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13、应急方案(上)
时间飞逝,时节已是深秋。
夏日的余温一点点地流走,即使是向来温暖的浮山市,近来气温也明显下降了些许,白筱薇也拿出了厚一些的被子,把夏时的薄被塞回了柜子。但气候的变化对于小夜来说没什么影响,吸血鬼向来不惧冷热。无论是寒冷还是酷热,她都能安然睡着。
但今晨,小夜却是被一阵干渴唤醒的——一阵极为熟悉的干渴。
在它填满她的整个身躯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都在朝内萎缩、塌陷,直到成为一片干瘪的皮。她急切地渴望着有什么东西来填满自己,重新注入自己枯萎的生命,让它重新焕发活力,就像在热水中泡发的海绵。
小夜睁开眼睛。房间内空空如也。身下的床铺已经快要凉透,白筱薇在半个小时前已然离去,小夜想要更多地感受她留下的热度,但她却绝望地发现,自己越是在床上流连温存,属于白筱薇的体温被她冰冷的身体驱散得就更快。一旁的手机屏幕仍然亮着,上面的消息框是千鹤发的“早安”,小夜只看了一眼就毫无兴趣地将它拂开。
和这阵干渴的僵持只不过是一个玩笑,小夜的意志只坚持了一秒不到就败下阵来。她被这阵强烈的干渴催逼着跳下床,扑到了厨房里。在血液储藏箱中有她的食粮——而这已经是这一周的第三次了。一直以来,她都保持着每周一次——偶尔两次的进食频率,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惊恐地发现,那魔鬼一般的干渴袭击她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让她猝不及防。有的时候是深夜,有的时候是白日。
苍白的女孩跪在血液储藏箱前,她的小手颤抖着打开箱盖,里面飘出冰冷的雾气,但她毫不在乎地从里面捞起一袋暗红的血液,然后毫不犹豫地用指甲将它撕裂——即使已经被白筱薇剪短,似乎也没怎么妨碍它们发挥出爪子的作用。
暗红的血液汩汩流下,血滴在储藏箱里绽开数朵殷红的花。小夜恍惚地望着手中破裂的、渗出鲜血的血袋,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将人撕开,他们的鲜血是不是也会像这样流出来——和我手中的血袋毫无分别?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淹没在饥渴的洪流里,女孩举起血袋,把嘴巴张大到极限。淡色的嘴唇下是雪白的牙齿,两颗獠牙在厨房的灯光下闪着锐利的光。她努力伸长裹满晶亮唾液的舌头,承接着不断地落的血浆。
随着略微粘稠的血液恍如一条悬空的河流般流入口中,她的喉头也不断耸动吞咽,细小的血流从唇边溢出,滴落在睡衣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血花。但小夜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女孩沉迷于生命的喜悦之中,只顾着让这殷红的甜浆流过喉头,无暇顾及其他。
忽然,玄关处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随即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哎,要死要死要死……啊,小夜,你醒啦?我忘了拿东西,没打扰你休——”
然后白筱薇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站在打开的厨房门前,呆呆地望着小夜。女孩捧着血袋,回过头去,苍白的脸颊与小手上沾满了血迹,猩红的眸子在一片昏暗的房间中闪烁着熠熠的红光。有那么一瞬间,来人身上鲜活的血气猛地窜入小夜的鼻子,让她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液——
鲜活的、带着温度的、刚刚从生者体内流出的血液,和冰冻过的血浆相比,是不是更美味呢?
尽管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瞬间,但在那一刻,它千真万确地浮现在了女孩的心头。
白筱薇僵硬地后退一步,然后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甚至都停止了几秒钟,那个影子——那个跪坐在储藏箱前的影子、满脸血污的影子、野兽般啜饮鲜血的影子,是那么陌生,又那么可怖,几乎令她恐惧到想要放声尖叫。而直到几秒钟后,小夜的面孔才回到那个影子的身上。
“对、对不起,那个,打、打扰你吃东西了……我、我拿个东西,这就走!”白筱薇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她根本没有再在屋里逗留的勇气,什么都没拿就回头冲出了房间。
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上,白筱薇沐浴着阳光喘了几口粗气,才稍稍冷静下来。
——不行。这样不行。
而在那之后,第一个浮上她心头的念头就是后悔。白筱薇靠着大门,几乎想打自己两巴掌——我怎么可以那么害怕!她痛苦地握紧自己的手腕,只想马上回到房间里对小夜道歉,但刚一回想起那双黑暗里闪闪发光的猩红眸子,她的勇气就悄无声息地消散了,按在门把手上的手再也使不出力气。
晚、晚上回家再说吧。她这么宽慰自己,工作……对,工作很忙!而且这么一耽搁,要迟到了!对,对,现在还是工作要紧!晚上可以找时间和小夜好好谈谈!她不断在心里重复着,仿佛借此就能够忘记刚才所看到的一切,在阳光下匆匆离去了。
此刻,在昏暗的室内,鲜血正在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绽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小夜手中捏着空空如也的血袋,她凝视着这如同扁皮一样的塑胶袋,随手将它抛开,伸出舌头舔舐着自己的手指。她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催促着让她起身去追逐白筱薇,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但是对鲜血的饥渴轻而易举地将那个声音挤到了心底的最角落,让她只是一味地舔舐着舌尖所能企及的任何一滴血液。
而在她去拿下一袋血液的时候,却意外地摸了个空——血液储藏箱里已经空空如也,一袋不剩。
小夜难以置信地闭眼又睁开,但箱子里还是空的。所有的血袋都已经被她在先前喝完——而离下个月月初还有一周时间。她该怎么捱过这段时间?
