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14、小夜的朋友（上）

冰凉的液体流入喉咙，随之而来的是植物的涩味。这股味道甚至压下了原本的酸甜味，在口中盘桓不去。但所幸，在忍耐过最初的苦涩后，那残余的酸甜滋味就慢慢在舌根泛开，给了女孩一丝难得的慰藉，让她能得以借着这丝滋味回味自己曾为人时的时光。

小夜咽下口中的苹果汁，慢慢地把空空如也的纸盒放在桌上。一升装果汁的分量十分可观，但纵使一口气喝进肚子里，也无法消弭她此刻的干渴，而只是让腹内徒增分量而已。她站起身来，甚至能感觉苹果汁在自己的胃里摇晃，它们会怎么样？她已经不去管了。

距离血站事件已经过去了两周。在那个时候，她选择了自己忍耐。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这是她在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一般。是的，她确实恐惧着巫师局的魔药，但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白筱薇因为替自己做出选择而痛苦。

直到这一刻，她才蓦然回首，望着自己过去的人生轨迹，那条铁轨通向一片空无的远方，而她则已经偏离了铁轨，面前是一片浓雾。要不要……再回去呢？她想，脱离轨道这件事让她充满了不安，仿佛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双脚能够走路一样。

现在，九月已经过去，她的每月供血份额早已刷新，五袋鲜血好端端地躺在血液储藏箱里。她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呢喃，说看啊，食物就在那里，食物就在那里。但小夜强迫着自己不去理会那个声音，而是从摆满苹果汁的柜子上再次拿下一盒。

晚上八点半，白筱薇裹着寒风回到了家。看到她，小夜的脸上立刻不自觉地漾起一丝浅笑。她跑了过去，从女人的手里接过包包和外套。

“我回来啦，小夜。”白筱薇的笑容里有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她捧起小夜的脸颊仔细察看，“你还好吗？今天有哪里不舒服吗？”

小夜摇了摇头，握着白筱薇的手把她拽进客厅。桌上是热气腾腾的饭菜，这一段时间以来，小夜的厨艺确实精进了不少，不过最主要的进步是能弄清调料的用量了。白天的时候，她还会用白筱薇的电脑搜索各种美食视频，有一天她甚至信誓旦旦地说要做开水白菜给白筱薇吃，因为“开水白菜一听就很简单”，而理所当然地，那天晚上的晚餐是她灰溜溜捧上来的蛋炒饭。

只有一人份的晚餐结束得相当快，白筱薇匆匆吃完后，把碗筷放在厨房，再次从衣架上拿起外套，穿上鞋子。小夜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牵住她的手。白筱薇微微一笑，两人离开了房间，来到了夜幕笼罩的街道上。

对于现在的她们来说，晚餐的仪式感似乎被延后到了散步中，毕竟只有一个人吃的晚餐实在没有多好吃，而小夜也无论如何都不肯在白筱薇的面前饮用血液。如此一来，每天晚上的散步便成了两人最为重要的事，这段最多半小时的时光，几乎就是小夜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无需担心任何事，只要牵着身边人温暖的手，自在地漫步即可。

在这段时间里，对血液的饥渴、对未来的忧虑，以及时常窜上心头的、来自她心底更深处的恐惧，似乎都神奇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宛如一个安宁的梦境。但今天，小夜却觉得口袋里的手机沉甸甸地坠着，散发着强烈的存在感，让她无法不去想今天白天发生的“那件事”。

“……筱薇姐姐。”她犹豫了数次，最终还是鼓起勇气。

“怎么了？”

“有……有件事想要告诉你。”小夜低声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忐忑地递了过去。

“我说过，你不用把消息记录给我看呀……”白筱薇有些惊讶，但还是接过手机，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消息。

“呀吼！小夜，要不要一起见个面吃吃饭啊？我知道有家不错的餐厅呢！来嘛来嘛，奈奈也会来哦！”

——发信人是“佐藤千鹤”。

“你的朋友邀请你线下见面？”白筱薇惊奇地说，小夜点点头。

“那小夜你自己想不想去呢？”白筱薇把手机塞到她手里，说道，“我觉得交朋友是好事哦。如果你想去的话当然是可以的，不想去的话也完全没有问题。”

小夜抬起头，睁大眼睛。

——想不想去？如果一定要小夜就这个问题给出一个答案，那毫无疑问是——无所谓的。她无所谓想去，也无所谓不想去。事实上，她甚至下意识地觉得这个问题应该是由白筱薇决定的：如果白筱薇想让她去，那她就去。反之，她就待在家里。

因此，当白筱薇反过来问她的意愿时，小夜竟然无所适从。但是，在这种无所适从中，她忽然又萌生出了一种崭新的、奇妙的感觉。就好像她在亲自用双手拨开迷雾，艰难地迈出一步，又一步。

