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之庭 
第123章 32、浮生夜曲
当白筱薇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并不算陌生的天花板。
昏暗的光线，纯白的墙壁，空气中飘散的消毒水味。脸上罩着吸氧机。身边有输液架。啊啊，这是医院。白筱薇眨了眨眼，身体被柔软的被褥所包裹着，她懒洋洋地不想起来。
……对了，小夜呢？
白筱薇转过头去，不太意外地在旁边的床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女孩面向她侧卧着，漆黑如瀑的长发披散在白色的床单上，猩红的瞳孔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在与小夜对视了片刻后，白筱薇露出一个微笑。然后仿佛镜子一般，她看到对面的女孩也向自己露出羞涩的笑容。
病房的窗帘被特别加厚过，但阳光还是在窗帘的另一侧留下一片浅淡的白，执拗地将昏暗的光线投入房间。被过滤过的阳光似乎没对小夜造成什么影响，女孩在微光中眯起眼睛，微微抬着头，仿佛有些沉醉在这怡人的静谧中，神情如刚睡醒的猫儿一般慵懒。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凝望着彼此。
忽然咔哒一声，病房的大门被人打开。刻意被放轻的靴子踏地声响了起来，白筱薇回过头去，同样不太意外地看到了红鸢的身影。
高挑的巫女跨步走了进来。她抱着胳膊，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好气地切入白筱薇和小夜间的静谧之中，就像是在赌气。
“你们两个真是够命大的。”红鸢故意粗着嗓子说，屈起腿靠在墙边。
白筱薇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但四肢酸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她想说些什么，但红鸢抬起一只手，“打住吧你。吸着氧呢。”白筱薇只好停下来，露出一丝苦笑。
“你送到医院后又输血又吸氧的，鼓捣了老半天。”红鸢摆摆手，“但医生说你的情况非常神奇，虽然失血过多，但刚好没跨过那条致命线。看来某人吃饭的时候很小心啊。”说着，她看了一眼小夜。小夜躲闪着她的眼神，拉起被子蒙住头。
“不过不用担心，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好好休养一阵就好了。”红鸢从隆起的被子上收回视线，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事情的经过，你家这只小蝙蝠都告诉我了。没想到你们真的能从那里逃出来。嘿嘿，你们还挺了不起的，看来本部的那个预知专家也不必过来了。”
白筱薇只能努力牵起嘴角，挤出一个笑容。
“然后……唔，我们都没什么事，你不必担心。南枝姐她们——哦，就是当时和艾蕾一起守着你们的那几个——也都没事。”红鸢继续说，“绯红之夜那一批吸血鬼死了一半，剩下的投降了，他们的头领，那个女的，现在在监狱里，八成会被处死吧。”
“还有，那些血仆你们不用担心，他们都被救出来了，现在正在医院里调养，之后会被送回芙洛伦……”红鸢还没说完，白筱薇就开始不停地使眼色，巫女一脸疑惑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噢，你问施筠？那家伙啊……”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露出一副复杂的神色，最终叹了口气，“这家伙的仪式成功了。总之，她现在是新生的吸血鬼了。”
白筱薇惊愕地睁大眼睛。
“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还泡在血池里，连话都说不出来。现在她也在监狱里，至于巫师法庭要怎么审判她，我就不知道了。”红鸢摊开手，“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好好养伤吧。”
