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22、小夜的“家人”（下）

娜尔托娅五指舒张，从女孩喉咙中喷出的鲜血汇聚成猩红色的河流，在空中温柔地流淌。她优雅地转身，动作美丽得仿佛舞蹈，修长纤细的苍白手指像是指挥棒一样指引着空中血红的河流，在无数道饥渴而贪婪的目光注视下，流注到一个个玻璃高脚杯中。

小夜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一切。从女孩颈间喷溅出的鲜血有数滴落在了她的脸颊上，为苍白的肌肤增添了一抹猩红的亮色。鲜活的血液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鼻子，就像一只轻柔的小手，在她的体内抓挠。渐渐地，一种久违的、魔鬼般的渴望像灰烬里的火星一样慢慢被点燃，饥渴烧灼着她的喉咙，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装满血液的高脚杯，那个女孩子逐渐失去生气的头慢慢低了下来，但她却浑然不觉。

在另一侧，白筱薇同样呆呆地望着那个慢慢垂下头的女孩子。娜尔托娅的手一松，女孩的身体就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像一个被榨干后丢弃的水果。两个女仆战战兢兢地挪着小步走过来，表情已经被恐惧扭曲得不像样子，她们颤抖着抓起自己同伴的手臂，一边低声抽泣一边拖动。

而吸血鬼们则已经围拢了过来。一道道贪婪饥渴的视线黏腻地舔舐着那一排排装满鲜血的高脚杯，他们优雅地低声交谈，空气中回荡着热烈的赞叹声，仿佛一群高贵的社会名流，正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侍者为即将上桌的美食摆盘。

娜尔托娅挽着小夜，她的脸上也沾着女孩的鲜血。她优雅地举起一只高脚杯，朗声用芙洛伦语说了些什么，吸血鬼们微笑着点头应和。她低头看了一眼在自己臂弯里不断颤抖的小夜，面带微笑地将血液一饮而尽，一痕鲜血从猩红的唇角流下。

第二杯鲜血属于先前那个黑色洛丽塔服装的吸血鬼女孩芙洛莱茵。她依偎在娜尔托娅的身边，小脸上满是娇艳的微笑，用纤纤手指拈起玻璃杯，淑女地小口吸啜鲜血，但她很快就压抑不住嗜血的饥渴大口吞咽起来。最后，她抿了抿嘴，似乎强行压下了舔舐杯壁鲜血的冲动，用一块洁白的蕾丝手帕擦拭嘴唇。

然后是一个个吸血鬼，一只只苍白的手伸向玻璃杯，将它们高高擎起，在灯光下闪烁着红宝石一般的光芒，随后被一双双苍白的唇饮下。俊美的青年男女，优雅的动作，热烈而不失礼节的气氛，这一切都如同一场上流社会的高雅餐会。

——如果忽略那具失去鲜血的尸体的话。它正在从社会名流们的视野中一点点消失，而拖着它的女仆们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白筱薇死死盯着那只毫无生气的手，直到它离开自己的视野，被门缝后的黑暗吞没。

一杯犹自微温的鲜血被送到了小夜的面前，女孩猩红的瞳孔一下子缩小了。娜尔托娅脸上挂着某种胜券在握的奇异微笑，凝视着小夜——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小夜身体的颤抖幅度更大了。那杯暗红色的鲜血宛如魔鬼的仙酿，它散发出的气味让她身体的每一寸都为之沸腾。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喝下它之后的美妙感觉：幸福的热流会贯穿她的身体，像泡发海绵一样将她充满，让一切色彩、一切鲜活，一切活着的时候才有的久违感触全部带回她的身体，让她再次短暂地体验生命的幻象。

她一点点地向那杯鲜血伸出手去。还有三厘米，二厘米，一厘米，就能接触到那盛装仙馔的杯子，然后喝下它，体验幸福的极乐……

然后她看到了白筱薇的眼睛。

透过吸血鬼们的身影，她看到白筱薇跪在面前不远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视线中并没有一丝愤怒和责备，有的只是凄凉。