……交朋友？奈奈和千鹤，算是朋友吗？但话又说回来，朋友，到底算是什么样的人呢？要怎么对待朋友才好？自己这样就算是交朋友了吗？——像自己这样，在群里只是偶尔说说话，交流一下关于画画的事，她和那两个人就是朋友了吗？那么她和白筱薇算不算朋友呢？如果不算的话，那又算什么呢？

“朋友……”小夜反复地咀嚼着这个词，困惑地望着白筱薇。

“对啊。她们不是你的朋友吗？”白筱薇笑着说。

“但我是吸……”小夜说，细小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是吸血鬼，是吸血的怪物。她害怕，害怕餐厅中来来往往走过她身边的人。害怕那些人身上散发出的鲜血气息。害怕在某一个瞬间，那些人对她来说不再是“人”……

而下一秒，小夜就被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睁大眼睛。

“但你是吸血鬼？”白筱薇的声音响了起来，它离她是那么的近，带着熟悉而亲切的温度，“没事的，小夜，我会和你一起去，我会在你身边的。就算你是吸血鬼，也有交朋友的自由啊。”

朋友，朋友。这个词的滋味就像傍晚入口的苹果汁一样，充满苦涩，但紧随其后的酸甜滋味，仿佛又让她回到了自己曾为生者的时光。朋友，朋友。在那个时候，自己从未坐在谁的自行车后座上，在夕阳下欢笑；从未和谁一起漫步在上学路的林荫道下。这段时光就像单程道上的车站，而她已经乘坐着那辆车驶入了空无一物的荒原。

但是现在……

“我……我还能回去吗？”小夜在一片恍惚中颤声说。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白筱薇用力抱紧她，丝毫不顾周围人的视线。起初，她并不知道小夜在问什么，但白筱薇很快就隐约意识到，小夜正在通过这简简单单的一条消息，窥视着一个崭新的、早就存在于此，但她自己却从未碰触过的世界。

“我会陪你去，小夜，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担心……”她喃喃重复着，捧起小夜苍白冰冷的脸蛋，下意识地想要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但随即又想起吸血鬼是不会流眼泪的。可她的指尖落在那冰凉柔软的肌肤上，却莫名地碰触到了一抹湿意。

“……我要去。”小夜闭上了眼睛，低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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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两人根据白筱薇做的笔记，找了一个理论上没有吸血冲动的日子，与千鹤约定了时间。而几天一转眼就过去了，那一天的晚上七点钟，深秋时节的白昼已经完全逝去，天空被夜色笼罩，城市中也亮起了点点灯火。

约定好的地点是一家家庭餐厅，白筱薇推开店门，耳边响起的是服务生清脆的“欢迎光临”，她游目四顾，很快就发现了一顶熊猫形状的黑白帽子——“我戴着一顶熊猫帽子哦！”千鹤是这么说的。

而此刻这顶帽子正歪戴在一个短发女孩头上。她正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脸颊也红扑扑的，亮晶晶的大眼睛透着一股好奇的神气，手腕上还戴着一串奇怪的手链：小十字架，念珠，一对阴阳鱼，还有一个橙色的小方块。

白筱薇走了过去，戴熊猫帽子的女孩抬起头，睁大眼睛。

“哇！”她叫道，“哎，你就是小夜吗？哇！居然是社会人！之前你明明说自己是大学生来着！”

“千鹤，这样很没礼貌哦。”坐在千鹤旁边的女孩有些不满地说。这个女孩梳着侧马尾，戴眼镜，生着一张娃娃脸，面前摆着一杯咖啡，看起来倒是比千鹤稳重许多。

“不是不是……”白筱薇连忙摆手，哭笑不得地把自己身后的小夜拉了出来，“这才是小夜。对了，你们是佐藤千鹤和井伊奈奈吧？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白筱薇，小夜的姐姐。”

被白筱薇从身后拉出来后，小夜的第一反应就是再窜回去。过了一会儿，她才怯生生地从白筱薇身后探出头来，望着面前第一次见面的两个“朋友”。虽然在之前亲口对白筱薇说出了“我要去”，但之后一想到要专门去见陌生人，她就又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在这一路上，如果不是白筱薇紧紧抓着她的手，估计这个小吸血鬼在到店门口的时候就已经承受不住压力，飞奔回家了。

“哇！”千鹤第二次大叫起来，引来了周围不少客人的目光，“是幼女耶！你看到没有，奈奈，小夜她带了一个幼女来耶！”

“我说你啊……”奈奈扶着额头，“你有没有在听别人讲什么？这位是小夜的姐姐，而你嘴里的这位幼女才是小夜本人——而且她也还没到幼女的程度！”

