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28、裂痕与漩涡（上）

伴随着沉重的嘎吱作响声，厚重的红木大门在小夜面前慢慢开启。从内里昏暗的空间中流泻出一片阴冷的气息，小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并不是因为这气息的阴冷刺骨。她从很早之前就感觉不到“冷”的存在了。真正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的，是“自己竟然觉得这片气息格外舒适”这件事本身。

直到走在前面的乔吉娅回过头来向她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小夜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快走两步。沉重的大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闭，将她笼罩在了这片诡异而阴冷的空气中。

面前是吸血鬼们围坐的长桌。和她上次看到过的会议景象不同，这一次就连血仆都没有被允许进入，只有一个个皮肤苍白，阴柔俊美的人影坐在桌边。他们衣冠楚楚，妆容齐整精致，宛如西方大陆优雅奢靡的古代贵族——但那丝毫没有血色和生气的脸庞却让他们看起来像是无机质的蜡像。这种置身在蜡像馆中的诡异感让小夜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娜尔托娅坐在长桌上首，梳向一侧的长发在灯光下荡漾出一弧暗金色的波浪。芙洛莱茵站在她的背后，看到小夜就满脸怒色地扭过了头。乔吉娅带着小夜来到自己空着的座位边，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是让小夜坐在这把椅子上，自己站在她身后，还是自己坐下，让小夜站着？

按次序而论，自己是年长者，小夜是刚刚加入血族的新人。但如果按世代而论，自己反而是比她低两个世代的小辈。乔吉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只苍白的手按在椅背上，一根青筋慢慢隆起。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嗤笑。乔吉娅闪电般地抬起头，射过去一道恶毒的眼神。发出笑声的吸血鬼整了整领口，从容不迫地和她对视。片刻之后，乔吉娅慢慢低下了头去，似乎不敢再无礼地盯着对方，手指都深深陷入了椅背之中。

“小夜。”终于，娜尔托娅开口打破了这片仿佛带刺一般的险恶寂静，但不知是不是小夜的错觉，她觉得自己这位“母亲”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焦躁和疲惫，“你站在乔吉娅身后。”

小夜点了点头，而乔吉娅则像浮出水面的溺者一样松了一大口气，低着头默默拉开椅子坐下。

——然后，吸血鬼们的会议开始了。

但老实说，小夜从未想过，吸血鬼们的会议竟然是这样的。在会议开始不久后，原本阴冷诡异的空气就迅速被焦躁的情绪填满。先是一个吸血鬼站起来，用尖锐到几乎可以说是不敬的语气质问娜尔托娅她接下来的计划，质疑“援救”小夜的必要性。而另一个吸血鬼则在对方说话的间隙中阴冷地讥诮，引起前者的勃然大怒。

紧接着，恶意的火焰被点燃，迅速膨胀和蔓延。吸血鬼们俨然分成了两派，一个接一个地加入战局，话语在没有血色的嘴唇里狠狠打磨成带毒的冰冷箭头，然后被薄薄的唇吐向他人。坐在这里的吸血鬼们似乎正在一点点抛弃那贵族式的、浮夸而优雅的伪装，露出他们真正的模样——一群被猎人围困的，受伤而绝望的狼，正在用狰狞的视线互相打量着彼此，在拣选着噬咬的对象。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落到这个地步——身在鸣海，远离家乡，孤立无援，只能躲藏起来苟延残喘——还要彼此攻讦和争吵呢？小夜不能理解这件事，她甚至无法理解这些吸血鬼在说些什么——原本，她想一字一字地记住那些话的，想将它们记在心里带给白筱薇的。但她的头脑却似乎在拒绝理解和记忆它们。仅仅是想象自己要复述一遍这些话，这些射向同伴的讥诮、中伤、讽刺，以及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更加恶毒的暗喻，就让她浑身发抖。

她还记得之前白筱薇和她说过，她可以把乔吉娅和娜尔托娅当成挡箭牌，在吸血鬼圈子中尽情发言。但现在，她连光是压制住自己所有的恐惧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对不起，姐姐。在这种地方若无其事地开口说话，我真的做不到。

