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24、试探（上）

望着娜尔托娅离去的背影，小夜仿佛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娜尔托娅的回答中有着深深的恶意——这是她十八年的人生来初次见到的恶意，父亲的严苛与之相比，简直就像是餐桌上无伤大雅的玩笑一样。

然后，一双温暖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肩膀。白筱薇慢慢地在她身后跪了下来，脸颊埋在她的颈窝。

“姐姐……”小夜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转过头去，看到的是一双湿润的黑色眸子。

为什么？为什么？巨大的疑惑忽然充满了她的胸膛。这个世界在她眼里忽然变得如此陌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和现在的处境比起来，过去那空无一物，虚度而过的十八年可能还比较好一些。小夜的内心在拼命地逃避着，她闭上眼，然后又睁开，渴望着能看到大学宿舍灰色的天花板，渴望能看到父亲没有一丝笑容的脸。

但她并没有。她的面前只有一张哀伤的、平静的、眼眸湿润的、女人的脸。在再次看到那双眸子的一刹那，小夜再也忍不住了，胸膛中的某种东西仿佛决堤而出，她扑倒在白筱薇怀中无声地抽泣。她想哭泣，但却流不出泪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白筱薇将她扶到床边，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小夜伏在她的身边，娇小的身体仍然在微微痉挛着。白筱薇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直到小夜的抽泣声渐渐止歇，沉默将这个小小的房间冻结。她感受着蜷缩在身边的柔软而冰凉的触感，一阵止不住的疲倦袭上心头，慢慢闭上眼睛。

在眼皮营造出的黑暗之中，一幅幅画面，一片片破碎的信息在她眼前闪过。被忧虑和不安笼罩的吸血鬼们。貌合神离的吸血鬼和法师。三月下旬抵达的预言专家。我们要在这里一直等待，直到预言专家赶到，找到这处藏身地，把我们都救出去？还是主动寻找逃脱的办法？

无数混乱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流动，但交织出的只有恐惧。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努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但身上仿佛罩了一层绵密的网，她无法睁眼，近乎窒息，只能无助地躺着，无助地沉浸在黑暗中，一直下沉，下沉……

白筱薇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最初映入眼帘的就是小夜的脸孔。女孩猩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神情平静，和之前颤抖着抽泣的模样几乎判若两人。白筱薇勉强笑了笑，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发觉自己正抱着小夜的手臂，反而像一个孩子一样依偎着她，两人睡前的姿势几乎完全对调了过来。

——咦，我、我怎么……

她慌乱地想要放开小夜，作出一副成年人的样子，但望着那双猩红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

“没关系哦，姐姐。”小夜轻声说，声音已经不再颤抖。她把自己的手臂往前送了送，在白筱薇的怀里贴得更紧了些。

“抱歉，小夜，我……”白筱薇结结巴巴地说，但小夜却摇了摇头。

“姐姐在睡着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小夜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那个时候……姐姐抓住了我的手，我吓了一跳……”

白筱薇张了张嘴，但最终也还是没有说什么，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等待着小夜继续说下去。

“我呢，一直以来都在依靠着姐姐，淋雨的时候也是，住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去见奈奈和千鹤的时候也是，还有，和那个巫女，还有和艾蕾妮娅姐姐的时候也是，如果没有姐姐的话，我好像什么都做不成……”小夜絮絮地说着，慢慢低下头去。

——不是的，小夜，我并没有……这句话几乎冲口而出，但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白筱薇能做的只有抓紧小夜的手。

“我好害怕，姐姐，在这里，我真的好害怕。”小夜反反复复地说着，苍白的小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所以那个时候，我想的只有钻进姐姐怀里，其他的什么都不管，就这么什么都不管……”

然后她抬起头来，猩红的眸子泛着湿润的波光。

“但姐姐先一步抓住了我，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姐姐也在害怕，我太狡猾了，一直以来都躲在姐姐身后……”

那只苍白的手慢慢张开，又紧紧地握住。她再次把手臂往白筱薇的怀里送了送，小小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但这回却不是因为恐惧——

“所、所以，姐姐，尽管来依靠我吧！我、我可以做到的！我、我什么都可以做到！”