在那一瞬间，小夜体内魔鬼一般的渴望短暂地消退了。愤怒和责备并不能击退这个魔鬼，击败了它的是白筱薇眼中更深的某种东西。小夜明白，白筱薇不会出声阻止她喝下这杯鲜血，也不会因为她喝下它而责怪她。

但是，小夜无法原谅那样的自己。

女孩的手指终于触到了坚硬的玻璃，娜尔托娅脸上的笑容更欢畅了，她高高地挑起嘴角，仿佛一个居高临下的胜利者。

——啪。

但下一秒，玻璃杯坠地的声音就传遍了整个房间。鲜红的血液泼溅在地毯上，迅速被织物吸收。小夜的手指停滞在半空，身体微微颤抖着。

周遭的嘈杂一下子消失了。吸血鬼们不再谈笑，数十道目光直勾勾地投在小夜身上。娜尔托娅脸上的笑容无影无踪，她的表情硬得像一块石头。小夜垂下头，双手死死捏着裙角，默默地等待着娜尔托娅的怒火。

沉默凝固在空间中，白筱薇慢慢地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她现在多么想赶到小夜身边抱紧她——但那些吸血鬼是她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的天堑。她只能默默地祈求着，祈求鸣海的龙神，或是其他仙庭仙人，能够在冥冥中保佑自己的小夜。

娜尔托娅伸出一只手——小夜立刻颤抖了一下——但最终，这只手只是温柔地落到了她的脸颊上，而不是扼住她的喉咙。

“凡人，影响你太多。我的女儿。”娜尔托娅慢慢地说，神色平静到近乎神经质的地步，她爱怜地轻抚小夜的脸颊，“妈妈错了。那个时候，鸣海人，带走了你。这不对。”

“最后，你会明白。我们，和凡人不同。”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正在努力把想法转换成鸣海语，“我们，有很长时间。”说着，她抬起头说了一句什么。一个吸血鬼单手抚胸鞠躬，然后优雅地转身离去。很快他再次回到了这里，手中捧着一袋散发着寒气的冷藏血液。

“我们，有很多，这种血。那些血仆，还正常地活着。”娜尔托娅捧起小夜的脸颊，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张被鲜血染红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她将冷藏血液撕开，倒入自己用过的玻璃杯中，捧到小夜面前。小夜猩红色的瞳孔缩小了，她下意识地望向白筱薇。白筱薇的眼神并没有改变，平静而哀凄，就只是看着她，目光中没有祈求，没有命令，就像白筱薇一直以来做的那样——小夜的选择权在，且仅在她自己手中。

小夜抬起头，望向娜尔托娅的眼睛。她不知道娜尔托娅说的是不是真的。这杯鲜血究竟是无害地取自人体，还是伴随着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息，从无辜者体内抽出？而吸血鬼则冷漠而坦荡地回望，不屑于给出任何回答。

在沉默了许久后，小夜捧起玻璃杯，轻轻啜饮。

像以前无数次一样，幸福而温暖的热流注入了她的身体，冲击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带给她在四肢百骸里涌动的力量。她幸福得快要哭泣了，她开始后悔自己之前为什么拒绝了那杯血液？那杯珍贵的、可以给她无上幸福的血液就这么洒在了地上，永远地消失了。她盯着地毯上的暗红色污迹，开始痛恨起几秒前的自己。

随后，她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强迫自己回想起艾蕾妮娅教授的方法，平复体内血液的饥渴。她将将空空如也的高脚杯还给了娜尔托娅。

娜尔托娅笑着高高举起玻璃杯，再次说了些什么。吸血鬼们笑着举起玻璃杯低声附和。娜尔托娅又说了几句什么，一个吸血鬼端着酒杯出列，脸上洋溢着阴鸷而邪恶的笑容。他们交谈几句后，所有吸血鬼都开始狂笑起来，不时用轻蔑的视线望着那些少年少女，以及白筱薇。

不远处，那个似乎名叫“施”的法师站在阴影中，憔悴的面容阴晴不定。她似乎听得懂吸血鬼们的芙洛伦语，眉毛微微皱起。

“芙洛莱茵。”娜尔托娅说——这个名字的发音连白筱薇都能听懂。吸血鬼女孩点了点头，牵起小夜的手，不由分说地拽着她来到门边，转头不耐烦地对白筱薇喝道：“过来，血仆！”