小夜无数次地把视线投向娜尔托娅，她甚至希望这个人能够喝止他们的纠纷——因为连她都已经难以忍受这里的气氛了。但在这个满溢着焦虑、恶意和不安的漩涡最中央，那个本应该出面解决一切纷争的人，却一直在沉默。娜尔托娅的视线不留痕迹地从每一个吸血鬼的脸上掠过，似乎在思索，也似乎在审视。

“……弗罗斯特卿，这番话怕是有失公允。”一个吸血鬼阴恻恻地说，声音像一把贴在伤口上的刀片。他的视线越过乔吉娅的肩膀射向小夜，察觉到这阴毒目光的小夜浑身一震，意识顿时被拉回到这片争吵的漩涡中。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看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之前说了些什么。

“血裔固然重要，让新生的幼芽得到大树的荫蔽当然是我等的责任。”他慢条斯理地说，那个不停地旋转着的恶意漩涡因为这句话而停滞了一瞬，而他也故意轻佻地停顿了一下，接着才继续开口，仿佛一把散发着寒气的刀尖缓缓从嘴里伸出，“但对于长在落地枯枝上的幼芽来说，快要脱落的叶子能带给她什么荫蔽呢？”

“她”。他用的是“她”。这个在芙洛伦语中确凿无疑的阴性人称代词。

一阵寒意从小夜皮肤上掠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眩晕。

这句话一出口，房间内的空气就凝固了。一道又一道视线落到了她的身上。窃窃私语慢慢地响了起来，小夜站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冻结。她的大脑在艰难地转动着——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默默握紧拳头，低下头，忍耐着那些带刺一样的冰冷视线。

这个吸血鬼环顾四周，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意。他看向了坐在首座的娜尔托娅，冷笑道：“说到底，后裔和后裔就是不一样的。这一点诸卿都心知肚明，也不必堂而皇之地说什么‘每一位同胞都是重要的家人’了，否则——被囚禁在巫师局里的同胞，为何迟迟等不到我等的救援啊？”

这句话已经完全剥下了比喻的外衣，可以说是极为直接了。砰——伴随着一声巨响，另外一个吸血鬼拍桌而起，大声说了些什么，而对方立刻反唇相讥，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暗地里的讽刺逐渐升级成了火药味浓重的威胁。

“我还有必要提醒诸卿一句。”一个吸血鬼冷笑道，“睁开眼睛看看这些牲畜吧，暗夜的诸卿啊！这里饲料匮乏，我们也得不到外界的新血，现在圈养的这些已经没办法支撑多久了。这才是现在最要紧的问题之一！”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每个吸血鬼都陷入了思索。比起派系、争斗和站队，血仆才是最为重要和现实的问题：施筠的魔法食物终究不能代替真正的食物，得不到足够营养的血仆们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支撑不住血族们的吸食了。而外出抓捕血仆同样是不可能的，这就意味着如果再拖下去，所有血仆都会死亡，他们会耗尽这里的最后一滴鲜血，然后陷入弹尽粮绝的状态。

“原本，这些鸣海人的注意力已经慢慢从我们身上移开了。”这个吸血鬼见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于是狞笑着离开座位在房间里踱起步来，“而我们的法师也积蓄好了力量。我们本来可以趁这个机会离开这座城市。”他说到“法师”这个词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

“——但是！”忽然，他猛地一挥手臂，厉声喝道：“诸卿，请想想吧！我们没有抓住这个机会！白白让它浪费了！而我们！又换来了什么！换来了鸣海人对我们的反扑？换来了在这里苟延残喘？换来丢尽了夜之子民的脸面？”

一瞬间，所有吸血鬼的视线都落到了小夜的身上。一个个阴鸷的眼神盯着她，寂静的空气中仿佛回响着阴毒的窃窃私语。

——她就是我们放弃了逃跑的机会，换来的“东西”。

——她值得吗？值得我们这么做吗？值得吗？

在所有吸血鬼看向自己的同时，小夜身体里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冻结了，整个人像坠入了冰窟，动弹不得。她从这个漩涡的边缘被一下子推到了中心，暴露在所有人的恶意之下。一道道目光像一根根毒箭，钉住了她的四肢。她感觉自己的每一寸血管都在颤抖，几欲转过身去夺门而出，但双脚却生了根一样固定在地面上，四肢也仿佛毫无知觉，只是木然地望着面前的一切，可视线却完全没有焦点。