白筱薇艰难地点点头，目送着她走到门口。红鸢回过头，迟疑着望了她们一眼，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说，自顾自离开了。
红鸢走后，小夜才猛地掀开被子，露出头来。她的眼睛转了转，跳下床钻进了白筱薇的被子里。冰凉滑腻的肢体侵入了被子内侧的温暖空间，白筱薇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小夜小心地调整姿势，努力不碰到吸氧面具和点滴，从被子里钻了出来，伏在白筱薇身边。
“嘿嘿。”女孩抱紧白筱薇的胳膊，在她肩窝处蹭了又蹭。白筱薇无可奈何地笑着，默许了她稍微有些大胆的行为。一瞬间，白筱薇有很多话想说，魔法空间，施筠，娜尔托娅，乔吉娅，吸血鬼们。但这些话到了嘴边，却一下子都变得苍白，没有说出口的意义了。
……是啊，这些都过去了。
她凝视着小夜的脸，女孩趴在她的肩窝，整张小脸都放松了下来，只有一双眼睛还在不安分地乱动。
直到现在，白筱薇心中的不现实感才彻底了无踪迹。她一度不敢相信，她们竟然真的成功了，真的逃出了那个地方——凭借自己的力量。她曾害怕这都是自己的梦境，闭上眼睛再睁开后，自己又会回到那个魔法打造的囚牢里。但无论她闭上几次眼睛又睁开几次眼睛，看到的始终是近在咫尺的，小夜的脸庞。
终于，她长长出了一口气。
是啊，这就是现实。她们真的逃出来了，回到了——原本的生活里。
…………………………………………………………………………………………………………………………………………
——不过，说是回到了原本的生活，或许也不太对。
在医院休养了一段时间后，白筱薇和小夜回到了家。由于刚刚开始习惯巫师局的工作，紧接着就被绯红之夜事件打断了，所以白筱薇不得不重新开始适应每天的巡逻，以及与灵障相伴的日日夜夜。不过幸好在经历了那种事件后，她自己的神经也变得更钢铁了一些，至少现在已经可以对盥洗室里的灵体视而不见了。
房租、生活开销、小夜的冷藏血液……这些繁杂的柴米油盐也重新回到了白筱薇的脑子里。但不知道为什么，沉浸在这些日常琐事中，她竟然感到了少有的安宁与慰藉——毕竟这正是她在过着普通生活的证明。
而绯红之夜引起的事件也在城市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尽管官方没有公开全部信息，但仍然闹得满城风雨，过去编辑部的同事也隔三差五来联系她，其中尤以张怡瑶为甚。凭借着近乎于狗仔队的敏锐嗅觉，张怡瑶百分百地确定了她就是“吸血鬼事件”的中心人物，不断尝试从她那里挖消息出来，甚至还想见小夜一面。如果不是白筱薇强行把张怡瑶带到了咖啡馆去，说不定她就真的得逞了。
就连小夜的绘画班网课也多少受到了些影响，学生们在群聊里谈论的也都是吸血鬼的事件，回到课堂的小夜更加惊恐了，甚至隔了两天才敢回复奈奈和千鹤的消息。
而在反反复复地下了好几天的决心后，小夜终于决定把奈奈和千鹤约出来，就约在她们之前见面的那家餐厅里。但真的到了那一天，小夜却……
“……你不是一直想和奈奈和千鹤见面吗？怎么现在一副想落跑的样子？”
白筱薇哭笑不得地说，她身边的小夜不停地站起身来张望四周，似乎在确认店里有没有奈奈和千鹤的身影，根本没法好好地在椅子上坐下超过三分钟，活像是上面镀了银一样。
“那个……因为……因为……”小夜结结巴巴地说，但却始终“因为”不出个下文来。她咬着嘴唇，又习惯性站了起来张望，不过这回似乎真的发现了千鹤和奈奈，“呀”地小声尖叫着坐了回去，缩起身体。
不过眼尖的奈奈还是看到了她，拉着千鹤走了过来。
“小夜——好久不见——”
千鹤一看到小夜就扑了过来，非常自来熟地摸着小夜的头，自来熟到连白筱薇都稍稍为之侧目的地步，而奈奈则没好气地把她拖开。
“两位，好久不见啊。”
“好……好久……好久不见，千、千鹤，奈奈……”
小夜吞吞吐吐地说，奈奈仔细地打量了她片刻，叹了口气：“你的气色看起来还是不太好啊，病情……真的没问题吗？”
“没、没问题……诶？”小夜下意识地回答，然后才迷茫地抬起头。她和白筱薇对视一眼，才回过神来——是啊，毕竟她这段时间“一直在住院”啊。
服务员为她们添上冰水后就离开了，千鹤已经咋咋呼呼地拿起菜单，而奈奈似乎察觉到了小夜想要说什么，认真地看着她。
“其……其实，那个，奈奈，千鹤……”小夜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开口，双手死死捻着餐巾，“我有一件事要和你们说……”
