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26、血仆（上）

在那之后，乔吉娅似乎真的去向娜尔托娅说了情，过了半日左右，也没有吸血鬼再来找过白筱薇和小夜，要小夜离开这个房间，去别的地方关禁闭。而尽管房间的大门没有锁住，但为了保险起见，小夜也没有贸然踏出房间，来试探娜尔托娅的忍耐底线。

——直到乔吉娅的再一次到访。

敲门声在门外响起，小夜和白筱薇紧张地对视一眼，还是说了一声“进来”。在这个情况下，她们没有理由拒绝乔吉娅的来访，不如说拒绝反而会显得不太合理，更何况小夜在某种程度上也需要这个吸血鬼提供情报。

吱呀一声，房门被慢慢推开，一个十三四岁左右，女仆打扮的女孩子侧立在门边，恭敬地弯下腰。乔吉娅走了进来，对女仆点了点头，后者这才战战兢兢地挪步进屋，然后仔细把门关好。

“我给你带了新衣服。”乔吉娅说着，女仆连忙把怀中抱着的衣服捧了上来。那是一套黑色洋装，和小夜身上穿的一模一样。小夜看了一眼自己破碎的衣袖，视线又落到白筱薇被撕裂的裙摆上——她曾撕下自己的裙子为一个失血过多的女仆包扎。

“也请给我姐姐拿一套新衣服吧。”小夜说，语气比之前和善了很多。

乔吉娅略有些惊讶地挑起眉毛，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说的是白筱薇而不是芙洛莱茵。小夜眯起眼睛盯着她，不知道这是某种相对温和的挑衅，还是真的下意识忽略了白筱薇的存在。乔吉娅意识到了小夜不善的目光，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没问题。我随后让血仆送来。”

小夜也只好点了点头，默默收回视线。

“我……妈妈，她怎么说？”

“噢，你说娜尔托娅‘大人’？”乔吉娅念出“大人”这个词时语气显得有些讥讽，“她正在处理一些血族内部的事务。暂时还无暇顾及你。”

“哦？是吗？那你为什么没和她一起？是被排挤了吗？”小夜忽然说，这句话像是完全没经过脑子，活像是撞到乔吉娅脸上的脱轨列车一样。乔吉娅睁大眼睛，露出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而白筱薇则垂下头（她一直维持着低下头的谦卑姿势），但却在心里无声地乐开了花。

这种恰到好处的、没大脑的、愣头青一样的冒犯发言，非常符合小夜这种刚刚加入的刺头新人，当然了，小夜自己对这些吸血鬼也抱有着相当的敌对意识，巧妙到完全不像是演的——可能根本就不是演的。

“我被分配了来照顾你的任务。”过了好一会儿，乔吉娅才像是把气捋顺了，艰难地说——尽管她根本不用呼吸。强作优雅的微笑和恼羞成怒这两种神色在她脸上交替闪过，如果她还是凡人，现在一定已经开始深呼吸来平复情绪了。

小夜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在这种地方也显得很像一个没什么头脑的愣头青新人。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还是不太习惯叫她妈妈。”

方才的怒气从乔吉娅的脸上消失了。她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宽容的微笑——或许在她看来，这就像是小夜向自己稍稍敞开心扉的信号。是啊，为什么不呢？这是一个刚刚被转化成吸血鬼的新人，她无助，脆弱，恐惧，迷茫，对自己的变化和未来都无所适从。而自己——一个血族前辈，在这个地方最先向她伸出橄榄枝的人，哪怕只是出于政治和人情关系上的拉拢，也理应可以成为她依靠的对象。

她可以得到自己的帮助，顺利蜕变成一个真正的血族，而自己可以借助她这根树枝，攀上娜尔托娅这棵大树。这是双赢的交易。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你被转化还不久。”乔吉娅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温柔，“不过很快，你就会习惯的。再过个两年，三年左右，你就会适应自己的身份。”

“但，为什么是我？”小夜抬起头看向她，小脸上写满了迷茫——而这迷茫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为什么是我被她选中了？为什么……为什么她非要来抓走我不可？为什么你们不惜做出那种事情，也要把我带走？”

