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5、夜色（上）

“吸血鬼……吸血鬼啊。”

白筱薇望着锅里的面条，反复地念着这三个字。老实说，在真正地遇到小夜——遇到这个活生生的吸血鬼之前，她对这种怪物的认知仅限于书本上苍白无力的文字。而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吸血鬼对于普通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但她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啊，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白筱薇努力地这么告诉自己。但尽管如此，她的思绪还是不受控制地去想象——想象小夜的獠牙刺入自己手腕时的景象。一念及此，她便猛地打了个寒颤。

“唉……”

白筱薇再度叹息一声，摇头驱走脑海里的想象，拿起筷子。但就在她刚要去捞面条的时候，卧室里猛地传来一声闷响。她吓得浑身一激灵，丢下筷子转身就冲了出去。

“——小夜！”

当她惊叫着跑进卧室是，看到的却是凌乱翻开的床被和倒在地上的小夜。女孩细瘦的胳膊撑在地板上，微微颤抖着，似乎是努力想要爬起来。

白筱薇不由分说地把她抱起来放回了床上。小夜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但是她现在无力得连白筱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拗不过，最后只能乖乖地躺在床上。女孩垂下眼，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声音虚弱，活像是大病初愈的病人。

“没什么。”白筱薇下意识地说，“……呃，你真的不需要吃些什么吗？”但说到一半，她猛然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妥之处——小夜的双手握紧了。但话都已经说了出去，白筱薇咬咬牙，还是继续道：“如果……如果你要喝血的话，我——”

在“血”这个字出口的一瞬间，她看到小夜的眼神变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她形容不出来。但就在那短短的一刹那，她觉得那双暗红色的眼睛似乎不再属于面前这个女孩了，而是属于一只饥饿的、食人的野兽。

“我……我……家里有……”小夜张了张嘴——白筱薇看到了她唇边突出的小小獠牙——“我家里有……血。”她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再次努力想从床上坐起来。

“你在这里躺着，钥匙给我一下，我去你家拿。”白筱薇连忙按住她的肩膀。小夜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她堆在地上的湿衣服。白筱薇在那堆衣服里找到了一把钥匙，又叮嘱了她两句，这才走出了家门。

小夜的家里和她上次来时一样漆黑无光。白筱薇早有准备，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房间内的陈设简单而朴素，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寒气。她来到厨房，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只血液冷藏箱。

“是啊，储存血液是得用这东西来着……”白筱薇自言自语着蹲下身，她刚才还以为小夜会把血液放在冰箱里呢。冷藏箱里躺着几袋冰凉的血包，她拿起一袋便火急火燎地赶回了自己家里。

不过这一次，她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小夜仍然乖乖地躺在床上。白筱薇见状松了一口气，但她刚把血包拿出来，小夜的眼睛就猛地一亮，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白筱薇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小夜砰的一声滚到地上。白筱薇连忙把她抱了起来，小夜在她的怀里挣扎着，发出低低的呜咽声，活像是一只看到食物的小猫。

“给我……快……给我……”小夜急切地恳求道，声音十分微弱。白筱薇心里一紧，口中连连答应着，把她放回床上，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结结巴巴地说：“呃，那个，你要不要倒进杯子里喝？我去给你拿杯子……”

小夜睁大双眼，迫不及待地挣扎着坐了起来，一双指甲尖利的小爪子不停地抓向她，“不要……现在就给我……求你了，给我……”

白筱薇一边用胳膊挡开她的小爪子，一边连声道：“好、好，我给你，给你，你躺好……”小夜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慢慢地躺回了床上。白筱薇小心翼翼地把血袋凑近她的嘴，女孩立刻扑了上去，叼住血袋的一角，恶狠狠地咬开一个口子，转头“呸”的一声吐出塑料碎屑，紧接着两腮鼓动，贪婪地吮吸起来。

