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29、睡魔(上)
云叶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明亮的光。
眼中是一面熟悉的天花板,挂着熟悉的灯。灯是暗的,光来自窗外。窗帘没有拉上,她从床上坐起身时,很容易就能看到窗外的风景。灿烂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这座城市上,一座座钢筋混凝土浇铸的大楼刺向天空,仿佛一座座尖碑,泛人种族用它们来向天空宣告自己的存在。
大楼下面是一条条彩带般盘旋缠绕的道路,无数车辆在上面川流不息,轮胎驶过柏油马路的声音,车辆的喇叭声,空气中间或传来清脆的鸟鸣,共同交织汇聚成一片繁华的白噪声,充当了这座城市的底噪。
云叶凝视着在自己面前铺展开去的城市。一辆辆汽车和一个个行人像一颗颗红血球一样在城市的血管中奔流不息。她竭尽力气向远处望去,越过那些高楼大厦的阻挡,她看到的是呈现暗绿色的起伏山丘,偶尔可见一条白线般的高速公路自山丘上划下。这些温柔的丘陵如同托起城市的摇篮,但是在更遥远的地方,大地与海洋正在向自己掌中的这座城市,和居住在其中的人们显露自己的威严。
少女的视线越过城市,也越过那些线条柔和,起伏平缓的丘陵。她看到一片湛蓝的汪洋大海,一座座巨大石柱一般的孤峰从海面升起,笔直地指向天穹的最高处,以远远凌驾于那些渺小的人造物件的可怖威势舒展着自己的身躯。
林木的葱绿与岩壁的灰垩构成了它们的颜色,这些林立的石峰之群如同一群俯视孩童玩具的成年人一般,缄默不语地俯瞰着城市。在它们的中央有一座格外巍峨的石峰,它就像是连接天地的巨柱,其巨硕比起摩伦诺的老橡树亦不遑多让,即使在万里以外的云叶也能将它的躯体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还得抬头仰视。
脑中感到一阵微微眩晕的云叶低下头来,晃了晃脑袋。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座繁荣的城市与遥远处那石峰之群就是最好的证明。
怪山如云自天坠,万丈壁立蛟为门——瀛洲洋畔,群山天坠,蛟门为关。
这里是龙神降福的御国鸣海,那片擎天巨柱般的海中群峰便是丹书院所在的蛟门岛,而这蛟门关脚下的繁华都市,就是九方京。
——也是她的家。
我一定是在做梦。云叶这么告诉自己。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摩伦诺,正在进行期中考试,她刚刚完成了防护仪式,静静睡下,等待睡魔光临自己的梦境。
但是梦境中却不见睡魔。这个有些失望的念头刚从脑海中冒出,她就摇了摇头,把它赶了出去——她可不想见到睡魔,她宁愿这只是个普通的梦境。她从床边走开,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在要压下去的前一秒。她犹豫了。
——这里是她的家。
她的家中,除了她自己之外,照例是没有人的。就算开门出去,也只是看到一座空空荡荡的客厅,一张空空荡荡的餐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徒增寂寥。
云叶的手慢慢地松开了。可她的心里又冒出一簇新的、细小的、渴望的火花:如果这是梦境,如果这是梦境——
她慢慢按下了门把手。吱呀一声,那扇房门慢慢打开——
然后一丝香味飘了出来。她一时间僵在了原地,任由那香味在空气中慢慢洇开。随后,房门猛地被人拉开,手还搭在上面的云叶差点被带了个跟头。她身不由己地向前栽去,本以为自己要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但没想到的是,自己却撞入了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
云叶伏在那个怀抱里,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随后她才抬起头来,有些模糊的视野里映出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说熟悉,是因为那张脸和自己太像了,活脱脱就是长大后的自己,只不过眉毛更细,眼神更锐利——就像是姐姐的眉眼——但说陌生,是因为她几乎没怎么见过这张脸像现在这样红彤彤的,满是笑意。
“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睡到下午呢,小叶!”记忆中脸色一向苍白,但现在却满面红光的母亲笑了起来,头顶的狐耳一摇一摆的,红褐色的毛发光洁油亮,就连她眼角的鱼尾纹——那在魔药的滋润下放慢了脚步,但终究还是到来了的岁月的痕迹——也跟着快乐地抖动了起来。
云叶的母亲笑着将自己的女儿拥入怀里,用几乎要将女儿淹没的气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云叶,抬手擦了擦她的眼角,就把她往客厅拽去,“快来,锅早就开了,说不定你姐姐正在偷吃呢!”
