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16、暗夜与猩红
“吸血鬼的、吸血冲动……确实和情绪波动有关……嗯……”
白筱薇停下了笔,苦恼地咬了咬笔杆。
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不远处的电脑屏幕上是一张张表格,而书桌两旁则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本。乍一看去,她本人简直就像是被埋在了书里一样。随即,她从书堆里抽出一本《吸血鬼的生态研究》翻阅起来。但没过多久,她就叹了口气,把书塞了回去,眉毛重新皱成一团。
“这些书也没什么帮助……大多都是论述吸血鬼有什么弱点,怎么能够方便快速地杀死吸血鬼……我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啊!”白筱薇愤愤地揉了一会儿头发,忽然猛地一拳捶在桌上,笔和本子高高弹起,哗啦啦掉了一地。她只好弯下腰去捡,却又一头撞在桌沿上,痛得差点跳起来。
“就连你也欺负我!”白筱薇大喊着一脚踢在桌上,高高的书堆哗的一声倒了下来,把她哎哟一声淹没在了书本里。她坐在地上愣愣望着面前的一片狼藉,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慢慢吐出,“不行,不行,我也要冷静,不能这样子……”
《吸血鬼防御术》,《吸血鬼大百科》,《血族的秘密》,《不死生物学》……她一本本地把这些书捡了起来,视线慢慢地从上面掠过。这些书籍大多来自浮山市图书馆和杂志社的收藏,甚至还有红鸢拿给她的资料。但可惜的是,无论是哪本书都没有讲到她最想知道的部分——如何控制吸血鬼的吸血冲动。
而事实上,在这些关于吸血鬼的著作中,绝大部分也都是把它们摆在怪物的位置上研究,对于这一细节极少涉及。极少量关于吸血冲动的内容,也要么是一些她已经知道的信息,要么是作者的猜想,并没有大量观察数据支持。而这一通书读下来,怎么控制吸血鬼的吸血冲动白筱薇是一点儿不知道,但怎么杀死吸血鬼倒是摸了个门儿清。
“——不过说得也是啦,吸血鬼这种东西要怎么大规模观察啊,抓都抓不住几个……”白筱薇把一摞书重重地砸到桌面上,“还是希望能找个吸血鬼来问问啊……”
“……筱薇姐姐?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就在她无精打采地收拾书桌时,一个细细的女孩声音响了起来。白筱薇连忙回头,却见小夜怯生生地站在门边,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不安。
“啊哈哈……没什么,只是书掉了一地而已!”不知怎么,在看到小夜的时候,白筱薇心中的阴霾陡然一清,她连忙笑着走过去,习惯性地伸出手摸女孩的头,“对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咦,已经八点半了?那我们要不要去散个步?”
可小夜却猛地一缩头,躲开了她的手。白筱薇的笑容凝固了,伸出去的手也尴尬地停在半空。
“今、今天就、就先算了,我、我一个人就好……那个,我画一会儿画,就、就去上班了……”小夜吞吞吐吐地说,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垂得越来越低,“那、就、就这样……”说罢,她就转过身去,像一条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窜进了自己的房间里,大门随之砰的一声关上。
白筱薇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过了半晌才转过身去,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细小的雪花在黑暗里纷飞,不时贴到窗玻璃上,然后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下雪了啊……”白筱薇喃喃道。
这是她和小夜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也是她记忆里浮山市最冷的一个冬天。
随着日历揭过了十一月的最后一天,这一年也终于迎来了它的最后一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不出白筱薇的意料,小夜的情况也在一点点地恶化。巫师局每个月定额提供的鲜血早就无法满足她了,而白筱薇也不停地翻找资料,尝试过以各种方式缓解她的吸血冲动,其中就包括以动物血液代替人血。
为此,她订购过各种动物的血液,鸡血鸭血牛血猪血不一而足。但每一次,小夜都是刚尝了一口,就扭曲着面孔把它们吐了出来。到了现在,小夜甚至都不敢靠近白筱薇了,两人之间刻意地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对此,白筱薇当然也明白——她是怕控制不住吸血冲动而袭击自己。
“真的,必须得给她喝那种魔药吗……”白筱薇轻轻按住冰冷的窗玻璃,视线掠过自己手腕上暗青色的血管,那个危险的念头在心中再次浮起——如果把自己的血放一些给小夜喝呢?可她旋即又想起红鸢的告诫。
“——尝过新鲜的血液后,她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你能一直满足她吗?”