“嘿嘿，对不起啦，小夜姐姐。”千鹤吐了吐舌头。

白筱薇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场景她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拽着小夜在两人对面坐下后，千鹤和奈奈的视线就齐刷刷地集中在了这个小吸血鬼身上：在白筱薇的强力要求下，小夜总算是摘掉了自己的墨镜和眼镜，露出了脸。

“你……你们好……”她吞吞吐吐地说，声音微弱，“我是……雾塚、雾塚……小夜……”

“好可爱！”千鹤叫道，奈奈终于不耐烦地一手刀敲在她脑门上。

“抱歉啊，这家伙有点没神经。”她指了指千鹤，但望向小夜的视线还是充满好奇，“不过没想到你居然……呃，失礼了，但你看起来不太像大学生……”

小夜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深深埋下头去，一言不发。白筱薇连忙说，“是的，小夜确实是大学生，只不过看起来不像而已。”

有看起来像是正经人的白筱薇做保证，奈奈也松了一口气，拿过菜单，“啊，总之我们要不要先点菜？小夜要吃什么？这一家的汉堡肉我很推荐哦……”

“啊，那个，小夜就不用了……”白筱薇连连摆手，奈奈和千鹤都惊愕地抬起头来，小夜浑身一抖，紧紧地靠在白筱薇身上。

“是这样的。”白筱薇托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毕竟小夜并不想把自己身为吸血鬼的事情告诉这两个新朋友，“小夜她得了……嗯，很棘手的病，吃东西必须要遵医嘱，所以她喝些饮料就好。”

“哇，真的耶！”千鹤惊叫道，“她皮肤好白！看起来像死——哎哟！”

“我明白了。”奈奈叹了口气，收回手刀，“抱歉。”

“没什么。”白筱薇摇摇头，向小夜侧过身去，低声说，“小夜，你还是喝苹果汁吗？还是尝尝别的饮料？”

“苹果汁……苹果汁就好！”小夜紧紧地抓住她的衣襟，埋下头去，声如蚊鸣。白筱薇点点头。

奈奈和千鹤也很快点好了菜，随即几人之间的气氛就陷入一片沉默之中。两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小夜身上，千鹤好几次想要开口，但奈奈每次都在她说些不着大脑的话前用手刀阻止，而她自己则试图把话题引到绘画网课上，可小夜只是一味地抓着白筱薇的衣角，最后只能由白筱薇把奈奈的话茬接过去，草草聊两句结束话题，结果就是三人都觉得尴尬无比。

“抱歉，小夜她很怕生……”白筱薇苦笑，她在桌底轻轻捉住了小夜的手，女孩浑身一震，几乎是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力道之大甚至让她以为自己的手都快被捏断了。

“没关系没关系，其实小夜她在群里也不常说话的。”奈奈连忙摆手，“反而是我们把她约出来，会不会太勉强她了……呃，白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白筱薇连忙说，“那个，多谢你们平时对小夜的照顾……说实话，小夜她平时因为……呃，生病，也很少和其他人交流。所以她能交到你们两个朋友，我真的很高兴，之后也请你们多关照她……”

说着，她捏了捏小夜的手，示意她自己也说点什么。

小夜怯怯地望着奈奈和千鹤，而这两个女孩也好奇地看着她。终于，小夜鼓起勇气，用细细的声音说：“你们、你们好……我、我是雾、雾塚小夜……”

“自我介绍已经做过一次啦！”千鹤笑着说。小夜有些慌乱地埋下头去，双手拇指不停地搓着，过了一会儿，她才结结巴巴地说：“因、因为我不、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说些什么都可以呀。对了，小夜是哪个学校的？”奈奈说。

“学校……学……那个，是浮山师范大学……”虽然现在已经退学了。小夜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

“哇！”这回千鹤和奈奈都叫了起来，把小夜吓了一大跳，惶恐地望着两人，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浮师大，很厉害耶！”千鹤说，“我和奈奈都只是读了一所二流大学……没想到你还是个学霸啊，小夜！”

“也、也没有……”小夜缩缩脖子，她的视线一直望着千鹤手上那一串乱七八糟的手链，准确来说是望着那个银色的小十字架。十字架能克制吸血鬼这一印象已经非常深入人心，尽管她也不知道外国十字架能不能克制鸣海吸血鬼，但如果这个十字架也是made in鸣海……

“你很在意这个吗？”注意到小夜的视线，千鹤笑着抬起手腕，拨弄着上面的十字架，小夜立刻颤抖了一下。

“我早就告诉过你，别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免得出事。”奈奈叹了口气，她倒是看出来小夜有些害怕那个十字架，但这也不是什么太罕见的事，毕竟这些东西是真的有些巫术意义在，她也就没想太多。

“哎呀，放心吧，这些都是假的！”千鹤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干脆直接开始数了起来，“这个阴阳鱼是塑料的呀，这个念珠是塑料的，这个是十字架也是塑料的……”

“你怎么什么都是塑料的啊！”奈奈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