“而我们从鸣海人手中挽救下来的这一棵新苗，想必也十分珍贵吧？对于我等诸卿而言，一定意义重大吧？”

过了半晌，那个吸血鬼才挪开了视线，毫无顾忌地看向坐在长桌上首，一言不发的娜尔托娅。

“……她一定能改善我等诸卿的处境吧？”他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颗尖锐的獠牙。阴恻恻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娜尔托娅平静地望着他，只是沉默。但或许就连他也不愿意再让这尴尬的沉默持续下去了，阴毒地笑了笑，抛出一个恶意更浓的自嘲，“哈哈，当然了，这实在是个傻问题，但或许比起新苗本身，她饲养的那个健康血仆更能缓解我们的燃眉之急？”

说完，他阴阴地笑了起来，在寂静的空气中溅起一圈波纹，有几个吸血鬼附和着笑了起来，更多的吸血鬼依然沉默不语，但他们猩红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流淌。

——食欲。

不知过了多久，小夜才将他口中“健康的血仆”和白筱薇联系在一起。她变得迟钝的大脑仿佛发出了吱嘎吱嘎的艰难转动声——但在下一秒被点燃的就是怒火。

仿佛熔岩在胸腔里流淌。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布满了口腔。在理解这件事的瞬间，小夜的视野就罩上了一片红色。此刻，她的眼中只剩下了那个吸血鬼——那个洋洋得意地说着什么“健康的血仆”，露出一颗獠牙，眼里满是浓重食欲的吸血鬼。

血管里的液体好像在燃烧一样，那是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她似乎可以控制自己的血液。和艾蕾妮娅所教的血液控制法十分相似，但却又完全不同，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剧烈地波动着，只是稍微地用自己的意志去“拨动”了它一下，于是它就猛然沸腾起来，随之而来的就是满溢全身的力量——

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猛地冲了出去，快得好像一道闪电。面前的红木长桌上被深深地踩出一个脚印，下一个瞬间，她已经扑到了对方面前，苍白小手上的青黑色指甲锋锐如刀，然后——

再下一个瞬间，她的身体猛然坠落，许多只手将她死死按住。四五个吸血鬼们不知何时跳上了桌子，将她团团围住，按倒在桌上。

小夜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望着面前的吸血鬼，似乎仍未明白，自己的利爪为何没有撕碎他的脖颈。一滴鲜血从她的爪尖流下，吸血鬼捂住自己的脖子，指缝中透出鲜红。

“……野蛮人。”在最初的惊愕之后，那个吸血鬼朝她投来冰冷厌弃的目光，当他把手掌拿开时，脖颈上的划伤已经消失不见。

“这就是你无论如何也要救下的女儿，娜尔托娅大人？会对同为暗夜族裔的我们露出利爪的……无礼之徒？”他转向娜尔托娅，似乎想当着对方的面说出“野蛮人”这个词，但最终还是换成了更文雅一些的词汇。

娜尔托娅站起身来，视线从按着小夜的那些吸血鬼脸上扫过。他们犹豫了片刻，慢慢放开了手。小夜伏在桌面上浑身颤抖着，仿佛被掏空了力气一样，甚至无法爬起来。她感受着体内血液中迸发的力量像潮水般慢慢退去。那一瞬间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她不知道。

“在座诸卿应该也知道。我的女儿一直在那些鸣海人的囚禁之下，但即便缺少鲜血的滋润……”她凝视着那个吸血鬼的脖颈，脸上的惊讶之色一瞬即逝——即使是她，也没有料到小夜能发挥出这种程度的爆发力，这完全超越了她的预估，“……力量也如此出人意料。难道这还不够证明她的价值？倘若假以时日……”

随即，娜尔托娅冷笑一声，没有再说下去了。但言下之意却昭然若揭——小夜现在只是新生血族，如果给她成长的机会，她的力量恐怕会远远超过这些吸血鬼。

“但即使如此……”被小夜打伤的那个吸血鬼寒声说，但声音中的锐气却弱了不少，“她现在也依旧是个新生儿。她的加入对于改善我们的处境并没有帮助。我——我们，还是需要娜尔托娅大人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