小夜几乎是大喊着说完这句话，紧紧地闭上眼，仿佛不敢直视面前的现实。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睁开眼，小心翼翼地望着白筱薇。白筱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某种沉重的、像是石子一样堵在胸口的东西忽然破碎了，仿佛有什么温暖的液体毫无阻滞地、欢快地流淌了出来。

“谢谢你，小夜，谢谢你。”泪水从白筱薇的脸颊上划过，她双手握紧小夜的手，露出一个挂着泪滴的笑颜：“对不起，我一直都把你看成小孩子，我……”

小夜噘起嘴唇，她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忽然泄了气一般地说：“是哦……因为我长这个样子……”

“不是的不是的……”白筱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夜看上去确实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很多，导致白筱薇总是忍不住会怀疑“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是不是抱有超出常人的喜爱”。小夜开始轻轻用小拳头捶打她的肩膀，白筱薇只好讨饶，两人胡闹一通后，望着对方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笑过一阵后，白筱薇只觉眼前一片明亮，萦绕在心头的压抑与恐惧也一扫而空。她终于明白了之前从小夜身上感觉到的异样变化究竟是什么了。

——如果一定要给它一个名字，她想叫它“成长”。

“我们一定能想到办法逃出去的。”她捏着小夜的小手，这句话不知怎么，不由自主地就从口中说了出来，“其实……小夜你很厉害的，一直都很厉害，只不过你自己没发现而已。”

“可我……我作为血族来说非常弱……”小夜睁大眼，不解地望着她。

“你厉害的地方不在这里。”白筱薇笑了笑，用力揉着她的头发。小夜望着自己的双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对了，差点忘了时间。”白筱薇说着，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虽然在这里没有信号和网络，但似乎不妨碍使用其他功能。现在是周一的晚上，离她被抓进来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了。这个时候，她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之前吃的那一碗糊糊确实已经消耗光了。

“呃，我们可能得去找点吃的……”

二十分钟后，在简单地把这个空间转了一遍后，她们找到了这里的“厨房”。在路上，她们遇到了几个带着血仆的吸血鬼，但没有遇到落单的清醒血仆，白筱薇对此感到颇为遗憾。而那些吸血鬼也并没有和她们多作交流，只是对小夜投去警惕的视线。

用作厨房的房间位于走廊的最尽头，里面的摆设和其他房间一样简单朴素：在岩石切割成的平台上放着两个大罐子，除此之外就是堆积起来的杂物。这里空无一人，也没有血仆在工作，白筱薇再度叹了一口气——她还想找个清醒点的血仆打探一下消息呢。

白筱薇揭开一个罐子，里面装着满满的白色面糊，而另外一个罐子里则是水。她舀了几碗水出来，而罐子里的水似乎没有减少。

“这两个罐子好像是魔法制作的。”白筱薇敲了敲罐子，沉吟道：“虽然是水，但大概也算不上自然流水，应该对血族没什么用吧。不过话说回来，那些血族既然敢把它们毫不设防地摆在这里，那应该不存在能用这些东西威胁到他们的可能性……不过不知道能不能砸碎……”

“要、要砸破吗！？”小夜吃了一惊，“没、没必要吧？”

“说笑的。”白筱薇摇了摇头，“你说得对，这种事情确实没什么意义。需要依靠这些食物生存的是那些普通人而不是血族。普通人吃魔法食物，血族吸血，听起来像食物链一样……”

在听到“食物链”三个字的时候，小夜的身体小小地颤抖了一下。她咬着嘴唇，从白筱薇的手中拿过水碗。白筱薇有些疑惑地望着她，小夜没有说话，而是用手指沾着水，在石桌上轻轻勾勒。很快白筱薇就发现——小夜画的竟然是这个空间的构造。

画到一半的时候，小夜停了下来，神色有些犹豫，似乎在回忆。白筱薇鼓励地轻碰她的肩膀。小夜咬着嘴唇，沉思片刻后，终于将整个空间内走廊的形状画了下来——一个类似“口”，字的形状。然后她在上面标出了大概三十多个点。