“诶？说得好郑重啊，是什么事呀……”千鹤从菜单里抬起头来，“小夜，该不会你不想再上网课了吧？”
“不是不是！”小夜慌乱地摆摆手，她垂下眼睛，咬咬牙，站起身来，捉住奈奈和千鹤的手。
起初，两个女孩还有些摸不到头脑，但很快奈奈似乎就察觉到了什么，她反过来握住小夜的手腕，脸色渐渐变了。
“……你……没有脉搏？”她低声说。这回，千鹤也反应了过来——小夜的身体冷得确实不像是活人，而且没有一丝生气。
“对不起，一直瞒着你们，我……”小夜浑身颤抖着，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其实是……其实是吸血鬼……”说完这句话后，她低下头，不敢看面前两人的脸，就像蝴蝶缩回了自己的茧里一样，逃避着即将到来的一切。周围餐厅的嘈杂声似乎变得安静了，好像过了一百年，又好像只过了一瞬间，然后千鹤的声音响了起来。
“……真……真的是吸血鬼吗？”
小夜使劲咬住嘴唇，点了点头。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黑色的卡片，用力从桌上推了过去，差点把餐巾都推到地上。奈奈和千鹤凑上前去，盯着那张黑色的身份证。
“真的是……吸血鬼……”奈奈喃喃道，“那，小夜，那次你……对我……也是因为……”
小夜痛苦不已地点点头。那一次，她差点吸了奈奈的血。虽然那个时候，两人还是愿意继续当她的朋友，但那个时候，她也没说真话不是吗？而她们知道自己真正身份的现在呢？还有谁能保证这一点？
“什么……那好酷……”千鹤下意识地说。
“哎？”奈奈和小夜一起抬起头来，瞪着眼望着她。小夜的反应更大，她甚至微微张大了嘴，原本心里的不安也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去。
“哎？你们两个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千鹤惊讶地摆起手来，“不是，那个，吸血鬼诶！超自然生物诶！难道不酷吗？奈奈你这么惊讶做什么？之前你不也突然找了一堆吸血鬼的小说看吗？”
奈奈脸颊一红，“要、要你多嘴！”她拿起那张超自然居民身份证，把它塞回小夜手里，“确、确实挺惊人的……总……总之，谢谢你愿意把这件事告诉我们，小夜……”
然后她腼腆地笑笑，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推到小夜面前，“这个是我和千鹤一起挑的，为了庆祝你康复……不过现在来看，你应该没有真的生病吧？不过这个……你不介意的话就收下吧。”
小夜接过那个小盒子打开，看着里面四叶草形状的发卡，呆呆地望着她们，嘴唇颤抖着。
“咦？这个……是给我的吗？等等，不对吧，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她语无伦次地说，紧紧抓着那只小盒子，眼眶慢慢地湿润了。
奈奈和千鹤惊慌地对视了一眼，“怎、怎么了？小夜？哎？不喜欢吗？不喜欢四叶草？还是这家店的做工太差……”
“不是的！”小夜睁大眼睛望着她们，忽然大声地叫了起来，把周围的食客吓了一跳，奈奈和千鹤也不约而同地震了一下。
一时间，大脑仿佛短路了一样，小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呆呆地望着奈奈和千鹤，转过头又看向白筱薇，后者耸耸肩，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在这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小夜呆呆地坐了回去。
……是这样啊，是这样啊。
渐渐地，她的眉毛舒展开来。
自己一直都在担心，脚下的地面会不会突然塌陷，因此一直都小心翼翼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脚下的地面早就从流沙变成了开满花朵的、坚实的大地。那些花朵的根系深深扎入地层，牢牢抓住土壤，支撑着仍然如履薄冰的自己。
“是这样啊。是这样啊……”
小夜反复地低声说着，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奈奈和千鹤不解地看着她，然后小夜再次砰的一声，一按桌子站了起来：“……奈奈！……千鹤！”