云叶跌跌撞撞地跟着母亲的脚步来到客厅里。母亲的身上穿着她熟悉的巫女服,母女俩的尾巴也是一模样地蓬松柔软,而绕过客厅里一面硕大的屏风之后——这面胡乱摆放的屏风毫无疑问是母亲的爱好——她看到了在桌上腾腾地冒着热气的火锅,锅旁琳琅满目的食材,还有那个坐在桌边,正端着碗忙不迭往嘴里送食物的高中女生。
“好啊,你居然敢偷吃!”母亲喊了起来,但紧接着就笑了。高中时期的云影尴尬地放下碗,对云叶打招呼,“中午好啊,小叶。昨天晚上又熬夜了?”
云叶呆呆地没有回答,直到现在,她仍然沉浸在一片恍惚之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一次她梦到自己的家时,那里空空荡荡,然后紫丁香小姐就出现了——这回又会有什么等着自己?她就像是一条绕着食物狐疑打转的鱼,生怕这块美味饵食中藏着锋利的鱼钩。
她被母亲按在了椅子上,火锅的热气和香味扑到了她的脸上,几乎熏得她的骨头和比骨头更坚硬的戒心都开始微微地软化下去。她感觉自己的眼眶热热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她在母亲和姐姐的催促下拿起筷子,她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有些麻木,她几乎感觉不到那两根木棍的存在。
“生日快乐,小叶!”母亲笑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个花环套在她的头上。姐姐起身为她倒饮料,两人陌生的笑脸在她面前被热汽搅和成一团模糊的色块,像因为高温而扭曲的空气一样不停地抖动着,显得十分滑稽可笑。云叶也笑了起来,她终于不管不顾地一口咬上了那块饵食,她的嘴不受控制地说着一些她并不想说的话,比如“谢谢姐姐”,“谢谢妈妈”,“我今天真的好高兴”,虽然在她的记忆里,那两个人似乎并没有给过她说这些话的机会。
当云叶终于咬住了那块饵食的下一秒,她就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成真了。食物里的鱼钩刺破了她的嘴唇——家里的大门突然伴随着一声巨响被打破,三个“鱼钩”大剌剌地走了进来。那三个人影一样地高大而笔挺,一样地穿着黑夹克和黑色长裤,一样地戴着墨镜,而云叶刚好认得最中间的那个人影。
是奈薇。
奈薇手里拿着一把枪。不是她在决斗训练课上用“砰”的一声模仿的手枪,而是云叶曾经在梦境中见过的,造型刚硬、透着冰冷的黑色、盖满尘土,有着握柄、弯曲的弹鼓和长长枪托的东西。她叫不出来它的名字。
“巫师身体的抗打击能力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完全是靠着护咒来抵挡攻击。”
奈薇说话了,声音遥远而虚幻。她似乎在呆板地复述着决斗训练课上所说的话。
母亲和姐姐还维持着微笑,为云叶夹菜,倒饮料。云叶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奈薇,精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副墨镜彻底挡住了两人目光交汇的可能性。
然后,她扣动了扳机。枪管里喷出了火舌,暴风骤雨一般的哒哒声彻底将云叶的听觉所掩盖,但是仍然有清晰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
“因此与其把魔力浪费在对敌人造成直接杀伤上,不如直接拆掉对方的防御,接下来就只需要一颗子弹就能解决掉对方。”
金属的暴雨掀翻了摆得满满的餐桌,子弹擦过云叶的头发与脸颊,但她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仿佛它们只是擦过自己身边的雨滴。她看着那张餐桌在刹那间被粉碎,木板和瓷盘的碎片霎时落满一地,那尊金黄色的铜锅和滚烫的热汤浸泡着地上的垃圾,然后两声笨重的钝响,云叶看到母亲和姐姐干脆利落地倒在地上,鲜血和仍旧冒着泡泡的热汤混合在一起,淹没了她的双脚。
云叶没有尖叫,她只是徒劳地瞪大了眼睛。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梦,但胸口处传来的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却怎么想都不是梦境。她感到口中一片干燥,苦得发烫,她说不出话,她难以呼吸,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硬物堵住。她看着奈薇转过身去——还有奈薇身旁的那两个人影——那三个人影走出了她的家门。