“……我明白了。我会尽快给你们回复。”娜尔托娅点点头。见对方做出了让步，那个吸血鬼一甩斗篷，带着他的同伴们离去了。不一会儿，偌大的会议室里就只剩下了十几个吸血鬼，人数比原本的一半还少一些。

小夜慢吞吞地从桌子上爬起来，她还没能适应那种力量退去后整个身体的无力感，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虚脱——终于，终于结束了。

但还没等她来得及庆幸，一道阴影就罩在了她的身上，让她已经停跳的心脏几乎完全封冻。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鼓起勇气，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在娜尔托娅的脸映入眼帘的同时，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娜尔托娅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小夜死死闭上眼睛，忍受着那只没有任何温度的手触碰自己。片刻后，那冰冷的触感从身上离去。

“没事的。”随即，她听到娜尔托娅轻柔的声音，似乎是在安慰芙洛莱茵。她睁开眼睛，却又一次地对上了娜尔托娅的脸，触电般地往后一缩。

“你还在害怕我吗，我的女儿？”娜尔托娅露出一丝笑意，“不要怕，一切都会顺利的。但——你的力量……确实令人惊异。我当初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她脸上的笑意慢慢扩大，“你会成为和我一样的血族，优雅，强大，君临于黑夜的顶端……”

小夜低着头，握紧了拳头。娜尔托娅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但激起的除了恐惧之外，还有近乎荒谬的愤怒。

——没有看错人？这是什么意思？就因为当初“看到了我”这件事，就把我的生命夺走了？就把我从原本的人生中拉了出来？就把我扔进了一片没有轨道的荒漠里？

别开玩笑了。

她死死地咬着牙齿，下颚都几乎失去了知觉，指甲陷入了肉里。那种血液的沸腾感再一次慢慢升起，随之而来的是渗透到骨髓里的饥饿。又来了。那种魔鬼一般的饥渴——那种被她炽烈燃烧的怒火召唤来的饥渴——

“当然了，你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真的击败已经‘成年’的血族。即使刚才得手，也只是因为对方猝不及防而已。”她柔声说着，慢慢弯下腰去，身体不可思议地舒展和弯曲，将温柔却带毒的话语送到少女的耳边，“……还不够……你的饥渴还不够，你啜饮的鲜血还不够……现在这样，你是没办法保护你那个血仆的。”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小夜的瞳孔缩小了。她猛地抬起头来，娜尔托娅微微一笑，放在她头顶的手沿着脸颊一点一点滑下，尖锐的红色指甲带来些微的刺痛，动作轻柔，但又不可抗拒地抬起小夜的下巴。

“没关系，我的女儿。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由我来保护你，和你那个血仆。我可以保证，只有你能够碰她。”

说完，娜尔托娅丢下怔怔站在原地的小夜，款步走开。两个吸血鬼立刻跟上了她。

“乔吉娅，你送我的女儿回去。”娜尔托娅吩咐道，然后转向自己的两个手下，“我们去见施筠。”

这句话似乎给了乔吉娅某种信号，她立刻站起身来，脸上爬满喜色，“……是的，娜尔托娅大人！”

“娜尔托娅大人。您是不是太纵容那个血仆法师了？要让我们瞒过鸣海人离开，需要这么久的准备时间么？”一个吸血鬼低声说。

娜尔托娅傲慢地瞥了他一眼。

“施筠是目前我们唯一的依仗。”她简单地说，“鸣海人现在还发现不了我们。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让她再准备得久一点也无妨。”

“她该不是在故意拖时间吧？或者说……”

“把我们卖给鸣海人对她有什么好处？和我们合作之前，她就在那些鸣海人的通缉名单上了。”

娜尔托娅说完这句话，便陷入了思索之中。

“但……那个仪式太麻烦了。等我们离开浮山市再说吧。”

一个吸血鬼冷笑起来，“区区非新苗，也想加入我们的行列么？看来她还是不清楚自己的立场。”

娜尔托娅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离开了房间。芙洛莱茵小跑着跟在最后面，临走之前还朝小夜做了个鬼脸。但小夜看都没看她一眼，眼神空洞地盯着桌面，仿佛灵魂飞出了身体。过了很久，她才木然地从桌上爬了下来。

“我们走吧。”乔吉娅似乎想对她笑笑，但挤出来的笑容特别勉强。小夜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