……血站。对,还可以去血站买。小夜飞奔出厨房,胡乱地穿上衣服,但当她想要冲出房门去的时候,却猛然意识到现在是白天。女孩在玄关门前慢慢后退,然后颓然坐倒在地上,抱住头。
“筱薇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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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挨到自己可以正常活动的傍晚,小夜便飞也似地跑出了家,奔向血站。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一个月内第三度造访血站。对血液的饥渴,以及落败于吸血欲望的懊恼和不甘,两种截然相反的冲动在她胸膛中碰撞——但终究还是前者占了上风,催逼着她再次前往那座满溢着鲜血气息的建筑。
即使已是秋日傍晚,但在浮山市的街道上,仍随处可见穿着短袖短裤的行人,一派夏时景象。而在这些夏装打扮的行人中,一身深蓝色长裙,戴口罩墨镜的小夜分外显眼。她匆匆在人群中穿行,脑后的黑色蝴蝶结发饰上,一颗红宝石不时在街灯下闪过一道微光——虽然那只是树脂做的假宝石。
奔走在街道上,小夜只觉得不停地有鲜甜的血气钻入自己的鼻腔。她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才强迫自己跑向血站的方向,而不是停下脚步。她生怕自己一旦停下脚步,就会不由自主地向身边的人伸出手。
“没事的,没事的。”小夜在心中对自己说,“我还有钱,我省下了很大一笔房租,我可以多买一些血,我可以喝得很饱……”
眼前一晃,旋即她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血站。更加浓郁的鲜甜气息扑面而来,她浑身颤抖着,拼命压抑着自己体内如炭火般燃烧的那股冲动。她甚至能分辨出这股气息究竟是从何而来,她能循着这气味去到任何地方……
然后她强迫自己转过身,不是追着那鲜甜的血腥味,而是一步步地走到血站前台的护士面前。
“雾塚小姐,您上周不是刚来过吗?”护士惊讶地说。血站的工作人员几乎都知道小夜的事情——有一个吸血鬼女孩会定期来这里购买血液,这件事情早就传遍整个血站了。
“我、我要买、买血……”小夜颤抖着说,几乎没听到护士在说什么。她口干舌燥,护士的面容在她眼里变成了混沌不清的一片肉色,唯有对方脖子上的血管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真切。她能感觉到甜美的液体在里面跳动、流淌,它是那么的触手可及,她就像一个距离餐桌只有咫尺之遥的孩子,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上面美味的面包……
——但是她不能。
小夜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痛觉顿时让她脑中一清,护士的面容也变得清晰起来。她用颤抖的手拿出自己的身份证,那张黑色的“非人种族身份证”。曾几何时,她是觉得这张黑色的证件那么刺眼,看在眼中那么令人难受,它没有一秒不在提醒小夜,她是一个“非人”,是一个“怪物”,一个“脏东西”。
但现在小夜已经不在乎了,完全不在乎了。在喉咙的极度干渴面前,这种因“非人”身份而生的小小哀思就像路边的灰尘一样无关紧要。她的心中现在只想着一件事——拿到血液,然后大口大口地喝下去,重温流过身体的生命温暖,满足体内熊熊燃烧的干渴之火。
“呃,抱歉,雾塚小姐……”护士接过她的身份证,敲了一会儿键盘后,面露难色,“您这个月的血液购买限额已经用完了,所以我们没办法再为您提供血液,请您谅解。”
小夜呆住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中回荡着刚才护士所说的话——没办法再提供血液?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如果放在平常,小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发出如此愤怒、尖厉而野蛮的声音。但她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双手撑着柜台,死死地盯着那个护士。后者被吓得浑身一抖,身体大幅度地摇晃了一下,砰的一声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而小夜又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话,她一定会惊讶于自己的表情竟然这么的狰狞。她的五官因为怒气而扭曲,嘴角抿出一个憎恶的弧度,猩红的双眼圆睁,原本她脸上属于年幼女孩的稚气已经消失了,曾经的阴郁也消失了,现在留在这张脸上的,只有野兽一般的残暴。
护士尖叫着逃走了。小夜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忽然心头一沉——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她望着自己的手,那双小手皮肤苍白,指甲被精心地修剪圆润,似乎这样就可以证明,这双手的主人是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类,而不是嗜血的野兽。
小夜死死地攥紧拳头,转过身飞快地冲了出去,把大厅里的喧闹和吵嚷留在身后。她没有乘坐公交车,而是在街道上疯狂地奔跑,风吹过她的身体和面颊,但愈是奔跑,体内的干渴就愈来愈剧烈,她本来以为奔跑能够忘记一切,但是风却把行人鲜甜的血气带给了她。食物,食物,到处都是食物。她苦苦地挣扎,不断地告诉自己,不,不可以,那不是食物,那是人,活生生的人。人,食物,食物,人……