“这些……这些是，是血族的房间。”小夜解释道，“那个，我通过气味辨认出来的……”

白筱薇惊讶地睁大眼睛，视线反复地在小夜身上和这张图上游移。

“只是……只是走了这么一圈就？”

小夜点了点头，然后慌乱地解释道：“那个，这里到处都一样，所以我可能会出错，那个……”

白筱薇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顶，“没事的，小夜。你要相信自己，我也相信你不会出错的。对了，我们在哪里呢？”

小夜用手指沾水，在“口”字形走廊的左上角画圈，“我们在这里。”随即她又接连标出了血仆们居住的房间、“议事厅”、厕所和白筱薇待过的那个杂物间。

“剩下的只有这里，这里和这里了。”最后，小夜标出了四个地点，指着其中两个，“这里应该是储藏血液的地方。我能闻到气味。而另一个……”她犹豫了片刻，有些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是娜尔托娅的房间。”

后半句话她没有说下去，白筱薇心中一片雪亮——剩下两个既没有血族气息，也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房间当然就是……

“其中一个可能是‘她’的住所。”小夜低声说。“她”当然指的是那个法师。而剩下的一个房间呢？白筱薇望着她的眼睛，那意思非常明显：剩下的一个房间很可能就是那个法师的魔法工房。如果说要问这个魔法空间的核心在哪里的话，或许也只可能在那里了。

当然了，也可能那个法师把核心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最后那个房间毫无用处。但无论如何，不去实际调查一番是不知道的。

但是——该怎么调查呢？直接去那两个房间吗？不，这样太可疑了。而且这里还有吸血鬼在活动。如果被察觉到她们试图打探空间核心的秘密……

“或许，我们可以从那个女孩子身上入手……”小夜忽然说。白筱薇立刻就知道了她说的是哪个“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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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芙洛莱茵果然准时地出现在了她们的房间。

“真是的，为什么我还要给你们送血来啊！”

少女尖锐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正在给白筱薇梳头的小夜抬起头，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她。而看到这一幕的芙洛莱茵却仿佛受到什么了冒犯一样，愤怒地跳起脚来。

“你、你你你——你们、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啊！”她指着白筱薇和小夜大喊，白筱薇听不懂芙洛伦语，不明白这个女孩子到底怎么了，而能听懂的小夜则感觉越发的莫名其妙。

“梳头啊。”小夜说，她手里的梳子还是管那个少年管家要来的。

“你你你你——是血族！血族！”芙洛莱茵气得浑身颤抖，如果她不是血族，现在大概早已涨得脸颊通红了。她大踏步来到小夜面前，劈手夺过梳子折成两段，“你怎么能给血仆……给凡人梳头！”

小夜的眼神冷了下来。虽说她和白筱薇打算从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吸血鬼女孩身上套一些情报出来，但她对对方怎么也拿不出好脸色来。

“我也曾经是凡人。”她简短地说，看了一眼被折成两段的梳子，转而用自己的手指为白筱薇梳理头发。

“你不一样！”芙洛莱茵叫道，“就算是凡人，你也是新苗，与那些非新苗……那些普通的凡人根本不一样！从出生起就拥有转化成血族的资质，单凭这一点，你和其他凡人就已经不是一个种族了，难道你不明白吗！？”

小夜脸上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忽然，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新苗和非新苗之间，区别就这么大？你们都是这么觉得的？”

“那还用说！”芙洛莱茵丝毫没有犹豫，“非新苗的凡人就只配当我们的仆人嘛！他们那么弱，又那么没用！”

“但普通人不会照到太阳就受伤。”小夜冷哼一声，抱起胳膊，趁芙洛莱茵不注意的时候迅速和白筱薇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有，非新苗里也有法师，即使是血族，力量也不一定比法师强吧？”

“哈！法师！”芙洛莱茵大声说，“那又怎么样！我们血族里也有法师！我们血族法师比非新苗的法师更厉害，寿命更长！”

小夜眨眨眼睛，满脸狐疑，“那你们为什么还要那个鸣海法师来罩你们？”