“咦——什么！？”两个女孩再次吓了一跳，但抬头却对上小夜脸上大大的笑容。一颗泪水划过脸颊，女孩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发卡，别在了自己的头上。
“……我们……我们来点菜吧！我……我想点这个！”
“哎？可、可是吸血鬼只能喝血吧？”
“那我要看你们吃。”
“啊——等等，这可是AA制的哦！就算我们吃，你的那份饭钱也不会少哦！”
“哎……哎？这个……”
“那我要给你点一杯这个！呃……吸血鬼可以喝蔓越莓汁吗？”
“应该……应该可以吧？我没有喝过……但我想试试！”
三个女孩子把菜单铺在桌上，围成一团研究起来。白筱薇望着她们，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一丝微笑。
一个小时后，几人走出餐厅。千鹤伸了一个懒腰，提议道“我们要不要去唱卡拉OK啊”，奈奈自然点头答应，而小夜则脸色微微一变，习惯性地转头看了看白筱薇。但白筱薇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看向她。小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视线在她和奈奈与千鹤的脸上不停地游移。最终，她抿着嘴唇挪开视线，不再看白筱薇，用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说：“我……我要去。”
“好啊！那就是三个人……对了，白姐姐要不要去啊？”千鹤说。
“我就不去啦。回去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白筱薇含着笑摇摇头，“玩得开心点，要在天亮前回来哦。”
“我知道啦！”小夜最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然后转过身去，努力地大声说：“那……那我们走吧！”
白筱薇站在街边，看着三个女孩的背影逐渐远去，千鹤歪过脑袋，似乎对小夜说了些什么，惹得女孩笑弯了腰，然后奈奈没好气地在千鹤头上敲了一下……最终，她们消失在了街上的人群中，再也看不见踪影了。白筱薇抬起头望着傍晚的天空，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和奈奈与千鹤并肩而行的时候，小夜的背影，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女孩子一样。
——不，她原本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白筱薇摇摇头。
如今已是四月，天气已经开始微微热了起来，她解开上衣领口的扣子，转身离开。
………………………………………………………………………………………………………………………………………
两个月后。某个傍晚。
“姐姐……”
小夜低声说着，握紧了白筱薇的手。白筱薇对她笑了笑，捏捏她柔软的手指。
此时已经是六月中旬，距离所谓的“吸血鬼事件”，也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正是在这样的时候，两人却特地来到了浮山市不远处的一座小城镇。
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香气，两人走入一处居民小区，或许正是晚饭时分，路上行人也十分稀少。小夜不停地张望着四周，小脸上写满了不安。
“没事的。”白筱薇笑道，“你看，我们就快到了。”说着，她指向面前一栋颇为老旧的居民楼。小夜咬着嘴唇点点头，跟着她走入楼内，里面灯光昏暗，没有电梯，她们爬了两级楼梯，来到了三楼一户人家的门前。
“你敲，还是我敲？”白筱薇笑着说，抬起手作势欲敲。小夜犹豫半晌，一张小脸上慢慢显出一种决绝凶狠的神气。
“我来敲！”她重重地说，一颗小小獠牙呲出唇外，“毕竟……毕竟这可是我的生日礼物！”
“好，你来敲。”白筱薇笑着退开两步。小夜走到那扇有着铁栏的防盗门前，鼓起勇气敲了下去。金属的碰撞声回荡在寂静的楼道内，过了一会儿，门后才传来一个嘶哑的男声：“……谁呀？”
小夜没有回答，而是又用力地敲了下去。