直到这时云叶才猛地站了起来,她越过地上的垃圾和尸体——它们开始一点点崩解,就像是它们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她追出家门,但是门外却是一片空茫的雾气。她听到四周传来狂风暴雨一样的枪声,炸弹撕裂空气时传出的尖啸,和落地时剧烈的爆炸。她看着那三个黑色的人影不断地向前走。
她看到其中一个身影在迷雾之中消散了,不存在了。另一个身影停下了脚步。她奔跑着越过了它,回头看时,只能看到那个黑色的背影轮廓,虽然感觉熟悉,但并不知道是谁。最终,只有奈薇不断地向前走,而且越走越远,云叶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她。
跑着跑着,她忽然感觉自己踢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那似乎是一枚小小的金属圆片。她记得它,它是——
“——醒醒!”
云叶一下子从软垫子上弹了起来。在晕眩了几秒钟后,她的意识才慢慢被拉回现实。石室还是那间石室,刚才她用来布置魔法仪式的熏香早已燃尽,空气中只剩下一丝残香。一阵冷风吹过她的后背,狐人少女顿时一个激灵,这才发觉自己背后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可算醒了。”一个有些阴森的女声从云叶身边传来。女孩转过头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身黑衣的塞伦教授。“我都要怀疑这里是考场还是卧室了……嗯,我该给你打几分呢?”这位教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于是云叶身上顿时又掠过一阵寒意。
“打分的事情待会再说,塞伦。”乌尔狄丝教授的声音从云叶的另一侧传来,这位精灵女巫不露痕迹地对塞伦教授点点头,于是后者耸耸肩,离开了这间小小的石室。然后,乌尔狄丝在云叶身边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教授……”云叶缩了缩脖子,她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对自己说些什么。
“塞伦对我说过你的事情了,关于那个狗牌的。”过了一段时间,乌尔狄丝教授终于开口说道,她似乎放弃了掩盖自己脸上的疲惫神色,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突然抛出一个问题,直接把云叶砸蒙了:“你已经猜到多少了?”
云叶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教授是在说奈薇的事情。她垂下头,低声道:“我不知道,教授……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部分究竟有多少,也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说着,她抬起头来,用近乎央求的眼神看着乌尔狄丝教授:“教授……您可以告诉我吗?关于她的事情……我,我真的很想知道。”
“你并不笨。”乌尔狄丝教授转过头,仔细地看着女孩,“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很多。你还记得我说的吗?魔法不是万能的,它不能治愈一颗心。能治愈一颗心的,只有另一颗心。同样地,在这件事情上,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你只能靠你自己……还有她自己。”
云叶茫然地听着,然后点了点头。她又说:“可是,教授……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但她最终还是没能说下去,后半句话沉甸甸地堵在她的喉咙中。女孩垂下了头,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浮沉。关于奈薇,关于勃兰登战争,也关于她梦境中的那三个人影。
“你相信命运吗?”乌尔狄丝教授突然说。
云叶抬起头来,一时间说不出话。她望着这位教授,有些难以置信这位一向严肃而理性的教授会问出这种问题。
“对于巫师来说,命运并非是一种形而上的概念,一个虚无缥缈的言词……它是可以触及的,在某种层面上。接触过命运的巫师,对它的理解要比其他人……深刻许多。”乌尔狄丝教授笑了笑,在她的眼角挤出一缕细小而无奈的皱纹。云叶惊愕地发现,这位女巫的脸上,似乎头一次出现了一丝软弱的神情。