然后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了。仿佛是身体自己将她带回了这座房子。她没有去上班,她不想接触人,人,更多的人。白筱薇还没有回家,她冲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一头扎进被子里。紧闭的门窗,厚重的被子似乎隔绝了人的气息,她瑟缩在那片黑暗而狭小的空间里,不停地抽搐着。她想流泪,但却没有泪水。她想哭泣,但却又不敢出声,生怕从自己喉头溢出的,不是人类的抽泣,而是野兽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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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白筱薇的手指悬在“联系人:红鸢”的上方,犹豫了数度,还是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她刻意放慢了脚步,平日里只有二十分钟路程的商店街,她竟然足足拖到了四十分钟。
自从早晨目睹了那一幕后,她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红鸢打电话——这种畏惧心理十分微妙,她并不是畏惧红鸢,甚至也不是畏惧吸血时的小夜——好吧,还是畏惧的。她真正恐惧的是“自己可能无法再毫无芥蒂地接受小夜”这件事。而每次见到红鸢,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件事。
因此,抱着某种自欺欺人般的心理,她迟迟没有联络红鸢。而就在她唉声叹气的时候,道路也走到了尽头,自家公寓映入了眼帘。在公寓门前踟蹰半晌后,白筱薇在脑中构思了无数句见到小夜后用来消弭尴尬的话——从装作无事发生,到抢先道歉,再到直接抱上去。但最后她却发现,最难的根本不是和小夜见面,而是迈出回家的那一步。
最终,她满怀复杂心绪,觉得自己活像是个战场上的逃兵,转身从家门前离开了。
而又有什么地方好去呢?不知不觉之间,白筱薇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家附近的那条河边。河岸上一条小路通向红鸢的神社。她浑身一震,忙不迭转过身掉头走了回去。
但就在这个时候,灯光下一个巴掌大的影子一闪,她“咦”了一声,正觉得那影子好生眼熟的时候,脚底却忽然一滑,仿佛踩到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尖叫一声就摔进了河里!
扑通一声,她的身体被冰冷的河水淹没。视野陷入黑暗的水底,身上的衣物吸了水,沉甸甸地缚在身上,把她往下拽去。白筱薇呛了一大口冷水,只觉喉咙和肺部火辣辣地疼痛。她慌乱地挥动手脚拍水,希望能浮上水面,但双腿在摆动之间却骤然一紧,不知什么东西缠在了上面,她上浮的势头立刻止住。
白筱薇大吃一惊,慌乱之下又喝了两大口水,空气越来越少,肺几乎快要爆炸,她拼命地蹬腿踩水,但是却似乎踩进了一片水草丛中,细密的水草触手般缠在了她的脚上,可越是挣扎,越是挣脱不开。
然而就在这时,身边忽然传来“扑通”一声,黑暗的水下漾开一圈波纹,似乎又有一个人跳了下来,旋即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白筱薇在昏昏沉沉中只觉一股大力拖拽着自己,脚上缠着的水草被猛地扯断,然后身体猛地浮上水面,口鼻终于接触到空气,她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呼吸,身边那人托着她不断划水,很快,她就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是河岸!
几分钟后,白筱薇趴在河岸边不停地咳嗽,身边的人不断拍着她的背。直到把水都吐干净了,死里逃生的白筱薇才狼狈地抬起头,望着那个路灯下的人影。这人身材高挑,一身皮质摩托车骑装,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体轮廓,但因为逆着光线,看不清脸孔。见白筱薇抬起头,这人也不知怎么想的,慌忙从旁边的一辆摩托车上拿过头盔,咚的一声套在头上。
“谢、谢谢你……”白筱薇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她抬起袖子擦了擦脸,却抹了自己满脸沙子,转头又呸呸地吐了起来。
摩托车女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白筱薇感激地接过来把脸抹干净,正想还回去,但看了看满是泥沙的手帕,又尴尬地缩了回来:“我、我洗干净再……”
摩托车女郎沉默着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用还了,然后转身就走。
“——等等!”白筱薇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大喊出声,“你是红鸢吧!”
人影站住了。她挠了挠脸颊——虽然只挠在了头盔上——从球形的头盔底下挤出一句瓮声瓮气的话:“你认错人了。”
“别装了,你就是。”白筱薇哭笑不得地撑着膝盖站起身,“你把头盔摘下来。”
“我不。”人影说。
白筱薇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好啊,那我来帮你摘!”她说着走上前去伸手去够那个头盔。但人影却轻飘飘地格开了她的手,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红鸢,你有病吧!”白筱薇叫道,“你装个屁啊!你靴子都没换,骗谁呢!”
人影这才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子——那毫无疑问就是那一天白筱薇在神社里见过的靴子。她犹豫了片刻,这才慢慢把头盔取下来,露出一张湿淋淋的脸孔和红色的发丝。被打湿的鬓发贴在脸上,露出了她的耳朵,和一排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金属耳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