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之庭

第76章 2、白筱薇(上)

白筱薇的一天从早晨七点钟开始。


不知道是不是长期上班导致的生物钟规训,她每天总是在闹钟响起之前就睁开眼睛,看着被窗外的阳光照得蒙蒙亮的天花板发呆。这个时候,她总是忍不住会想:比起在这座人口超过百万人的城市苦苦挣扎,回老家去是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至少她还可以回去继承奶奶开的那家叫做“船月堂”的旧书店。


但这个念头一般只会在她脑海里盘旋三分钟。然后闹钟响起,她就得从床上爬起来。


只不过,今天起床这个行为格外艰难。她刚刚从床上坐起来,就脑袋一晕,差点栽倒在地上。她忙不迭扶住床头柜,稳住身形,保持着这个姿势,一边忍耐,一边等待脑海里的眩晕感消失。耳朵里充斥着嗡嗡的低鸣,隔绝了外部的声响,反而带来了一种奇妙的寂静——静到白筱薇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只有自己一人的心跳声。


过了一会儿,脑中的眩晕感慢慢退去,白筱薇撑着床头柜抬起头。或许只是刚起床导致的低血压,白筱薇这么安慰自己,看起来今天不适合起床——但话说回来,哪天适合起床?


她扶着墙,慢慢地走出了卧室。房间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她环视着这间公寓,一阵奇异的虚无感浮上心头。这里——自己称之为“家”的地方,简直就像是一个囚室。她想,每天在集体囚室中劳作后,带着一天的疲劳回到自己的个人囚室里。


这有什么意义呢?她总觉得自己像一只蚂蚁,一颗螺丝或者别的什么零件一样的东西,有时候她真的希望这间屋子里能有第二个人——哪怕是第二个活物也好,和她在一起,能让她确认自己还是“人”。


屋子里摆着很多毛绒玩具,但它们根本填不满她的房间。她在客厅门口茫然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像丢了魂一样飘进厨房。面包夹火腿片就是一顿早餐,白筱薇食不知味地嚼着,抱着“至少让房间有点人声”的想法,打开了电视。


“前日,鸣海天子于九方京的无晴涧国宾馆,会见了斯瓦塔法共和国总统……”


晨间新闻的播报员机关枪一样地念着稿子。电视上的画面迅速切换到了一间富丽堂皇的会客厅内。首先映入屏幕的是一位看起来五六十岁左右的人类妇人,她穿着一身剪裁贴身的白色长旗袍,凤仙领琵琶襟蝴蝶盘扣,侧面开衩到膝下,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整件裙装纯白无瑕,端庄典雅,布质柔亮,上面更是绣了数只栩栩如生的东青玉爪鸢,华美非凡。


白筱薇怔怔地望着屏幕上这位笑容谦和亲切,浑身洋溢着书卷气息的妇人,手上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当然了,主要是盯在她的衣服上。


尽管天子掷玺,放权于议会后已有几十年,旧时皇家规制早已不复存在,从前王族贵胄的华服也变成了寻常衣着。但是在这现代化的浪潮之中,仍然有一项传统顽固地保存了下来。那就是——只有天子本人才能穿着绣有东青玉爪鸢的旗袍。


很快,屏幕中就出现了另外一位国家首脑的身影:那是一个矮墩墩胖乎乎的矮人,留着一大把长到地面的胡子,穿着一身紧绷绷的西装,两条腿看起来就像是粗壮的柱子。这个矮人的身上似乎云集了人们对于矮人这一族的所有刻板印象:大鼻子,大胡子,大嗓门,大手大脚。他的人还没走近,但粗犷的喊声已经震得白筱薇脑门发疼。


矮人哈哈笑着张开双臂走向那位旗袍妇人——也就是当今的鸣海天子——而后者也微笑着弯腰与他热情地拥抱,携手走向会谈用的桌椅,然后摄像机缓缓跟进……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白筱薇匆匆吃完面包,关上电视,换好衣服,离开了家门。门外的阳光亮得有些刺眼,她感觉有些头晕目眩,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迈开脚步。在路过隔壁房间的时候,她好奇地停了下来张望一眼,这间房的窗帘紧闭,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


在她印象里,这间房好像已经租出去将近一个月了,但究竟租给了什么样的人,她却完全不知道。按理来说这一个月来,就算里面住的是条狗,作为只有一墙之隔的邻居,她也应该能听到几声狗叫才对。但是隔壁却反常地连一点声息都没有。