“我相信命运。”教授说,“我听过这么一句话,在你的一生中,总会有一个人,是你生命中一切的答案。命运会把她带来给你……等这个人真的来到你身边。你会知道的。那个时候你要做的,只有珍惜她。”
说完这句话,教授再次闭上嘴,让房间陷入一片沉默。云叶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但还没等她细细咀嚼它的意义,教授便站起身来。
“或许,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
说完,她朝云叶笑了笑,就转身离去了。在她离开后,云叶又独自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才茫然地站起身来,走出石室。
然后她就看到了塞伦教授。后者靠在石墙上,望着光秃秃的天花板,脸上的黑纱遮住了她的表情。云叶心里有些打鼓:她一向害怕这位说话阴森森,穿衣阴森森,上课还是阴森森的教授。她是不是会给自己打低分?因为自己又做了这么稀奇古怪的梦,而且还睡了这么长时间……
“我确实没料到那件死者的遗物会对你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塞伦教授突然开口,把正在神游的云叶吓了一大跳。她胆战心惊地望着教授,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的防护仪式确实是起作用了。”塞伦教授似乎颇为不满地“啧”了一声,站直身体,“这道‘墙’成功地筑了起来。但是你又在上面开了一个洞。所以睡魔进去了。”
云叶被她这个微小的动作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慌乱地辩解道:“不是……教授,我,我没有……”
“我没说你主动在上面开洞了。”塞伦教授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是在无意识下敞开了自己的精神,引导睡魔进入你的梦境的。我知道你是那种更容易受无形灵体影响的体质,而你当初碰到的那件遗物,它的精神残留至今仍然附着在你的身上。这两者一结合,就在防护仪式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墙上开了个洞,于是睡魔就趁虚而入了。”
云叶呆呆地站在原地,她万万没有想到,之前那枚勃兰登战争中留下的士兵狗牌,时至今日仍然在对自己施加着无形的影响。但还没等她焦急地开口询问,塞伦教授就抢先一步说道:“不过你也没必要这么担心,这些精神残留通常情况下是无害的。只是在今天有睡魔煽风点火的情况下,它才影响了你的梦境——你应该知道,睡魔这种妖精会让人进入她们最害怕的梦境中。”
塞伦教授还特意在“你应该知道”这几个词上加重了语气,说完这番话后,笑吟吟地盯着云叶,潜台词很明显就是“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那就是上课没听讲”。云叶讪讪地低下头去,决定老老实实闭上嘴巴。
“一般来说,这种无害的残留会在几天内消失。”塞伦教授又说,“但你身上的这个,”她伸出手朝云叶背后指指点点,活像她后面真的有个背后灵一样,吓得狐人女孩一个激灵,不得不硬生生忍住回头看的冲动。
“但是你身上的这个,情况又不太一样,它留存得格外久……”塞伦教授歪了歪头,“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是,你的某段记忆,或者你身上的某些东西和它产生了共鸣。这种例子常见于死者和被附着人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比如亡母的精神残留在女儿身上,受害者的怨念缠绕在凶手身边……”
云叶只觉得背后发冷,脸上的讪笑都快挂不住了。“你如果想要驱除它的话,倒也简单,我可以随时代劳。”塞伦教授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提出了这么一个建议。云叶原本下意识地就想要答应,但不知怎么,她脑海中猛然闪过刚才的梦境——那个清晰的噩梦——在梦境最后,自己看到的那枚圆形铁片。
“谢谢您,教授。我觉得暂时还不用……”不知怎么,她鬼使神差地拒绝了塞伦教授的提议,在她的注视下灰溜溜地逃跑了。直到回到了宿舍,她脑海中仍然不断回放着那个梦境的片段——包括奈薇在内的三个人影,其中一个消失无踪,一个停在了路边,还有那个圆形的铁片……
不知不觉间,云叶已经来到了房门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掏出钥匙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