“谁呀谁呀！他妈的谁呀！大晚上的，拍什么拍！”门后那个男声骂骂咧咧地靠近了，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门后的那个人看到小夜的脸时，顿时僵在了原地。
“你好，雾塚先生，我们又见面了。”白筱薇看着男人一下子变得青白的脸，有些好笑地说了一句。
“你们……你们——你们还来干什么！”小夜的父亲色厉内荏地低声咆哮，他似乎唯恐声音太大被左邻右舍听到，“我已经没这个女儿了！”
“……孩子他爸，怎么了，谁啊？”而就在这个时候，房间里又传来一个声音，一个拢着双手，神色阴郁而怯懦的中年女性出现了，当她看到小夜时，眼睛立刻就瞪大了，脸色也变得苍白一片，嘴唇都开始颤抖起来。
“什么孩子他爸！跟你说过多少次！你是聋了不成！我已经没女儿了！死了！”小夜的父亲像受伤的狮子一样，转过身去对妻子发出死死压抑着的怒吼，而小夜的母亲则捂住了嘴，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小夜，是你吗？小夜？小夜？”她颤声说，迈出了一步，但在丈夫狂怒的逼视下，又慢慢地退了回去。
小夜抬起头，望了白筱薇一眼。白筱薇对她笑笑，退了一步，留她一人站在父母面前，言下之意十分明显：这是你自己选择的生日礼物，就由你自己来拆开吧。
——生日礼物。
——迟来的、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小夜轻轻咳嗽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寂静昏暗的楼道里却清晰可闻。她望着面前的父母，头发蓬乱，色厉内荏的男人，还有阴郁而胆怯的女人。他们曾在她前十八年的人生中扮演了那么重要的角色，但现在……
他们似乎，完全不重要了。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小夜眯起眼睛，从前，父亲在自己眼中是那么高大，那么有力，仿佛世界的掌控者，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他的意志下进行，而母亲，就像是父亲的影子，很少说话，很少发表意见，只是默默地遵从，仿佛某种自己将来的缩影。
但现在……
她回过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白筱薇。
……完全不一样了。
她已经离开了那片沙漠，徒劳的流沙再也不能阻挡她的脚步。曾经围住她生活的那堵高墙，现在看起来那么矮小，她只要动动脚就能跨过。
“妈妈。爸爸。”她轻轻开口，声音异乎寻常地平静，清晰，“我已经，变成吸血鬼了。”
小夜父母的动作停止了。楼道内的灯泡时明时灭，跃动不定的昏暗光线投在女孩的脸上，让她的笑容看起来愈发诡异，单薄的身影时而出现在灯光下，时而隐没在阴影之中，仿佛只要一时挪开视线，就会失去她的踪迹。
“……我已经，死去了啊。”
女孩歪过头，黑如阴影的长发流泻而下。她神经质地睁大眼睛，苍白的脸孔上，一个如同裂缝般的漆黑笑容不自然地扩大。
灯光一闪，小夜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宛如幽灵。
“啊——！”
小夜的母亲抱着头大声尖叫，而小夜的父亲则张开嘴巴咆哮，凄厉的叫喊声回荡在狭窄的楼道里，震耳欲聋。白筱薇捂着耳朵后退，但小夜却仿佛根本听不见一般，慢慢地转动着头。
“滚——滚！”小夜父亲似乎已经再也顾不得自己在邻居前的脸面了，他的脸颊涨成了猪肝色，五官扭曲得不成样子，疯狂地跳着脚，声嘶力竭地怒吼。
“——我没有女儿！我已经没有你这个女儿了！怪物！滚开！滚出我的家！滚——！”
在狭窄空间内回荡的声浪震得白筱薇两眼直冒金星，但小夜却依旧浑然不觉。她反而向前迈了一步，而她面前的那个男人竟然狂乱地挥舞着双手，用近乎破音的声音不停尖叫。
“怪物！怪物！你不要过来——你不是我女儿——你不要过来——！”
但随即，他就被身后的妻子绊倒了，他狂怒地一把推倒自己的妻子，挣扎着朝屋内退去。而小夜的母亲委顿在地，捂着脸大声哭泣起来，一颗颗泪珠从指缝间扑簌扑簌地落在地上。楼道里传来了稀稀拉拉的脚步声，似乎已经有人听到了动静。同层的邻居把门打开一条小缝窥视，楼上也有人探出了头。
“是啊，是啊，”小夜轻声说，像一根冰针一样刺破了母亲的哭声，“因为我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啊。为什么会这样呢？”但她的母亲哭得更凶了，似乎除了哭泣之外，她再没有别的答案可以应对小夜的问题。