乔吉娅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空气陷入了凝固着的沉默里。小夜抬起头望着她，仿佛震慑于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不敢开口打破它。这位血族脸上的神情变了数变，最终定格在一片惘然。

“因为每一个家族成员都至关重要。”她轻声说，“你是娜尔托娅的女儿，接受她血液的人，你们体内流着同样的血。对于我们来说，那就是最坚固的羁绊。”

她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视线穿过小夜，也穿过墙壁，望向了极为遥远的某个地方。有那么一瞬间，小夜甚至觉得她变了——变得那么陌生，她不再是那个嬉皮笑脸试图卖给自己好处，连危机还没脱离就已经开始玩弄人情关系的势利家伙。她在小夜心中，头一次被看作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吸血鬼”。

“我们已经不一样了，和我们从前的家人，朋友，爱人都不一样了。”乔吉娅仿佛梦呓一般，“时间会流逝，疾病和死亡会赶上每一个人，坟墓会埋葬一切。但我们不会，我们永远存在，我们不会改变，我们在这易变的世界里，就像海浪里的礁石。”

她低下头，落寞地笑了笑。

“这是我被拥吮后的第四年领悟到的东西。你也会明白这一切的，或早或晚。所以，对于我们来说，这世上唯一不变的事物——自己的同类——比其他事物都要更珍贵。而且，愈是上年纪的血族，就对自己的直系子嗣愈是看重。”

小夜低下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自己的手。她多么想回过头，回过头看一看白筱薇的面孔，但是她不敢。乔吉娅的话勾起了她心底最深处某种最为黑暗的恐惧——她不敢回过头，仿佛一回过头去，就会看到白筱薇布满皱纹的脸。

忽然，半空中传来啪的一声，仿佛拍碎了整个沉默。小夜浑身一震，抬起头去，看到的是乔吉娅重新露出笑容的脸。

“好啦。”她维持着拍手的姿势，故作轻松地说，“这个话题太沉重啦。据我所知，娜尔托娅在最近的一百年中只创造了两个后代，其中一个就是你。你一定蕴藏着什么了不得的潜力才被她选中吧。不要太担心，你现在因为没有好好进食，所以才很虚弱。过个几年，你就会发现，流淌在你血管里的力量多么强大，凡人是多么脆弱而迟钝，你支配他们是那么轻松……那时你会明白，你们已经不是同一种存在了。”

说着，乔吉娅露出一个笑容，她的獠牙在魔法灯光下微微闪烁。这个笑容让她一下子从“人”又变回了“吸血鬼”。

“有没有方法可以把非新苗变成血族？”沉默了良久，小夜忽然没头没脑地问。这句话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砸掉了乔吉娅脸上的笑容。她的脸庞在灯光下闪烁不定，视线曾一度落在了白筱薇的身上。

“有。”乔吉娅迟疑着说，她的眼神犹疑着，表情也有些松动，“据我所知，只有一个。”

“告诉我。”小夜猛地抬头，猩红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过了片刻，她似乎发觉这样询问未免太过失礼，于是放缓了语气，“拜托……能不能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有意义。那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情。”乔吉娅又看了白筱薇一眼，似乎是在说，不要想了，你没办法转化她的。

小夜站起来，一步步走了过去，视线仍旧盯在乔吉娅身上。“告诉我，”她重复道，语气逐渐变得狠厉，“……告诉我。”

乔吉娅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她迎着小夜，神色复杂，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但没有回答。

一步，两步，三步。小夜和乔吉娅之间的距离只有咫尺之遥。小夜慢慢抬起手——但也就在这一瞬间，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小夜回过头去，看到的是白筱薇苍白的脸。

白筱薇紧紧抿着嘴唇，哀求般地摇了摇头。慢慢地，小夜的神色软化了下去，她一步步退了回去，颓然坐回了床上。

乔吉娅望着她们，没有多说什么，抛下一句“我待会让血仆送衣服过来”就离去了。小夜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转过身去，不敢看白筱薇的脸孔。一时间，白筱薇甚至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只能张开双手站在那里。两人之间的空气再度一点点冷却下去。