不但如此,她这一段时间来也完全看不到公寓里多了新面孔。平日里和她闲聊瞎扯的,也还是那几个满嘴“赋能元宇宙,反哺区块链,聚焦颗粒度,抓手去中心”的所谓“互联网精英”——天知道他们把互联网产业的未来讲得这么头头是道,为什么却还缩在城市边缘的便宜公寓里。


那间房莫不是租给了幽灵?白筱薇这么想着,然后浑身一震,连忙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出去——毕竟这个世界上可是真他妈有幽灵的。


在地铁上,白筱薇忍耐着一阵一阵冲上脑门的眩晕感,两眼发直地瞪着车厢墙壁上的电视屏。她左边是一位半人马大哥,活像是一堵穿着衣服的肉墙,右边是一个人高马大的鬼族大叔,活像是刚吃完氮泵正要奔杀向健身房,两人都散发着蒸笼般的汗水气息,也不知道这二位煞星何苦要和她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来一起挤早高峰的地铁……


“……再次提醒各位市民,日前浮山市内已经出现小矮妖入侵现象,请市民们出国旅游时请务必检查背包内是否有颜色奇怪的石子、贝壳等异常物件,若有请尽快丢弃,请勿带回境内。另外,也请不要捡拾来历不明的四叶草与蘑菇……”


晨间频道反复播报着关于小矮妖入侵的新闻,不一会儿,播报员又开始念起近日城市排污系统内史莱姆泛滥的稿子,比如什么一户人家里的下水道里面流出了一大坨史莱姆,并且警告市民不要乱用那些标榜着“史莱姆灭蟑”之类的产品。


“那些史莱姆处理公司都是干什么吃的?”随着地铁的颠簸,白筱薇的头在两位大哥隆起的核心肌群之间像弹球一样来回弹着。在地铁总算平稳点的间隙,她盯着播报员化着淡妆的脸,努力想要把注意力从身边那令人作呕的雄性气息上转移开。


终于,地铁到站了。她连着喊了三次“借过”才从两坨肌肉块之间窜了出来,逃命也似地跑出了地铁。抢在迟到的最后一秒钟前打卡,闪身滑进自动门,白筱薇突然庆幸自己是偏纤瘦型的——要是胸围再大一两个字母就铁定要迟到了。


“时局艰难哪。”


白筱薇刚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稳,为自己泡了杯咖啡,她那位总是拖长声音说话的主编大人就走了过来。


“爱奥尼亚财政困难,乡村地区有大批困难户。芬里尔地区今年寒潮格外严重,索拉里昂诸国似乎又有新动向,如今这时代,我们鸣海又该何去何从……”


这个长着一张国字脸的人类大叔踱步来到白筱薇面前,唉声叹气地念了一大段。不过他说了什么,白筱薇根本没往耳朵里去,抬手一指办公室出口:“主编,时政杂志的编辑部在楼下,您去那儿更容易找到共同语言。”


“白老师的稿子交了吗?”对于白筱薇的反应,主编也算是习惯了。他又叹了一口气,这才切入正题。


白筱薇木然地抬起头来。


所谓的“白老师”当然不是指她,而是另一位给她们这个杂志社供稿的超自然专栏作者,他撰写的《简易丹道入门》系列专栏在这本杂志还挺受欢迎的,好评率仅次于她负责的另一个巫女狐三姐妹探灵问答专栏。


但是问题就在于,这位笔名白北五的先生与其说是偶尔拖稿,不如说是偶尔交稿。白筱薇时常觉得每一位编辑都注定会有一个梦魇,而白北五先生就是她这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有道是“天坠山倾易,白北五交稿难”,白筱薇有时候觉得,“天坠山倾易”这一句可以换成其他任何常识里不可能发生的灾难,比如“巫师局破产易”,“九方京爆炸易”,“鸣海天子乘车兜风突然被人一枪爆头易”等等。


“你觉得呢?”她一脸死相地瞪着主编。


主编叹了口气,踱着步子离开了。


上午的工作平平无奇,除了处理稿子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只有变得越来越疼的脑袋。午休时分,白筱薇想打开抽屉找一找止疼药,但是她并没有备这种东西。她趴在桌上撑着脑袋,等待着太阳穴内侧那把不停扎着她的小锥子能够消停会。