小夜慢慢地迈开脚步，无声无息地走进了家里。她的父亲发出一声恐惧的呜咽，瘫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试图远离她。小夜凝视着他糊满泪水和鼻涕，满是恐惧的脸，仔细地品味着浮现在自己心里的感情。那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那不是复仇的快意，也丝毫谈不上报复，不是嘲笑，也没有怜悯。
她平静地转过身，从自己以手遮面抽泣着的父亲面前走过，凝视着熟悉的客厅，熟悉的厨房，以及……熟悉的，自己的房间。
她曾在这个地方度过了十八年，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盖满了灰色的沙子。她来到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指尖轻轻触摸。桌上没有一丝灰尘，母亲似乎一直在打扫这个房间——她知道也只能是母亲。
最后一次地，小夜向自己的房间投下视线。然后她转身，再次从父亲面前走过，从母亲面前走过，在家的大门口处停下。
“我没有期待过能从你们口中听到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这不重要了。”
少女平静地说，此刻她的心湖也如语气般平静，但那不是被冰层封冻的平静，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平静。仿佛像是绿洲里的湖水，倒映出湛蓝的天空。她望着自己的父母，但心里却没有留下他们的影子。
“因为我已经死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今天来见你们最后一面，从此之后，我想，我们应该永远都不会见面了。”
“……再见，妈妈。爸爸。”
说完，她转过身，迈出脚步。闪烁的灯泡亮了起来，映出不远处白筱薇的身影。小夜走进灯光里。
“……小夜！”
身后传来了呜咽着的呼唤声。小夜的母亲猛地撑起身体，跌跌撞撞地冲向她，伸出双手，“小夜……小夜！小夜……”女人连连呼唤着，咽下痛苦的泪水，“你要去哪儿？小夜……你要去哪儿？”
站在白筱薇的身边，小夜转过身来。她眨眨眼睛，然后微笑。就像是一道清澈的光照在了她的身上，那抹笑容是那么的纯真，仿佛婴儿来到人世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去沙漠的另一边呀，妈妈。”
然后她牵起白筱薇的手，再也没回头。灯光熄灭了，黑暗的楼道里只有女人低低的抽泣，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当邻居们渐渐地围拢过来时，小夜和白筱薇已经离开了这栋大楼。
她们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夜幕早已降临，今天意外地是一个阴天，但纵使夜空中没有星光，城市也燃起了属于它自己的点点灯火。小夜牵着白筱薇的手，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夜晚的街道上信步前行。
终于，一盏红灯将她们拦下。小夜和白筱薇站在路边，望着一辆又一辆汽车从面前驶过。直到这时，小夜才仿佛梦呓般低声说：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哦，这一切都是真的。”白筱薇抬起头，在人间灯火的簇拥下，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抱歉，小夜……生日礼物，迟到了这么久。”
“是啊，姐姐。”小夜笑了起来，不知何时，她的眼中已经多了一抹泪花。
“好迟，真的好迟啊，姐姐。你在我的人生里，迟到了整整十八年。”
说完，她抬起头，看向白筱薇头顶的那片星空。不知何时，天空中的乌云退却了，点点星光映衬着地上的人间灯火，一轮满月从云后出现，将明亮的月光洒在她们身上。
（第二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