怒气在小夜脸上闪过——如果不是周围有这么多吸血鬼，她怕是当场就要和芙洛莱茵扭打作一团。白筱薇慢慢站直身子，平静地走了过去。

“缓慢，血仆！”芙洛莱茵喝道，作势欲踢。小夜再也忍不住了，厉声喝了一句什么，似乎是芙洛伦语。

芙洛莱茵睁大眼睛望着她，忽然嘻嘻地笑了起来，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小夜皱起眉头，一副没有完全听懂的样子。芙洛莱茵挽着她轻盈地跑出房间，门口的两个女仆急忙对她弯腰行礼，但芙洛莱茵看都不看她们一眼，走过重复到让人发昏的走廊，带着小夜来到了一间房间前。

和白筱薇最初身处的杂物间不同，这个房间似乎是一间卧室，岩石制的墙壁延伸出两张石床，石床上铺着被褥和枕头，都是纯白的棉织品，但没有一点缝合的痕迹。芙洛莱茵咯咯地笑着，又说了些什么，随即冷着脸对门口的白筱薇喝道：“进来，血仆！服侍你的主人！”

白筱薇现在甚至感觉有些好笑了。“你为什么认为我是她的血仆？”她问。芙洛莱茵皱眉瞪着她，似乎在慢慢理解这句话。过了一会儿，这个小吸血鬼怒道：“吵闹，血仆！”抬起手来似乎想打她。但她瞥了一眼小夜，悻悻地把手放下，转身扬长而去。

白筱薇从门口探出头，看着芙洛莱茵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走远。然后她转过身来，在她和小夜目光相交的一瞬间，两人就拥抱在了一起。白筱薇紧紧地拥着小夜瘦削的肩膀，而小夜则在她怀里不住颤抖。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渐渐变成了白筱薇伏在小夜肩头低声抽泣，而小夜则轻轻拍着她的脊背。那个被娜尔托娅杀死的女孩面孔不断出现在她的眼前，如同幽灵般挥之不去。白筱薇知道，她是代替自己被杀的。这个事实让她浑身战栗，尽管她知道这一切都应归咎于娜尔托娅的暴行，但是，但是——

女孩没有说话，身体前倾，两人额头相贴。白筱薇闭上眼睛，感受着额头的冰凉与脸颊上柔软的手指触感，不知怎么，原本在心中翻腾的恐惧渐渐地消失了。她再度睁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你，小夜……我没事了……那个，让你看到我丢人的样子啦。”

“其实，我也很害怕，筱薇姐姐。”小夜贴着她的额头，低声说：“那个时候，我看着那个女孩死去……但我心里什么都感觉不到，甚至盼着看到她的血液喷出来……那个时候我真的好害怕，害怕自己变得和那些……那些吸、吸血鬼一样……”

她的声音在微微发抖，白筱薇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她。

“……没事的，没事的，小夜。只要你还能这么想，只要你还能这么想，只要你还能感觉到害怕，你就还是你自己，不会变成其他什么。”

一丝些微的甜蜜在白筱薇心底泛开。她犹记得，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小夜并不会这么直率地把自己的想法倾诉出来……如果是那个时候的她，只会垂下头，磕磕绊绊地小声说“什么都没有”，然后把一切都藏在心底……

但现在，小夜却毫不犹豫地倾吐出了心中的恐惧，而自己则接受了这些恐惧，让它在她们两人交握的十指间逐渐淡化，直至消失。她的心情忽然又昂扬起来，胸膛里仿佛有一团火苗膨胀开来——小夜向她倾诉了，光是这个事实似乎就能带给她无限的勇气。她和小夜都要成为彼此的依靠。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世界都明亮了起来。

白筱薇长长吐出一口气，坐到了石床上，小夜习惯性地坐在她的腿上——自从小夜的禁闭期结束后，她们之间就一直如此亲昵。直到白筱薇也习惯性地搂住女孩纤细的腰，她们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环境之险恶。白筱薇吃了一惊，但小夜却不依不饶地勾住她的脖子，低声呢喃：“这样就好。”