而等到头痛稍微好了一点,她喘着粗气站起来,准备去找点东西吃。上班族的午餐总是平平无奇,无非是一到饭点就像蚂蚁一样群聚在楼下那家快餐店旁。白筱薇拎着一个纸袋,感觉自己活像是在微波炉里旋转一样,步履蹒跚地从挤满了人的快餐店里挪出来,回到工位上,拆开袋子。


“……一个人的饭,不怎么好吃啊。”


她啃了两口汉堡,只觉得嘴里的食物像是一堆蜡块。她艰难地把它们咽了下去,只觉得眼皮昏昏沉沉的,脑中的疼痛愈演愈烈。她丢下汉堡,把薯条一推,留给如海鸥般赶来的同事们,就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然而就连睡觉也睡不踏实。


下午一点十分左右,她被电话声吵醒。白筱薇从臂弯里抬起头来,额头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剧烈的头痛,浑身酸软和异常的体温,就算她再迟钝也应该知道自己发烧了。请个病假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还是接起了电话。


“喂?”她有气无力地说。


“啊,白老师!”电话里传来一个脆软好听的女孩子声音,欢快地叽叽喳喳起来,“你要我联系的人我已经联系到啦!是个云篆众的法师呢!她说今天晚上可以边吃边谈,你觉得怎么样?”


“啊?云篆众?”白筱薇的脑子晕晕乎乎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云篆众啦!云、篆、众!就是巫师局下属的那支退魔部队!我们联系到了里面的人哦!”


纵使此刻昏昏沉沉的,但“巫师局的退魔部队”这几个字在她混沌的脑海里还是激起了一丝涟漪。白筱薇浑身一震,猛地抓起笔,爬起身来,“别叫我白老师,受不起受不起……”主要是这个称呼总会让她联想到那个拖稿的白老师,但她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总之多谢你了,居然能找到云篆众的法师——今天晚上几点钟?哪里?”轻轻咳嗽一声后,白筱薇问。


电话那头的女孩子飞快地报了一个时间和地点,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此外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子的笑声,她们三个七嘴八舌地说了什么,但是白筱薇一句话都没听清,只觉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把手机一丢就趴回了桌上,嘴里还叨念着“云篆众……访谈,专栏……交稿啊,交稿啊……”之类的呓语。


最终,她这一天什么工作都没有处理成,在头痛与低烧中混混沌沌地熬到了下班时分。就连日常拿着新活儿来找她的主编,看到她这个样子也摇摇头叹了口气,转头去寻找新的牺牲品了。


“你应该早点请假回家休息。”一个同事对她这么说。但白筱薇摇了摇头,只是从工位抽屉里摸出感冒药吃下。她不能错过这个采访云篆众法师的机会。这可关系到她的年终奖——但话说回来,年终奖又有什么用?她有存款,不过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些存款能用来做什么,反正也买不起房子。但话又说回来,买了房子又能怎么样?反正那也只是房子,谈不上是家。


好吧,所以归根结底,她硬撑着去赴约只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她真的很想见见一位真正的法师。


白筱薇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一锅熬开的粥,不停地翻滚着,冒着一个又一个混乱的思绪泡泡。离开公司后,她感觉自己的低烧好了些,神智也变得清明了许多——不得不说下班真是一剂良药。随后,她在晚高峰的地铁上厚着脸皮又问了一遍地址,终于在晚上十点钟抵达了电话里约定的那家居酒屋。


蜃楼风格的居酒屋里弥漫着烧酒、鸡肉串与甜味噌的气味,白筱薇直奔已经被订好的包间,拉开纸门之后,一股甜滋滋的蒸腾热气扑面而来,把她扑得往后退了一步。


“呀,白老师来啦!”


“白老师来啦!”


“白老师迟到了哦!”


随着三声清脆欢快的呼喊,三个红褐色的小脑袋依次从门后探了出来,头上毛茸茸的狐耳一摆一摆的,三对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望着白筱薇,蕴满笑意。


“晚上好啊,葵,海棠……”白筱薇讪讪地笑着走进房间。最里面的小狐狸气呼呼地挥了挥小拳头,“还有我呢!我呢!”