……这样可能不但帮不了小夜,还会让我们两个人都……
一念及此,她的心就是一沉,仿佛有一颗沉甸甸冷冰冰的石头坠着,难受已极。
“最近小夜没有去人多的地方,夜晚的便利店确实也没多少客人,情绪也很稳定,应该还能再坚持一阵子……实在不行的话再向红鸢要魔药……”白筱薇摇摇头,努力把这些纷乱的思绪赶出脑海,转身离开房间。可她没走出几步,就听到小夜的房间中传来了细微的说话声。
……她这是在和谁说话?在打电话吗?白筱薇下意识地挪了两步,凑到门口,努力伸长耳朵。但小夜的声音本身就小,隔着门无论如何也听不清楚。她扒着门听了两分钟,刚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后的说话声却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白筱薇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
过了一会儿,抽泣声停止了。很快,小夜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一回她的音量变大了一些,但夹杂着些微的颤抖。
“爸爸?我、我有件事想对你说……”
——小夜在给自己家里人打电话?白筱薇吃了一惊。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希望能听得更清楚一点。但小夜之后就没再开口,似乎是在默默倾听父亲说话。她数次颤声喊了一句“爸爸”,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都没能完整地说下去。
“……我知道了,爸爸……”
最后,小夜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即便没有了声息。几秒后,女孩的抽泣声再次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白筱薇瞬间感觉自己脑海中有一根弦绷断了,她猛地打开房门冲了进去,一把将那个抽泣着的女孩抱进怀里。
起初,她感觉自己怀中那个冰冷而柔软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她甚至能想象到小夜脸上惊讶的表情。随即,女孩以更大的力道环住她的身体,开始肆无忌惮地哭泣起来。白筱薇轻拍着她的后背,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宣泄着悲伤和泪水——尽管吸血鬼可能并没有泪水,但果真如此的话,她曾不止一次在小夜脸颊上触摸到的湿润又是什么?
小夜的哭泣声渐渐止歇,白筱薇凝视着女孩的面庞,指腹擦过她苍白而湿润的眼眶。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柔声说。
“没……”一句“没什么”刚想脱口而出,白筱薇就略带责备地轻捏她的肩膀。小夜紧紧抿着嘴唇,习惯性地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说:“爸爸他……他给我打了电话……”
白筱薇点了点头,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他……他说,‘过年给我回家’……要我回家过新年,和、和融春节……”小夜断断续续地说着,白筱薇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是啊,新年和融春节,无论哪个都是鸣海人观念中极为重要的节日,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于情于理,小夜都应该在寒假期间回家一趟——
——如果她还不是吸血鬼的话。
但现在的问题是,回家根本是不可能的,先不说她完全没办法在白天赶路,就单说她回到家后,要怎么对家里人说这件事情?如果她能够说出口的话,也不至于一直到现在都瞒着家里人……
白筱薇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她抚摸着小夜的头发,低声道:“那……那怎么办?”
“我、我试着对他说……说我的、我的事情……”小夜断断续续地说,她的身体忽然绷紧,死死抓住了白筱薇的衣襟。后者立刻意识到,小夜那一句“爸爸,我有事对你说”,就是在无可奈何之下,想对父亲和盘托出——
“但是……但是他、他说,他说‘我很忙,你回家再说’!”小夜猛地拔高了音调,嗤啦一声,白筱薇的衣襟竟然硬生生被她抓破!
女孩咬着牙齿,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齿缝中不断迸出微弱的嘶嘶声,“我、我说了好几次,我想、我想,是时候让他知道这件事了……或、或许……他能帮助我,或许我……或许我……!”
说到这里,她爆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深深埋进白筱薇的怀里,浑身颤抖着,“但是他不愿意听我说!他一直这样!就好像、就好像和我说多一句话都是浪费他的时间一样!”