白筱薇的脸微微一红，贴着小夜的肩膀。平复了一下心绪后，她喃喃道：“我们要逃出去，小夜，我们一定要逃出去。”在这个地方待的每一刻都是精神上的重压，不仅是对于她自己，对于小夜来说更是如此——无论如何，白筱薇都不想让小夜继续和她的这些邪恶同族相处了，哪怕只有一秒钟。

小夜咬着嘴唇点点头。白筱薇凝视着她的面庞，心中忽然一动：“小夜，你会说芙洛伦语？”

“以、以前学过……一些……”

“我差点忘了你还是个高材生！”白筱薇高兴得险些跳了起来，紧紧按住小夜的肩膀，“那他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小夜先是腼腆地笑了笑，但很快，笑容就从她脸上一点点消失了。

“他们一开始在说，欢迎我回家……什么的。后来就……好像在谈论那场袭击。”

“袭击？”

“对，那个女人问一个吸血鬼，市中心的情况如何。他回答说，非常顺利，他们催眠了很多普通人，让他们在市中心大肆制造混乱……他还说，那些、那些……”小夜咬了咬牙，颤抖着努力吐出这个恶毒的词汇，“‘劣等种血仆’……非常好用，把巫师局拖住了很久……”

在那一瞬间，意识仿佛停止了。脑海里除了愤怒之外无法思考别的东西。白筱薇的眼前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视野才慢慢恢复。掌心传来一阵刺痛，有粘腻的东西流过皮肤。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红鸢她们是被这么拖住的。、

白筱薇张开手掌，手指被握得生疼，掌心一排鲜血淋漓的伤口。小夜发出小小的惊呼声，她迅速把血迹擦在自己的衣角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抖得没那么厉害，“……那……艾蕾妮娅呢？之前那三位巫女小姐呢？”

“他们没有提……”

白筱薇默默点头。也只能祈祷她们没有事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问：“还有，小夜，他们……为什么叫我血仆？对吸……对血族来说，普通泛人种族都是血仆吗？”

小夜再次犹豫了。她下意识看了看白筱薇的脖颈，“也可能……因为我、我……吸、吸过姐姐的血……”说完，她愧疚地咬着嘴唇，深深低下头去。

白筱薇惊讶地望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们可以感知到这个吗？”

“是的……我、我们可以闻到其他人身上同族的气味……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那个，那些女孩子和男孩子身上，也都、都有他们的气味……”

白筱薇下意识地嗅了嗅自己的身上，但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可能被吸血鬼咬过之后，身上会留下什么无形的标记吧。

“谢谢你，小夜。多亏你听得懂芙洛伦语。”她喃喃道，双臂环着小夜的腰，过滤了一遍思绪，“是关于这个地方的。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个房间——不，这片空间本身，就是由魔法创造的。”

“姐姐……能看得出来吗？”小夜惊奇地睁大眼睛。

“啊啊，因为魔法的痕迹相当明显。你看，这个墙跟劣质贴图似的——你知道什么是贴图吗？”白筱薇说着环视四周，“没有窗户，看不到外面。没有电线和水管，墙壁和地面的接合没有痕迹，完全不符合一般建筑的特征。”

“而且，这些玩意也没有缝合的痕迹，浑然一体。”她拍了拍床上的被褥和枕头，“据我所知，只有魔法直接创造出来的物体才会是这样。”

小夜咬着嘴唇，点点头。

“而且我曾经进入过一次魔法空间，这里和那里有着相同的诡异感。其实我还有别的手段来证明，但现在没有施法材料。”白筱薇摇摇头，默默回想着那天在神社鸟居边，红鸢说过的关于魔法空间的知识。

——谢谢你，红鸢。

“制造魔法空间是持续性的大型法术，而这种法术一定有核心。”白筱薇慢慢地说，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声音居然如此平静，“摧毁核心，这个空间就会消失。里面的所有人都会回到现实空间。而至于这个法术的施法者……”

她说着，抬起头来，和小夜的目光交汇。

至于这个施法者是谁，实在是一件非常显而易见的事。

——那个苍白憔悴的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