而这时，房间大门再一次被人敲响，但这次进来的是刚才那个女仆。她看上去只有十六岁年纪，眼神灵动，捧着一副新的女仆装走了进来，视线一下子就落在了白筱薇身上。

这个女孩的到来松动了房间里沉闷的气氛，她望着白筱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似乎又极为害怕身为血族的小夜，一直诺诺地站在原地，就是不肯把手里的衣服放下。小夜呆滞的目光慢慢转到这女孩身上，似乎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嘴唇慢慢地蠕动着，然后吐出一句含糊的芙洛伦语：“请问，你……？”

但两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个女孩子居然直接对着小夜跪下了，整个身体都恨不得贴在地上，不停地尖叫着某个芙洛伦语词汇，从语气来判断像是“请原谅我”之类的话。

小夜浑身一震——这一回她是真的被吓清醒了。她手足无措地跳了起来，双手乱挥，“你你你你先起来！我我我我——你要是不起来的话，我我我就——”

眼看着不知所措的小夜干脆就要也对着对方趴下，白筱薇叹了口气，一手一个揪住她们的衣领子，“好——暂停暂停，你们两个都给我站起来好好说话。”

那女孩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芙洛伦语，小夜连忙帮她翻译起来。

“……谢谢你！”女孩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她语无伦次地一边说一边用衣袖擦眼泪，白筱薇满头雾水，一时间无所适从地望着她。

“那个，我做了什么吗？”白筱薇犹豫着问，小夜翻译过后，那女孩用力擦了擦眼睛，双手在胸前揪紧，“……你、你救了艾拉……救了她的命……！我、我是她的朋友……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我……我……”说着，她就眼眶一红，险些又哭出来。

白筱薇和小夜对视一眼，这才恍然大悟——艾拉就是当初那个险些被芙洛莱茵吸死的女孩子，是白筱薇帮她包扎了伤口，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其实你应该感谢那个法师。”白筱薇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她最先开口……”

“是的是的！”女仆用力点头，“那个法师小姐，那个法师小姐待我们比那些血……”说到这里，她犹疑着看了一眼小夜。

“吸血鬼！”小夜没好气地说。那女孩这才松了一口气，“……比那些吸血鬼好多了！”

白筱薇和小夜望着她，眼神齐齐一亮。

“你叫什么名字？米莉？嗯……好，米莉。如果你回去后有人问你为什么耽搁这么久，你就说在服侍她换衣服。”白筱薇指了指小夜，米莉连连点头。

随即，她们仔细问了米莉许多问题，这才得知包括米莉在内的这些血仆，都是这群吸血鬼从芙洛伦带过来的，作为前往鸣海待售的第一批“商品”，一直被藏匿在这里——吸血鬼们的最后一个，也是最隐蔽的藏身处。之前吸血鬼们被巫师局正面击溃，拔掉了不少据点，最后硕果仅存的就是这一个魔法空间。

而作为血仆的米莉等人在这里也自然没有任何自由可言，就如娜尔托娅所说，他们刻意只催眠了一半人，让另一半人看着昔日的同伴变成吸血鬼忠实的奴仆，每日生活在煎熬和恐惧之中。

但或许是因为手中的血仆只剩下了这一些，吸血鬼们在吸她们的血时甚至相当“节制”。据米莉说，在被打得满地乱窜之前，这些吸血鬼还喜欢每周杀一两个血仆来开一场“宴会”，但现在却像是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花的守财奴一样，生怕吸血的时候一不注意要了血仆的性命。恐怕也只有发生芙洛莱茵受伤或娜尔托娅为了“迎接”小夜这种事的时候，他们才会真的杀死血仆吧。

“他们会随便催眠你们吗？比如隔一段时间交换一下被催眠和没被催眠的两批人，欣赏一下你们清醒后的恐惧感……”白筱薇问。

经过翻译后，米莉大吃一惊，望着她的眼神都变得恐惧起来，拨浪鼓似地摇头：“从……从没有过！只有一开始我们被抓的时候，娜尔托娅主……主人……才催眠了我们之中的一半……”她说到娜尔托娅的时候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被什么强迫着一般加上了“主人”这个词，“其他时候……血、血族主人们似乎都分不清我们……完全不在乎我们谁是谁……”