白筱薇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抱住了小夜。她能做到的也仅限于此。她不知道小夜有着什么样的家庭,她不知道小夜经历过什么,她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她在这一刻甚至开始憎恨语言这种东西为何如此的苍白无力——既不能让她理解小夜的感受,也不能言尽此刻她心中情感之万一。
因此,她只能抱紧她,容她在自己怀里抽泣和颤抖。
但随即,她就发现,小夜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了。那两只小小的手死死地抓着她的腰,指尖几乎要陷进肉里。女孩的瞳孔慢慢缩小,她猛地推开白筱薇,力道之大甚至把后者推跌了一个跟头。小夜吃了一惊,下意识向白筱薇伸出手去,但手到半空就僵直在那里,不住地颤抖着。
那阵干渴——那阵魔鬼般的干渴,伴随着强烈的愤怒、悲伤和痛苦一同袭击了她。她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的白筱薇——有那么一瞬间,面前的这个人被剥去了所有的面孔,所有的身份,所有的外皮,呈现在她面前的只是一汪鲜红的血浆,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皮肤。
但很快,这种幻觉就褪去了。小夜猛地跳了起来奔出房间,伴随着一声巨响,几乎是把柜门整个扯了下来丢在一边,粗暴地抓过一盒苹果汁,手指只是轻轻用力,纸盒就不堪重负地爆开,酸甜混杂着苦涩的汁液汩汩流入她的喉咙。
白筱薇慢慢地走了出来,看着跪倒在地上的小夜。女孩举起变瘪的纸盒,上半身几乎被苹果汁浇透。但这液体根本不能浇熄她体内干渴的烈焰,于是小夜埋头抓过一盒又一盒果汁,不知餍足地将它们灌进嘴里。
——滴答。
不知过了多久,小夜才慢慢抬起头。果汁从她的发梢滴落,身下的地板已经变成了一片泽国。扭曲变形的柜门躺在一边,到处都是破裂的纸盒,柜子里则空空如也。她茫然地转过头去,望着不远处的白筱薇。她眨了眨眼睛,再次确定眼中的白筱薇确实是白筱薇,那张自己熟悉的面孔,而不是一个人形的血袋。
“姐、姐姐……”女孩蠕动着嘴唇,从喉咙中迸出嘶哑的声音,那张苍白的小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我忍耐下来了,我……我忍耐下来了,姐姐,我可以忍住的,我……”
白筱薇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把她抱进了怀里——她已经记不清是自己多少次把小夜抱进怀里了。但这一次,她把她抱得是那么的紧。女孩湿漉漉的身体仍然在小幅度地颤抖着,像极了一只被雨水打湿的小猫。
“你忍耐下来了,你忍耐下来了……”她有些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亲吻小夜沾着苹果清香的额头,“你可以的,小夜,你可以的……”
小吸血鬼伏在她的怀中,久久没有言语。忽然,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此刻的寂静,白筱薇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小夜的闹钟铃声,用来提醒她该上班了。
“今天你就不要去了,在家好好休息。”她有些强硬地捧起小夜的脸蛋,梳理好她湿漉漉的发丝,“便利店那边我会去说的。你去换身衣服,洗个澡,要不然该……”她本来想说“该感冒了”,但随即意识到吸血鬼不会感冒,于是只好改口,“……该多难受呀。”
“嗯……”小夜怔怔地看着她,垂下头应了一声,转头看到地上的一片狼藉,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下意识就想跑向厨房,还好被白筱薇一把抓住。
“我、我、我去拿抹布!”她急道,一转眼看见白筱薇胸前也湿漉漉的一片,还有被扯碎的衣襟,慌张地就伸手去扒,“还、还有衣、衣服!我、我来洗!破了的地方我、我也会补好的!”
“小——夜——”白筱薇拖长声音,用力抓住她的手,“冷静一些!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交给我来处理,好吗?你去洗个澡,换一件衣服。”
小夜这才慢慢地冷静下来,摸了摸自己沾满苹果汁,黏糊糊的衣服,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跑走了。但很快,她就从浴室里探出头来,“……筱、筱薇姐姐……”
“嗯?怎么了吗?”白筱薇抬起头。
“真的、真的很对不起,那个,衣服……衣服务必让我来洗……还有,补……”小夜越说声音越小,很快就垂头丧气地蔫了下去。
“那就交给你了哦。我先脱下来放着。”白筱薇笑着说。小夜的眼睛亮了几分,她用力点了点头,这才缩回了浴室里。随即,哗啦啦的水声就响了起来。
白筱薇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脱掉外套,望着一片狼藉的地板,摇了摇头,转身去取墩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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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小夜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在入夜后,之前发生的事情便一幕幕地在眼前闪回。父亲满是不耐烦的粗暴话语一次次地在耳边回响,让她不禁再次思考起这个她已经思考过无数次的问题:在自己十八年的人生中,这个人究竟有没有正视过自己的需求?究竟有没有用命令以外的语气对自己说过话?
