筱薇和小夜，都不想再和这些吸血鬼相处了。

——一定要回家，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

“……姐姐。”

在良久的沉默尽头，小夜静静地开口。在这静默之中，她思考了很多，这十八年的人生中，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拼尽全力地思考过。娜尔托娅。施筠。新苗。非新苗。血之沉醉。巫师局。三月下旬的预知专家。所有的信息像风暴一样在她脑海中汇聚，旋转。

然后化为一道贯穿黑暗的闪电。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白筱薇敏锐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小夜灼灼发亮的眼睛。

“姐姐。”小夜压低声音，抓紧了白筱薇的手，仿佛想要竭尽全力地感受另一只手的热度，“我们……我们……”

但是望着面前的人，不知怎么，小夜一时间失语了——或许是她意识到自己即将说出的话语承载着多么沉重的东西，沉重到每一个字都宛如千钧。

“说吧，小夜，说吧。”白筱薇握着她的手，“没关系的，说吧。”

小夜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没有任何声音传出。如同在放映一部无声的默剧。终于，她努力地从喉咙中挤出声音，尽管只是一些嘶哑残破的单音节。

白筱薇凝视着这个仿佛首次学会如何说话的女孩，双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她多么想将自己的热度传递给这双永远冰凉的小手，带给她温暖，力量……以及勇气。

然后，她听到残破的音节努力地汇聚成单字，交织成词汇，变成句子，编织出话语，沉重的、承载着两个人的生命的话语。

那句话。

“——我有一个计划——”

光是说出这句话就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小夜怔怔地望着白筱薇，眼前不由得一阵晕眩。忽然，一双手按住了她的脸颊，用力抬起。小夜茫然地抬起头，正面迎上白筱薇同样明亮的双眼。

“就按你说的做。”白筱薇点点头。

“但、但是姐姐……！我还什么、什么都没说！而且我、我不知道我的想法——”小夜急道，但下一秒，她的嘴唇就被一根手指挡住，声音也戛然而止。

“我相信你，小夜。我会听你说的。但无论你想出的是怎样的计划，我都相信你。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没有关系，我们都会在一起。”

在这句话后，沉默再度接管了空气。不知过了多久，小夜垂下头去。如果她现在还有呼吸，还有心跳，那么一定会深深地吸一口气，但她没有，因此她只能以良久的沉默作为应答，而白筱薇也静静地等待着。最终，小夜慢慢地开口——

“……谢谢你，姐姐。”

然后她再度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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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筱薇默默地擦拭着“厨房”的桌台，她身边的血仆们也都在劳作，面色看上去比前几日又憔悴了几分。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和白筱薇不同，她们长期得不到正常的食物补充营养，又要被这些吸血鬼吸血，健康状况能好才是怪事。

几个女仆摇摇晃晃地端着盘子走了出去，一副随时都会跌倒的样子，然后立刻遭到了那些被催眠血仆的呵斥。说来也奇怪，被催眠的血仆气色似乎普遍更好一些，或许是因为这些家伙都有专属的主人，即使被吸血也更有节制一些吧。

米莉混在人群之中，偷偷望了白筱薇一眼，两人视线交汇了一瞬，随即不着痕迹地挪开。那个险些被芙洛莱茵吸死，名叫艾拉的女孩蹒跚地跟在米莉身边，脸色看上去几乎和死人没什么区别。她看到白筱薇的时候，眼眶登时就红了，但米莉拼命地拉住了她，这才没让她直接扑上来。不过好在，周围的血仆也都大多虚弱到没有精力去关注周遭，因此无人注意到她们的异常。

白筱薇对艾拉轻轻点头，旋即不露声色地一点点靠近那两只魔法罐子。一个管家打扮的黑发少年颤巍巍地从罐子里舀水，但是脚下一滑便朝地上倒去。白筱薇立刻大叫一声“小心”就冲了过去，扶住那个少年的同时，假装“不小心”碰倒了罐子，随着砰啪两声爆响，它们在地上化为了一堆碎片。

血仆们爆发出一阵惊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被催眠的女仆奋力从人群里挤出，对着白筱薇大声呵斥。但白筱薇压根懒得听她说了什么，也听不懂。但从血仆们的窃窃私语里，她准确地捕捉到了“法师”这个词。随后，那些被催眠者的视线就集中到了他们心智正常的同胞身上——施筠从不允许被催眠的人去她那里。

