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之庭

第64章 32、过往暗影(下)

菲露莎被云叶怪异的视线盯得浑身发毛,见她的情绪总算是稍微稳定了一些,尴尬地咳嗽一声,试探着站起身来。云叶没有阻止,于是她讪讪地溜到门边,希望能呼吸一下门外的新鲜空气,短暂地远离房间内的尴尬气氛。忽然,云叶的余光中掠过一抹红色。她转过头去,看到萨芙靠在吧台后小门的门框上,手上还提着一个医疗箱。


魅魔小姐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看着她,脸上写满了愧疚、怜惜和无可奈何。是啊,上楼拿一个医药箱原本也用不了那么久。她在那里站了多久了?自己和菲露莎之间的对话,她又听去了多少?云叶摇摇头。她读不懂萨芙脸上的神情,但是——


她忍不住又转回头去,望着玻璃门外的菲露莎。精灵酒保双手插着兜,微微低着头,她的身材原本高大而挺拔,但是这一刻,她整个人活像是缩小了一截,从高大的白杨变成了憔悴歪斜的病柳。云叶眯起眼睛,望着那个背影。不知为何,她总有这样一种感觉——觉得这背影似曾相识。


但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呢?


云叶皱起眉毛,拼命搜索自己的脑海。但她的心太乱了,无数个念头奔流交织,她甚至难以专注在一个上面。太阳穴和膝头都不断地传来麻木的钝痛,萨芙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轻轻把手放在她的手掌上。


云叶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奈薇和菲露莎的身影交替在她脑海里闪过。她的心中反反复复回荡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奈薇为什么要来找这个人?为什么?她苦苦追索着那些混乱的念头,如同尝试着在湍急的河流中空手抓住游鱼。但是就在这一片混乱里,奈薇的身影在一次次闪烁中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奈薇的情况开始大幅度恶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是从融春节开始,是从二月份。那一天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吗?那一天她们来到了这家酒吧……来到这家酒吧,又怎么样呢?云叶咬紧嘴唇,奈薇的每一个动作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精灵颤抖的身体,咔哒咔哒磕碰吧台的椅子,她不断抽动的脸颊与嘴角,想说但没能说出口的话……


这些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云叶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她沿着那条脆弱不堪的记忆丝线拼命寻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来到了这家酒吧后——是见到了菲露莎后——


就像一道闪电在黑暗中炸开,云叶猛地睁开眼睛,尚未适应光线的眼睛因为泪水而朦胧。但在这一片水汽氤氲之中,菲露莎的身影模糊成了一团细瘦的影像。就在这一刻,一段模糊不清的、梦境中的记忆忽然闯入云叶的脑海:奈薇与另外两个身影闯入了她的家,射杀了她的母亲和姐姐后转身离去。她追上前去,在一片模糊朦胧的烟雾中追逐她们,一个身影消散了,一个身影伫立不动,只有奈薇不断向前走去……


而如今,那个伫立不动的身影,与她面前菲露莎的背影完美地重合了——它们的姿态如此贴合,相似得不可思议——


下一秒,云叶就感到自己猛地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额头火辣辣地疼痛。玻璃门后的菲露莎惊愕地转过身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跳了起来,冲了过去,甚至忘了自己与面前的女人之间还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门。


云叶丝毫不管额头上的肿块,一把推开那扇门,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菲露莎在她即将跌倒之前将她一把扶住——然后紧紧抓住精灵女人的衣服,强迫她的眼睛看着自己。


“你——你参加过勃兰登独立战争,对不对?”云叶用尽所有的力气抓住她,嘶声说,从口中挤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利刃一般划过她的喉咙,“你和她是战友,你认识她,你们曾经……”


“你在说什么?”菲露莎脸上的表情愈发诧异,她握住云叶的胳膊,让女孩站稳。她的力气是那么大,就像奈薇一样,云叶完全没有反抗的可能。“我,参加过战争?怎么可能。”酒保笑了起来,“我生在格拉斯顿,长在格拉斯顿,从来没与参与过什么战争。你是不是记错了?”