“幸好他们还没变态到我说的那种地步。”白筱薇叹了口气，“可能对他们来说没必要分清两块面包之间有什么区别吧。好消息是，他们不太可能忽然把你抓过去催眠，然后让你把我们的事情都说出来。就算这样，米莉，你回去后也要小心行事，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明白吗？”

米莉咬着嘴唇点点头。然后她战战兢兢地转向小夜，见对方也看着自己，连忙下意识地弯下腰去。

“你……你做什么？”小夜大惊。

“啊……”米莉发出颤抖的声音，“我、我们、我们不能直视血族主人……必须……必须弯下腰去……”

小夜的眉毛猛地竖了起来。在白筱薇的记忆里，小夜一直都阴阴郁郁的极少生气，但这段时间以来，那张怯生生小脸上掠过怒容的次数比以往加起来都要多。

吸血鬼女孩上前几步，一下子就抓住了米莉的肩膀，硬生生把她拽了起来，几乎是顶在她的额头上，滚动着怒火的猩红眼眸狠狠盯着那双盈满泪水的蓝色眸子，几乎是把声音从喉咙里逼了出来。

“……别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

几近破碎的话音滚落在沉默里，溅出一圈圈无形的涟漪。小夜张开双臂，把米莉抱进怀里，然后涟漪慢慢变成抽泣声，又变成嚎啕大哭。米莉死死抓着小夜的衣领，把泪水洒在这冰凉但柔软的怀抱里。

白筱薇站在不远处望着她们，揉了揉自己湿润的眼眶。她仍然能回忆起小夜伏在自己怀中时那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小小的怀抱也可以成为他人的避风港了。虽然这个怀抱并不宽阔，也不温暖，但……总会拯救某个人的，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分钟。

在哭了一会儿之后，米莉从小夜的怀里挣脱了起来，看起来情绪稳定了很多。她大声吸了一口鼻涕，揉揉眼睛，“谢谢，谢谢你……”

“好些了吗？”小夜低声说，“这下你明白了吗？我和那些吸血鬼不一样。”

“明白了！”米莉用力挥了挥小拳头，在哭脸上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是好吸血鬼！”

小夜的表情凝固了一秒。她摇摇头，“算了……好吸血鬼就好吸血鬼吧。”

似乎是又想到自己的处境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米莉的表情又阴郁了下来。白筱薇来到小夜身后，适时地说：“米莉，关于那个鸣海法师，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小夜翻译过后，仰起头看着她，忽然噘起嘴巴：“姐姐，你怎么笑得那么奇怪呀？”

“啊？我在笑吗？哈哈……”白筱薇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连忙咳嗽一声，正色道：“你多心啦，一点都不奇怪。”

小夜眼睛一转，但米莉的声音响起来得正是时候，于是她也只能凶巴巴地丢过去一个“之后再和你算账”的眼神。

“那个……那个鸣海法师吗？”米莉眨着眼睛，“她……她很少对我们说话，对我们……对我们比血族主——比吸血鬼好一些！我们会轮班给她送食物和水……”

很少对你们说话都算对你们好？白筱薇不由得更是唏嘘了。

“连我们不小心打破罐子都不会挨她的骂……”

“——打破罐子？厨房里的罐子？”白筱薇立刻就想到了那两个装面糊和水的罐子。

“对对对——”米莉忙不迭点头，“如果那个被打破了，她会来修好它们然后重新施法术，我们有两次不小心把它弄坏了，她什么都不说，过来修好就走了……”

白筱薇和小夜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还有，唔，还有啊。”米莉咬着手指，努力地回忆着，“她看起来身体不好，经常咳嗽，经常吃药……很少说话，而且看起来不太喜欢那些血族主——那些吸血鬼……好奇怪哦，她明明不喜欢他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里……”

白筱薇点点头。这个她倒是已经知道了。小夜听着她天真的疑问，忍不住摇了摇头。米莉迷茫地看着她们一个点头一个摇头，更加一头雾水了。

“还有啊，她好像从来不让……从来不让那些被催眠的人去服侍她。”米莉点着嘴唇，歪起脑袋，“只让我们这些脑袋还清醒的去……”说完，她又沉思了很久，小脸挤成一团，最后摇摇头表示想不起来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