“……还有飞花!”白筱薇松了一口气,连忙补上了这位小祖宗的名字。这三个穿着巫女服,长相一模一样的狐人族女孩在座椅上一字排开,笑眯眯地摇晃着头,就连动作幅度也一模一样,乍一看上去活像三个一溜摆开的套娃玩具。


或许是因为今天刚做完直播的缘故,她们三个身上还穿着为了节目效果而特地准备的巫女服:裙子的下摆被裁到膝盖以上,袖子被拆了下来做成了袖套,露出圆润白皙的肩膀,仗着七月中旬的浮山市气候温暖,还赤着一双白生生的小脚,踩着木屐。


三只小巫女狐热情地把白筱薇拉进房间,然后把她按在了三人中间的位置上。和她们打闹了一小会儿后,白筱薇这才尴尬地抬起头,望着坐在桌对面的人影。


——这就是那个云篆众的持证法师了吧。白筱薇想。对面的狐人族女性看上去三十岁左右,脸孔倒是和那三只小狐狸长得有些相似,似乎和她们有血缘关系。但是她眉眼细长锐利,哪怕不是在瞪人,眼睛轻轻一扫就让人无端有些发怵。饱满的胸脯是她另一个不同于那三只小家伙的特征,白筱薇扫了一眼就确定,这绝对是会被自己办公室的自动门斩于马下的罩杯字母。


“您好,我是白筱薇,呃,《探灵》杂志社的编辑……”她尴尬地站起身来,忍耐着太阳穴一突一突的钝痛,朝对方伸出手去。


狐人族女性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和她握手——白筱薇这才发现对面比自己高整整一个头左右——她也穿着一身巫女服,不过是正常的那种,大袖和裙裤把身体紧紧地包在里面,和隔壁三只小家伙那种为了博人眼球的“观赏用”巫女服完全不同。这位巫女的腰间还挂着一块白玉牌,上面雕刻了四朵云状纹路。


那大概就是云篆众的“出入无碍章”了,而且阶位还是四重云……白筱薇想,不由得多看了面前的巫女几眼。


“巫云愁。”这位持证法师这么介绍自己,“算是这三个小丫头的姑母。”


原来真的是亲戚。白筱薇想,脑壳里那种翻搅一样的疼痛更加剧烈了。她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点,不断地试图回想起在来的路上拟好的问题,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姑母好……”


这话一出,巫云愁立刻扬起了眉毛,而那三只小狐狸则咯咯地在椅子上笑成了一团,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甩来甩去。


“啊,不是,我的意思是——”白筱薇的脸涨得通红,她慌忙想要解释,但巫云愁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和她名字里的“愁”字正好相反,这个人或许是非常大大咧咧的类型。白筱薇模模糊糊地想。


“你要想叫小姑妈做姑母也不是不行哦,白老师。”一只小狐狸娇笑着,软软地拍了白筱薇的腰一下,把她弄得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而另一只则老大不客气地贴着她坐了下来,大腿紧紧贴着她的大腿——很明显是故意的。


“你们三个不要戏弄她了。”巫云愁淡淡地说了一句,于是这三个不安分的小东西立刻条件反射般地规规矩矩坐好。巫云愁抓过桌上点菜用的平板电脑,扫了一眼,“白老师喝什么?是蜃楼清酒还是琅琊黄酒?”


怎么你也开始叫我白老师了……白筱薇的视线越过桌上冒着热气的寿喜锅,她微微有些晕眩。本来她想拒绝的,但是在这气氛之下,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说:“呃,度数低一些的……”


“那么就琅琊黄酒……白老师吃什么?”巫云愁动作麻利地点了单,又问。


“我吃什么都可以,您看着点!”白筱薇连忙说,从包里取出记事本和录音笔,“那个,巫女士,咱们的访谈……”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话题歪得相当干瘪,但是她现在已经没那个力气去思索别的说辞了,只求把脑海里那些问题都抛出去,然后再把这个法师的回答记下来……


“噢,好的,当然可以。”巫云愁似乎颇感意外,她把平板电脑塞给一只小狐狸,后者欢呼着接了过来,开始胡乱点起了烤串和甜品。


很快,服务员就端了一瓶温过的琅琊黄酒上来,为白筱薇斟满一杯。白瓷酒杯里的酒液黄澄澄的,像一块流动的琥珀,伴随着热气,散发着芳醇的甜香。一只小狐狸巧笑倩兮地端起酒杯向她敬酒,白筱薇连连推辞,但还是拗不过,只得稍微喝了一小口。


黄酒入腹,她顿时感觉一团火猛地从肚子里烧了起来,很快,喉咙就烫得发疼,食道也火烧火燎的。她勉强压下这种感觉,强撑着举起记事本和录音笔。


——但很快她就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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