芙洛莱茵呆了一下，似乎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驳。随即，她用更大的音量喊道：“你瞎胡说什么！是那个非新苗主动要为我们效力的！”她恼羞成怒地不停跺脚，逼视着小夜。不过很快，她就自觉失态地咳嗽一声，降低了音量，“总之，你很快就会知道血族的伟大之处！这些非新苗都只配给我们当仆人啦！妈妈就是这么说的！”说着，她一脸鄙夷地看了白筱薇一眼。

“拿去吧！这是你这次的饭！快喝，喝完了我还要把袋子拿去给妈妈呢！”似乎终于想起了正事，芙洛莱茵将手里的冷藏血液丢给小夜，没好气地说。

小夜接过血液袋，白筱薇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喝水用的杯子递给了小夜。但没想到这一举动又引来芙洛莱茵的尖叫：“喂！你这个血仆——你这个血仆在做什么！你竟然把自己用过的杯子给你的主人！你受的教训还不够是不是！”

话音刚落，她就猛然跨前一步，伸手挥向白筱薇，但是手到半空，她的眼睛忽然一转，变掌为抓，原本的耳光忽然变为了抓住白筱薇的衣领，在后者的惊呼声中把她扯到了自己身边，杯子也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小夜面色大变，这下变故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你干什么！”女孩厉声喝道，情急之下竟然不自觉地用上了鸣海语，直到芙洛莱茵露出不解的表情才换回芙洛伦语又说了一遍。

“我来帮你教训一下这个血仆吧。”芙洛莱茵自觉在小夜面前扳回了一城，笑吟吟地说，白筱薇在她手里像是无助的小鸡仔一样，不停地对小夜使眼色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对了，你为什么都不喝这个血仆的血呢？”芙洛莱茵说，视线在白筱薇的脖颈处游走，“明明难得有一个血仆……对了，不如把你的血仆给姐姐我尝一尝怎么样？我不想吸那些公共血仆，其他血族又不肯和我分享血仆。反正我们是姐妹，妹妹的东西就要和姐姐分享，对吧？”

“把她放开，不然我杀了你。”小夜冷冷地盯着她，声音仿佛冒着咝咝的寒气。

芙洛莱茵微微抬起眉毛，她本来想用“姐姐”的架子压小夜一下，但没想到小夜的反应如此激烈，反而也撩拨起了她的火气。

“哈哈，你要是做得到的话就来呀！”芙洛莱茵冷笑一声，提起白筱薇的衣领，张开嘴巴作势咬了下去。然而就在她抬手的同时，小夜猛地发出一声炸毛母猫般尖锐的咆哮声，闪电般地冲了过去！

芙洛莱茵等的就是这一刻，她一甩手丢开白筱薇，和小夜扭打成一团。两人出手速度极快，四只指甲尖长，泛着青光的小爪子对着对方招呼，很快就在两人精致的洋装上留下一道道裂口。但即使是对打斗一窍不通的白筱薇也能看出来，小夜一直在被芙洛莱茵压制着，这个小吸血鬼的脸上满是洋洋得意的笑容，而小夜则是咬着牙闷头乱挥手臂，根本谈不上章法。

似乎是觉得有点厌倦了，芙洛莱茵忽然抬起一脚踢在小夜侧腹，把她踢翻在地撞在墙上。白筱薇惊叫一声扑了过去，小夜垂头捂着侧腹，忽然悄悄转过脸，和白筱薇交换了一个眼神。

白筱薇愣住了。但不等她阻止，小夜就再度扑了上去，芙洛莱茵再度一脚踢在她小腹上，小夜咬着牙后退几步，忽然出其不意地挥出一爪，只见血花四溅，悍然在芙洛莱茵脸上抓出一条伤口！

芙洛莱茵退开两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她，捂着脸颊，反复确认了几遍手上的血痕，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小夜一击得手，直接撞开还在发愣的芙洛莱茵，窜出门去。很快，芙洛莱茵也反应过来，她发出发怒母狮般的咆哮声，猩红的眼睛狂怒地扫过瑟缩在角落里的白筱薇，转头就冲了出去。白筱薇原地呆了一会儿才跟着冲出门去，但这个时候，两个吸血鬼女孩的身影已经旋风般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