初生的小吸血鬼大口大口地吸吮着血液，双眼微微眯起，小脸上满是陶醉神色，小巧的脚趾也蜷缩又张开，那模样幸福而迷醉，仿佛在享受着无上的佳肴仙馔一般。伴随着暗红色的血液流进她的嘴里，她苍白的皮肤似乎短暂地有了血色，泛起一阵奇异的嫣红。

很快，满满的一袋鲜血就随着她喉头的鼓动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从她嘴角流下的一丝血迹。小夜睁开眼睛，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血袋，努力地伸出舌头探了进去，舔舐着黏在内壁上的血液。

“要、要不，我帮你剪开……”看着她贪婪的模样，白筱薇忍不住伸出手去，但小夜却恶狠狠地盯着她，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活像是护食的小猫。白筱薇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而小夜则紧紧地抱着空空如也的血袋，随着一阵难听的撕裂声，她竟然硬生生地用指甲撕开了塑胶袋，整张小脸都埋了进去，贪婪地舔舐着袋壁上的血迹。

白筱薇看着小夜的舌头在透明的袋壁上不断游走，心里满是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儿。她本以为吸血鬼饮血的模样会更加优雅……哪怕不是用镶金边的骨瓷杯，用高脚杯也可以啊……但谁想得到，她平生第一次见吸血鬼喝血，居然是像一只小狗一样，啧啧有声地舔着医用血袋……

不过，像小狗一样啊……

白筱薇这么想着，慢慢伸手轻轻抚摸小夜的头顶。吸血鬼女孩浑身一震，舔舐血袋的动作停了下来，但并没有抗拒她的抚摸。白筱薇的胆子大了一些，轻轻拭去女孩脸颊上的血迹。但小夜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白筱薇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可不知是不是刚喝完血的缘故，小夜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根本挣脱不开。

小夜凝视着白筱薇手指上的血迹，慢慢地张开嘴，一条裹满晶亮唾液的粉嫩小舌伸了出来，尝试着碰触她的指尖。那触感柔软、冰凉而湿润，白筱薇浑身一震，一丝模糊的记忆划过她的脑海——那天她发烧倒在便利店时，擦拭自己手掌的“湿巾”好像也是这种触感……

但白筱薇还不及细想，小夜就将她的手指含入口中。白筱薇小小地惊叫一声，只感觉自己的手指猛地陷入了一处冰凉而湿润的所在，柔软的舌头不断围绕着她的指尖打转，皮肤上的每一丝血迹都被贪婪地舔去……

然后，指尖肌肤微微一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抵在了上面，然后缓缓下压。

白筱薇大惊失色，一边喊叫着，一边努力地想要抽出手，但是小夜的钳制如此之紧，幼小的吸血鬼双眸迷离，沉浸在这血腥芬芳带来的沉醉之中，对她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一味地想要将獠牙刺入口中这饱含鲜美汁液的果实里……

但下一秒，小夜就猛地跳了起来。白筱薇脱离了束缚，连忙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捂在怀里。

“呜——！哈呜……哈啊……”

小夜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发出模糊的呻吟声。白筱薇看到她白皙纤细的手腕上绑着一圈红绳，而现在它正闪烁着灼灼的红光。在刚才帮小夜擦身体时，她也曾看到过那红绳，当时她还在想，这红绳究竟是什么，小夜看起来也不是喜欢这种传统装饰的类型……

但现在她知道了。

小夜在床上疯狂地挣扎着，白筱薇心急火燎，但又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只能茫然无措地站着。最后，她咬了咬牙，干脆采用最原始的方法——

——她一把将小夜抱在了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女孩的后背。幼小的吸血鬼在她的怀抱中拼命扭动着身体，低声地抽泣着。白筱薇紧紧地用脸颊贴着小夜的头发，不断地低声安抚道：“没事的，小夜，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不知道是红绳的效力渐渐减退，还是她的安抚真的有了效果，女孩挣扎的幅度逐渐微弱了下去。最终，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也停止了抽泣，但身体仍然在不时轻微地痉挛。但即便如此，白筱薇仍然不敢放开她，继续紧抱着怀里这具娇小、柔软但冰冷的身体，不断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小夜渐渐地没有了动静，白筱薇才舒了一口气，试探着放开手臂。吸血鬼女孩蜷缩在她的怀里，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她的双手紧紧抓着白筱薇的衣襟，尖锐的指甲直接刺穿了衣服。白筱薇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费了半天力气才解开小夜钩在自己衣服上的手指。