她一遍遍地思考着,一遍遍地试图找到另外的答案,一遍遍地试图欺骗自己,但心还是一点点地沉下去。
严苛专横的父亲,怯懦无主的母亲,还有那一个个记不清面孔的亲戚。小夜用胳膊遮住眼睛,只觉有什么东西一波一波地冲击着自己的胸膛。过往的回忆一幕幕流淌,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被父亲喝令“不要跟这种孩子玩”的朋友,“你要考上这个”的大学,“你去念这一门”的专业,她就像一只被牵着绳子的羊,只知道闷头跟着前面的人走,眼中除了那人手中的绳子外,再没有其他。
而当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片空白。十八年的人生,一片空虚。
——我真正喜欢的东西在哪里?
——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在哪里?
——真正关心我的人又在哪里?
大脑一阵阵地眩晕,三个蓦然出现在脑海中的问题,宛如黄钟大吕般震撼着她。无止尽的悲苦与怨怒像海潮般汹涌腾起,她几乎现在就想跳起来,向头顶的天花板,向面前的一片黑暗,向自己的过去和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喝问。
宛如岩浆般滚动的炽烈怒火终究在这寒冷的暗夜中慢慢冷却了下去,凝固成冷硬的岩石。小夜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天花板,几乎是狂乱地思索着。
紧接着,就像是黑暗里猛然照射进了一道阳光,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她想到了白筱薇。如果说有谁能照顾她,关心她,包容她的话——那毫无疑问的也就只有这个人了。
——想一直留在她的身边。想一直留在这个人的身边。想永远永远地和这个人待在这座小小的公寓里,哪怕要永远都躲避着太阳,永远都只能与黑夜相伴,永远都感受不到味道,永远都要作为渴血的怪物而活。
无数个狂乱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碰撞和沸腾,小夜大睁着双眼,仿佛在黑夜中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如果她的心脏还能跳动,想必现在已经完全跳出胸腔了。她捂着嘴,即便胸腔中已经没有呼吸,却仍然感觉到一股虚幻的窒息感。她抽搐着,双脚痉挛蹬踏着,几乎把床单踢破。
——自己要怎么留在她的身边?自己要用什么把她留在身边?自己能为她做什么?自己能给她什么?成绩单?饭菜?家务?钱?白筱薇需要什么?她几乎是绝望地思索着,白筱薇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自己没有成绩单可以给她,自己无法像从前用成绩单讨好父母一样讨好她,那么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筱薇姐姐究竟想要什么。”
这句话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出现在小夜的脑海里。她惊恐地捂住脸,指尖深深陷入肉里。她就像一只在雨中苦苦寻找的狗,拼命地想找到一样可以带回去给主人的东西,用以换取进入家中的权利,在那只狗的眼中,世界空空如也,并没有值得留恋和值得拿起的东西。
——我、我是那么、那么空虚的人。
——在十八年的人生中,找不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没有所谓人生的目标,也没有梦想。只是麻木地在父母的逼迫下向前走去。父亲说“不许和那种孩子交往”的时候,我放弃了班级中唯一肯和我说话的孩子,父亲说“那种东西没有意义,快去学习”的时候,我放弃了那时候唯一有兴趣的事情。
——而现在,那个孩子的脸,我已经记不清了。那件能引起我兴趣的事情,我也已经记不清了。无论怎么想怎么想怎么想,哪怕把头颅掀开,哪怕把太阳穴钻开,我也已经想不起来了。好可怕。我到底怎么了?我为什么会忘记那些事情?我这十八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又忘记了什么?
在之后、在将来、在未来——如果有人对我说,“忘了那个人吧”,我是不是也会,是不是也会像从前一样,像一只被牵着的家畜一样,忘记那个人的脸、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体温,再次走入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原里?
小夜的双眼圆睁着,从指缝中狂乱地望着面前的黑暗。
这样的我、这样的我、这样的我……!