这回，米莉敏捷地窜了出来，一副自告奋勇的样子。她的同伴们发出了不满的声音，大概是去施筠那里可以顺理成章逃工吧。但事情已经定下来了，这些病恹恹的血仆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再去争吵这件事，像是疲惫的羊一样迟缓地散开了。

白筱薇跟着米莉离开了厨房，一路上，米莉非常兴奋地对她小声说着什么，但白筱薇大部分都听不懂，只能勉强用一些简单的词汇来回答。从厨房前往施筠的房间必然会经过会议室，厚重的红木大门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尽管白筱薇知道，吸血鬼的敏锐听力仍然能听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不过现在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会议上，几分钟后，白筱薇和米莉顺利地抵达了施筠的房门口。

白筱薇深吸了一口气，敲响房门。

“……谁？”施筠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说的是芙洛伦语。

“那个……施筠小姐？”白筱薇提高声音，用鸣海语试探着说，“有些事情……呃，厨房里的罐子碎了……”

门后没有应答。在一片沉默中，白筱薇想象着施筠脸上的表情。

“碎了？”过了一会儿，施筠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她凉薄地说：“碎了来找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把它打碎的。”

“这个……我们是来求您修罐子的。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情，所以……”

“哦？以前罐子也碎过，我修了，所以你们就觉得，可以使唤我一直免费修罐子是吗？就像那群吸血鬼一直把我当狗使唤一样？”

施筠虚弱的声音逐渐尖锐起来，像是濒死的蛇从毒牙里逼出最后一点毒液。这句话说完，她猛然咳嗽起来。米莉和白筱薇对视一眼，女孩伏在门上，惶急地说了些什么，声音带着哭腔。又过了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施筠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米莉一眼，“你们……”可她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视线终究还是慢慢转冷，“带我去。”

米莉对她连连鞠躬，但施筠冷冷地侧身闪开，女孩有些尴尬地僵在原地，施筠从她身边步履蹒跚地走过，身子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摔倒。米莉连忙追上去，搀住了她的一条胳膊。施筠凌厉地瞪着她，但这刀子一样的威吓目光却落了个空——米莉只顾搀着她往前走，根本没有抬头看。

白筱薇小跑着跟在她们的身后，开始不断地抬高声音询问一些要不要紧，要不要休息，是不是撑得住之类的问题。施筠细细的眉毛皱得越来越紧，在经过会议室门口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低声呵斥了一句：“闭嘴！”

白筱薇乖乖地闭上嘴，米莉回头看了看，和她对上视线，吐了吐舌头。

然而，施筠话音刚落，一声歇斯底里的、尖锐的咆哮就隔着厚重的木门猛然迸发，活像是一枚在屋内爆炸的炸弹——

“——既然这样，那就把我的姐姐也变成血族啊！你们不是可以做到的吗！用那个仪式！”

门外的三个人立刻僵在原地。这句话是芙洛伦语，施筠和米莉自然听得懂，而白筱薇则自然听得出来，这是小夜的声音。一时间，空气寂静得吓人，仿佛暴风雨来临前平静得像墓地一样的海面。

施筠苍白的脸颊上漫上一层不自然的红色，她一点一点地直起腰，手臂轻轻一振，把米莉从身边推开，一步步走上前去。厚重的红木大门在她面前凭空打开，阴冷的风从屋中狂涌而出，将她的黑发和衣裙吹得猎猎飞舞。她的面前是血族们围坐的长桌，此时此刻，那些吸血鬼们的视线，也全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趁没有人注意自己，白筱薇不动声色地靠近米莉，推了推她。米莉浑身一震，迅速领悟到了她的意思，这个女孩低着头，一点点挪走，等到离开门边后，她最后望了白筱薇一眼，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没有吸血鬼注意到米莉的离去，他们紧紧盯着施筠，看着她漫不经心地走进屋内，在长桌的下首站定。施筠的视线从一个个吸血鬼脸上扫过，在小夜身上停滞一瞬——少女低垂着头，双拳紧握，身体颤抖着——最终，落到了娜尔托娅的脸上。