云叶呆呆地看着她。菲露莎的笑容困惑而真诚,完全不似作伪。就在这个瞬间,另一个名词掠过云叶的脑海。心灵手术。她缓缓地摇着头,一步步往后退去。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心灵手术,”她喃喃道,“你做了心灵手术,所以你不认识她,你不记得她,所以她才会——”


随后,她在身后的门槛上一绊,惊呼一声就要往后倒去。但下一秒,她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萨芙将她接在怀里,云叶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品红色的发丝轻轻拂在她的脸颊上。


“我们上楼去吧。”萨芙低声说,也不等云叶有所反应,就扶着她站稳,半强迫地把她带回了大厅里。云叶怔怔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菲露莎,精灵维持着伸出手的姿势,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那里。她的脸上先是惊讶,然后困惑,随后是若有所思,但紧接着又回归到困惑,她皱起眉头,抬手按揉着太阳穴,神色最终归结到一片混沌的茫然。


她看着被萨芙带走的云叶,最后只是慢慢把手放下,低着头站在街前,她的背后是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汽车,车辆的引擎声,喇叭声、行人的交谈声共同汇作这座庞然都市的底噪,将她慢慢淹没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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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叶浑浑噩噩地被萨芙拉入了吧台后那扇小门。门后是一条走廊,走廊再往上便是二楼的起居室,也是萨芙和菲露莎平时居住的地方。她将云叶带入了自己的房间,那是一间凌乱的卧室,一张双人大床上的被褥和衣物乱糟糟地堆着,云叶看到床角丢着一枚扣子,样式看上去颇为眼熟,也不知道是谁衣服上的。


萨芙脸颊一红,把床上的丝袜内裤等内衣胡乱收拾了,团作一团看也不看地塞进衣柜,然后拉着云叶在床边坐下。她一言不发地打开医疗箱,先是用湿毛巾轻轻擦拭云叶膝头的血痂,然后拿出酒精为她的伤口消毒。


云叶一言不发地坐着,只有在消毒棉棒接触到伤口的时候,才小小地抽一口冷气。


“其实,小乌尔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一切都告诉你。”萨芙一边清理着伤口,一边低声说,“我也犹豫了很久,但我始终不忍心看你继续这样下去……”


云叶的眼角动了一下,木然地看着她。


萨芙叹了口气,放下棉棒,来到自己的书柜旁,从抽屉最深处抽出一张照片,凝视了半晌,才闭上眼睛,咬了咬牙,把它塞到了云叶手里。云叶恍惚地把它接过。


这张照片是一张合照,它的背景是一幅三重磨旗帜——勃兰登独立军队的旗帜。在旗帜前方是十几个穿着笔挺军服的军人,但无一例外都是年轻女性,她们的胸口佩戴着同样有着三重磨标志的金属徽章。云叶一眼就看到了奈薇——她站在这些女性军人之中,面容冷峻,神色坚毅而狂热,一双细长锐利的眼睛笔直地凝视着画面之外的虚空。照片上的她鲜活而生动,锐气逼人,活像一把被打磨锋利的剑,云叶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别开眼睛,她甚至生怕自己的眼睛会被照片里奈薇的锐气划伤。


但很快,她就忍不住又低下头去仔细凝视着这张照片。上面的奈薇似乎更年轻一些,充满活力——如同被反复捶打煅烧过的铁一样刚硬的生命力,张扬而冷酷,与云叶印象中的她几乎截然相反。奈薇的身边是一个和她差不多身高的女人,嘴角玩世不恭地微微翘起,那面容虽然有些许不同,发型也截然迥异,但云叶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那毫无疑问就是菲露莎。


在奈薇的另一侧,是一个身材稍矮的女性,有着一双相比精灵而言并不那么尖长的耳朵,神色平静。云叶仔细审视着这张照片,她忽然发现,这三个人虽然表面上是肩并肩站着,但是她们的手似乎是牵在一起的。只不过她们互相牵着的手很好地藏在了身后,如果不是仔细观察,一眼看上去根本难见端倪。


“她们就是……卡琳蒂拉,和艾琳……”云叶低声自语,她想起了奈薇在梦呓时说出的那两个名字。


“这是勃兰登巫师部队的照片。”萨芙说,“我不知道把它给你看是不是正确的,但……”


“所以,她……接受了心灵手术,留在了你这里。”云叶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奈薇和菲露莎的脸庞,低声说。


很久之后,萨芙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也是巫师局的人,和乌尔狄丝教授一样。”云叶继续说,但视线仍然没有从照片上挪开。


“是的。”萨芙说,“战争结束后,巫师局收编了这些被俘虏的巫师。国法联超自然维和部队的人把她们送了过来。然后我们就开始着手处理她们的问题。”她顿了一下,低下了头,双手撑住额头,“那一段时间真的……真的,我也很痛苦。勃兰登高层给她们施了很棘手的心灵法术,再加上战争留下的创伤……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法师的心智和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她们会恐惧,会害怕,也会被噩梦折磨得身心俱疲……她们也不是心灵坚如钢铁的超人。”