忽然,她猛地坐了起来。
“——好渴。”
好渴。像是渗入灵魂深处的饥渴。好想见那个人,好渴,好想见她。但是好渴。慢慢地,这魔鬼一般的干渴和她心中对“那个人”的渴望再也分不出彼此,她着了魔一般地望着虚空,喃喃道:
“……好渴,姐姐,我好渴。”
——好渴。好想现在就见她。好想尝尝她的味道,好想,真的好想尝尝她的味道。要用什么方式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思绪在向着无底的黑暗无止境地蔓延。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因为干渴而叫嚣,她咽了一口唾液,忽然回想起自己和那个人初见时的那一夜,初次品尝到那鲜血时的感触。那个人的生命力仿佛伴随着血液流入了自己的体内,让自己冰冷的身体得以复苏。那是由内而外地温暖自己的热度,来自活生生的生命的热度。
啊啊,已经分不清了。小夜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已经分不清对那个人的感情究竟是食欲还是别的什么了。已经分不清曾经温暖自己的,究竟是那个人的体温,还是来自她血液的温度了。
“姐姐……我好渴……”
在黑暗中,双眸猩红的幼兽在低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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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筱薇睁开眼睛。
这已经是她第七次试图闭上眼,打了个哈欠,对自己说你很困了,试图就这么一觉睡着,最终还是挫败地睁开眼睛了。
周遭是一片漆黑。这是理所当然的。大门严严实实地关着,这是小夜提出来的。那孩子说“我们还是都关上门比较好吧”。但两道薄薄的门真的能阻止吸血鬼的鼻子捕捉自己身上的血气?白筱薇只觉得这是自欺欺人。
但,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按理来说,她确实应该先向红鸢要来那些魔药备在家里。但她不想这么做。如果预先接受了这些魔药,那岂不就是默认小夜最终会用到它?岂不就是在说自己和小夜都会在与吸血冲动的对抗中失败?
不,这不一样。她的理性告诉她,真正的失败是小夜彻底控制不住自己,去袭击了无辜的民众。喝魔药甚至是这对抗中的必经之路。但她就是不太想这么早地准备好。
她翻了个身,看着黑漆漆的墙壁。
明天……明天会怎么样呢?或许真的该从红鸢那里要点药过来了。说起来,很快就到一月份了啊,小夜的生日,送她什么礼物好呢?不对,在这之前首先要处理她家的事情,该怎么办呢?让她回去吗?送她回去吗?可以把小夜留在这里,拖着不回去吗?要是她父亲找过来怎么办?
唉,如果能拽上红鸢就好了,这家伙好歹也能提供一些巫师局的说服力。等等,巫师局……?如果我能当上小夜的特殊监护人,说不定就能以专业超自然从业者的身份,暂时代替那个看起来就不靠谱的垃圾父亲照顾小夜……呃啊,但是简易魔法考试在三月初啊……时间来得及吗?
白筱薇苦恼地揉了揉头发。而当她再翻身转过来的时候,却看到黑暗里亮着两点慑人的红光。
“小……?”
她呆了片刻,刚刚下意识地吐出一个字,就被一个冰冷的身体压住了。冰凉的发丝垂落在她的额头上,那两点猩红的光芒在黑暗中闪烁着,离自己越来越近。
“姐姐,姐姐……筱薇姐姐……”
夜色里传来小夜颤抖着的声音,女孩轻声呼唤着,白筱薇只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越靠越近,两只冷冰冰的手按住了她的手腕,小夜是那么用力,她甚至无法动弹一丝一毫。
“不要离开我,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小夜低声呢喃,沙哑的声音中饱含眷恋,在白筱薇的脸颊和颈窝间摩挲轻蹭。
“小夜,没事的,没事的,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你冷静一下……发生什么了?”白筱薇柔声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还是决定先尽量安抚小夜不安定的情绪,让她先安静下来再说。
这番话似乎有了效果,黑暗中那两点红光不再闪烁了。过了片刻,小夜迟疑着说:“哪里……都不去?”
“哪里都不去。”白筱薇说,感觉她压在自己手腕上的力气小了些,于是试着挣脱钳制,“那个,我真的哪里都不去,所以小夜,你能放开我吗……?”
但下一秒,那两点红光猛然靠近,几乎就贴在自己眼前!
“不行……不行……”小夜喃喃道,声音逐渐变得尖锐,“不行……姐姐,我好渴……我好渴……”
“等等……小夜!你要坚——”白筱薇脸色一变,连忙叫出了声,但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便浑身一颤——两片冰冷但柔软的唇已经压在了她的脖颈上。
然后便是一痕轻微刺痛。
“难道,难道我在被吸血——”
这个念头在白筱薇脑海中只转动了一瞬,就消失了。两点冰冷而尖锐的物事刺入皮肤,可疼痛是转瞬即逝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酥麻感蔓延开来,伴随着某种轻飘飘的迷醉,白筱薇双眼茫然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大口大口地喘息,浑身如同浸泡在一池温水之中,说不出的舒畅受用。她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在一点点地流出自己的身体,而包裹着自己的温水也一点点变凉。
我的血……我的血在被吸走,在被小夜吸走……
视野开始模糊。小夜喉头的鼓动声微弱地传进耳朵。压在自己身上的这具小小身体在抽搐、在痉挛、在颤抖,压着自己双腕的小手加大了力道,但随即又一点点地松开。
我在被吸血……我在被、小夜吸血……这就是,这就是被吸血鬼吸血的感觉?