黑衣的法师抬起头，宛如一条昂起身子的毒蛇。

“哎呀。”毒蛇轻柔地吐出信子，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要袭击他人的意思，“我好像听到了好消息呢——你们又要把谁转化成血族？”

“我们在处理血仆的事情，有一些小矛盾而已。”娜尔托娅从容地站起身来，“我的女儿得知有一种仪式可以将非新苗转化成血族，因此在要求将她的血仆也变为血族。”

施筠转过头，她身后的白筱薇脸色苍白，脸上满是茫然而惊恐的神色。她回过头来，又看了看小夜，女孩一言不发。

“真是一对好姐妹。”施筠轻声道，“那结果是？”

“不可能。”娜尔托娅平静地说，小夜猛地抬起头，用充满怒火的猩红色双瞳盯着她，娜尔托娅犹豫了一刹那，“至少现在不可能。施，我们在举行完你的仪式后，才会考虑这件事。”

但娜尔托娅神态的微小变化没有逃过施筠的眼睛。她眯起眼，慢慢地绕着长桌踱步，“那么……我的转化仪式，什么时候举行？”

“我应该已经对你说过了才对。”娜尔托娅镇定地说。

“我要再听一遍，在这里，你当着你所有的同族说。”说话间，施筠已经来到了娜尔托娅的身边，她的脸上满是异样的红潮，仿佛鲜活的血气正在皮肤下涌动，这一刻，她看起来完全不似是虚弱的病人。

娜尔托娅脸上闪过一丝愠色，她或许还是头一次被一个普通人类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不客气地逼问。但她还是按捺下了心中的怒火，尽力忽略几个吸血鬼投来的轻蔑视线，平静地回答。

“一周后，我们执行逃跑计划，彻底摆脱浮山市巫师局。在那之后，当我们找到新的落脚地和血仆，就立刻为你举行仪式。”

然而，一片寂静中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抽气声。这声音非常微弱，但在此时，却无异于天边的惊雷。施筠和娜尔托娅闪电般地回过头，视线集中在抽气声的主人身上——集中在白筱薇身上。

白筱薇慌乱地退了几步，脚下一滑坐倒在地上，拼命地摇着头，而施筠则眯起眼睛。小夜一个箭步跨过去，挡在了白筱薇面前，咬紧嘴唇张开手臂。

“哦？——说起来，她似乎也是巫师局的工作人员呢？”施筠轻声说，而娜尔托娅身影一动，转瞬间已经来到了小夜身后，在女孩的惊叫声中一把抓起了白筱薇的衣领，将她高高举起。

白筱薇使劲挣扎着，但娜尔托娅的声音仿佛楔进岩石的冰锥。

“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她的眼睛仿佛一片漩涡，只是眼神相交一瞬，白筱薇就只觉眼前一片晕眩，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挣扎，近乎着魔般地喃喃道：

“……三月下旬，龙神大社本部会派预知专家来浮山市。”

施筠脸色微微一变，但还是将这句话翻译了出来。一瞬间，仿佛有一片火焰燎过空气，吸血鬼们焦急地交谈起来，私语声转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具体时间呢？”

“不知道……”

“那个预知专家是谁？”

“不知道……”

“你还知道些什么？”

“没有了……”

“你……”娜尔托娅的脸色阴沉下来，她正打算再度开口时，一个娇小的人影却斜刺里冲了过来，尖叫着扑向她。

“——住手！别再碰她了！”小夜大喊着，一头撞向娜尔托娅。后者轻飘飘地闪过，顺手把白筱薇掷在地上。小夜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她，仿佛护犊的母狼一般恶狠狠地盯着娜尔托娅。

似乎觉得从白筱薇这里实在问不出更多东西了，娜尔托娅甩甩手，转身从她们身边走过。

“诸卿！”她环顾四周，厉声喝道：“无需担忧！我们的时间依然赶得及，在鸣海人有所行动之前离开这个地方！”

但这一次，吸血鬼们的骚动并未因此而停止。那些忠于她的吸血鬼似乎冷静了一些，但另外一些吸血鬼交谈的声音更大了，言语间充满了对她的不信任。娜尔托娅扬起眉毛，可还不等她再次说些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施筠突然大笑起来，声音尖利而狰狞，宛如疯癫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