云叶微微抬起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她。萨芙疲倦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你知道的,因为血统和天赋的缘故,从初等学校毕业后,我选择了心灵学派作为了主修。小乌尔也一样,不如说她就是因为我……算了,说这些都没什么用。总之,当初我们两个被巫师局调去处理她们的问题,然后在那里……”


说到这里,萨芙小心地看了一眼云叶,抿了抿嘴,“我们确实尽力了……但就像小乌尔说的,魔法并不能治愈一颗受创的心。我相信她也对你说过类似的话。在那之后,还是有一些巫师士兵没有撑下来,于是巫师局高层命令我们……”


云叶的睫毛轻轻动了动。她把指尖放在了菲露莎的脸上,“所以,她就是……”


“是的。她就是当初没能撑过去的人之一。高层命令我们为她做了心灵手术。我们抹去了她的记忆——所有的。”萨芙轻声说,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逐渐攥紧,“然后我们为她植入了新的记忆,从此卡琳蒂拉死去了,而菲露莎诞生了。我们毁掉了她的人生,然后又为她伪造了一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战争没有杀死她,杀死她的是我们。”


云叶慢慢抬起头,看着萨芙。魅魔的脸色苍白,她虚弱地看着狐人女孩,似乎想要笑笑,但最终能做到的只是无力地抽动一下脸颊。


“她说,她有父母和家庭。”云叶说。她觉得此刻自己的心情平静得出奇。她望着这张照片,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她心里没有怒气,有的只是悲凉与滑稽。她甚至觉得,自己和奈薇一直都处于这群人的监视之下——他们看着她们挣扎,在噩梦里挣扎,尤其是她自己,他们知道一切,但是,但是她却被蒙在鼓里,她……


她忽然想笑。


“对不起,孩子。”萨芙错开视线,没有直视她。魅魔喃喃道:“我很想告诉你这一切,但我们身负保密义务……”然后她自嘲地笑笑,“虽然我现在决定让这个保密义务滚蛋了。唉……就如你知道的,菲露莎……我是说,卡琳蒂拉。她的父母和亲人当然也是巫师局的人。我们伪造了她所有的人生履历,幼儿园、小学、高中和大学,甚至是之前离职的公司。她无论如何检查都查不出问题,事实上,她也没有对自己的人生产生过违和感。她就像一张白纸,一个孩子……直到……”


“直到她和奈薇见面。”云叶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萨芙点头承认,“直到她和奈薇见面。事实上,我们曾经考虑过,等奈薇的情况稳定下来,就透露给她一点消息,让她知道,她曾经的战友还活着,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曾经觉得这很有希望……”她说着,握住了云叶的手,“因为她遇到了你。”


云叶的身体猛地一震,就像被黄蜂叮了一口一样,紧紧地盯着萨芙。“因为我?”她涩声道。


“对,因为你。有一段时间,她的状态好转得很快,我们一度认为她就要摆脱这段噩梦了,于是开始计划让她接触更多的人,更加融入这个社会……而她自己也提出了请求,她希望教更多的东西,她说,她想成为更好的人……”萨芙说。


云叶深深地低下了头,萨芙每说一个词,她捏住照片边缘的手指就加重了一分力道。萨芙看着捏着照片,仿佛要缩成一团的狐人女孩,似乎想伸出手去抚摸她垂下的耳朵,但一滴泪珠悄无声息地落在照片表面,红发的魅魔微不可察地叹息着,慢慢缩回了手。


“然后她就去教了决斗课?”不知过了多久,云叶恍惚地问,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不再属于自己,它远去了,显得空洞而模糊。


萨芙点了点头,“因为……她只会战斗。”她迟疑了片刻,继续说:“她和你们不一样,孩子……她被训练成士兵,被训练成战士。她被教会的只有如何战斗。她不懂如何配制魔药,她不知道那些深奥的魔法理论,她不会占卜,不会寻查,不会吟唱任何一首古老的诗歌,她没有因魔法露出过哪怕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但是她说,或许她接受的那些训练,能够多多少少地起到一些作用……她说,她想成为……”


但萨芙最终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又陷入了一阵良久的沉默。最终,萨芙沙哑着嗓子喃喃道:“我们答应了。而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云叶没有回答。她当然知道……她当然知道。她知道奈薇最终还是没能战胜内心深处的那些梦魇。或许,奈薇曾下定决心正面对抗自己的过去,或许,她曾在无数个夜晚,看着在她怀中熟睡的自己下定决心……


但她最终还是没能胜利。


云叶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上的奈薇,更多的泪珠落了下来,在精灵刚毅的面容上汇聚成小小的泪洼。她的指尖一松,它便缓缓从空中滑落,连同翻飞的泪水一起,落在了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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