大脑仿佛生了锈的齿轮,缓慢地转动着,仿佛过了很长时间,才真正意识到这句话的意义。白筱薇伸出双臂,她想要竭尽力气推开小夜,推开这只伏在自己身上大啖鲜血的野兽,但不知怎么,她的双臂最终却软绵绵地落在了小夜肩头,将她抱紧。
啊啊,我正在用,我正在用自己的血液,喂养这孩子……
一个甚至有些甜蜜的微弱念头从白筱薇的脑海中浮现,它就像一个脆弱的泡泡,慢慢地升起,升起,升起——然后在白筱薇模糊的意识中轻轻破碎。
但下一刻,小夜的身体猛地绷紧了。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从白筱薇的手背上抽过,那两枚獠牙被迫离开了她的身体,伴随着咚的一声,白筱薇身上陡然一轻。她保持着双臂环绕的姿势,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黑暗,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小夜似乎是从床上摔了下去。
宛如刚刚从沉睡中被唤醒一般,白筱薇撑着床沿爬起身来,眼前一片模糊,飞舞着细小的银星。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到黑暗中微弱的红光——
无数条纵横交错的红色细绳勾勒出了人体的形状,小夜的双手被反剪到身后紧紧绑住,脚踝和大腿都被绳索缚在一起,编织成厚厚一片的红绳蒙住了她的眼睛,勒进了她的嘴巴,幼小的野兽不断地挣扎着,用两枚尖锐的獠牙啃咬着绑住她的红色绳索,从喉咙中溢出一声声呜咽。
白筱薇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一切,忽然感觉有粘稠的东西从脖颈流过。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抹,却抹了满掌粘腻液体。又过了一会儿,冒着金星的眼睛适应了面前的黑暗,隐约见到手掌上漆黑一片。她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打开电灯,于是突如其来的灯光就将黑暗完全驱散。
而这回,她才看到自己满掌的鲜血,以及女孩唇边触目惊心的殷红血迹。
白筱薇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的视线在自己的手掌与小夜的身上不断游走,心中一片混乱,心脏怦怦跳动。
——小夜最终还是袭击了人。
这个意味着挫败的事实仿佛抽空了白筱薇体内所有的力气。她软倒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愤怒?不甘?恐惧?不对。不对。这些都不是。她没费多少功夫就认清了盘桓在自己心中那股情绪的真正面目——是焦虑。
她识得这红绳是巫师局留在小夜身上的禁制。是啊,小夜的行动理应也是在巫师局监控之下的话。既然禁制已经启动了,那么巫师局那边是不是已经有了消息?
“我们会把她带回大社监禁。而在那之后,大社本部要怎么处理她,就连我都不知道。”
——红鸢曾经说过的话再一次在她耳边回响。
怎么办?怎么办?小夜、小夜是不是要被带走了?不,不行,这样绝对不可以……“小夜,小夜……”白筱薇喘息着低声说,她笨手笨脚地想要爬下床,但是虚弱的双手根本无法支撑她的体重,咚的一声,她狼狈地摔在了地上,咬着嘴唇向小夜伸出手去。
而似乎是听到了白筱薇的声音,小吸血鬼努力挣扎了几下,发出呜呜的呻吟声。她身上的红绳闪烁着隐隐的光芒,散发着灼灼的热量。白筱薇的手还没碰到红绳,就被那灼热的温度所逼退了。
“小夜,小夜……你、你不要紧吧?”白筱薇一叠声地呼唤着,小夜宛如触电一般浑身颤抖,勉力抬起头四处寻找着她的所在,被紧紧绑住的口中艰难地渗出微声。
“姐姐……姐、姐……”
就在白筱薇拖着虚弱无比的身体,试图解开红绳捆缚的时候,一阵粗暴的摩托声忽然在寂静的夜幕中响起。听到这引擎的轰鸣声,白筱薇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摩托声由远及近,很快就停了下来,紧接着,是沉重的靴子咚咚踩踏地面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直到在门口停下。
在这片刻的寂静中,白筱薇死死地咬着嘴唇,心脏甚至都忘记了跳动。
然后,更加粗暴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将那紧绷着的寂静摧毁殆尽。
——红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