“这红绳，应该是巫师局给她设下的‘安全装置’吧……”

白筱薇低声自言自语着，望着女孩的睡颜。即使是在睡梦中，小夜依旧紧紧地皱着眉头，嘴唇抿在一起，一颗小小的獠牙露在唇边，眼角也闪烁着湿润的水光。白筱薇叹了口气，替小夜拂去眼角的泪花，转而轻轻抚摸她手腕上的红绳。似乎是对外界的触摸有所反应，小夜含含糊糊地嘟哝了一声。

白筱薇为小夜盖好被子，将那两只指甲尖利的小爪子掖进被窝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可能是红绳带来的痛苦逐渐消失了，小夜扭在一起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来。白筱薇心中一动，不知怎么，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着女孩苍白的脸颊。

“不知道……吸血鬼会不会做梦呢？”

她喃喃地自语着，抬起头看向天花板。直到现在，她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而厨房里的“咕嘟咕嘟”声也传入了耳中。

“……坏了！我的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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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白筱薇哭笑不得地端着一碗面糊汤回到了小夜的床边。女孩仍然在沉沉地睡着，但是听不到呼吸声，胸口也没有起伏，就只是安静地躺着，看上去宛如一具没有生命的尸骸。白筱薇三口两口吃完了面糊汤，把碗放到一边，看了看自己被揪扯得破破烂烂的衣襟，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件衣服怕是没法再要了。

正当她准备起身之际，却发现小夜的一只手露在了被子外。这小家伙睡觉的时候不像看起来这么老实啊。白筱薇这么想着，把那只小手塞回到了被子里，但却被小夜一把扣住手腕。白筱薇吓了一跳，以为小夜已经醒了，但女孩的双眼依旧紧闭，眉毛再次皱了起来，嘴唇颤抖着，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什么。

“是……是做噩梦了吗？”白筱薇试着挣脱了一下，发现挣不开，于是就任由她抓着。小夜呢喃了两声，抓着白筱薇的手更加用力了，眼角慢慢滑下一痕泪滴。

望着这抹在苍白肌肤上流过的泪水，白筱薇只感觉自己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一下子揪紧了。她叹息了一声，不再试图挣脱，而是轻轻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我绝对不是因为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抱有什么超出人之常情的喜爱……她在心里不断默念着，告诫着自己。不对，这孩子好像已经十八岁了，也就是说就算抱有超出人之常情的……不对！就算这样也不可以！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后，疲倦逐渐涌了上来。白筱薇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她想去客厅的沙发上躺一会儿，但小夜却又死死地扣着她的手。

“哈……呼……”白筱薇再次打了个哈欠，上下眼皮不断打架。她的脑子变得越来越沉，视野也变得越来越模糊，脑海里只剩下躺下睡觉这一个念头。只躺下睡一会儿，对，只睡一会儿就好了，躺在床边，没什么的，算不上很出格的举动……

在疲倦的驱使之下，她尝试着侧躺在小夜身边，努力和女孩保持着一个相对礼貌的距离，紧紧地挨着床沿。但饶是如此，她还是打了个哆嗦：床上一片寒凉，小夜冰冷的体温似乎渗透到了床铺里面，又传递到了她的身上。

这张单人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白筱薇一个人躺是绰绰有余，但如果要躺下两个人，可就显得十分拥挤了。也幸好小夜身材娇小，才能让白筱薇躺下后还勉强留出一些空间。说来也奇怪，身体刚一挨到床上，白筱薇的上下眼皮就立刻沉沉地合上了，就算是冰凉的床铺也抑制不住汹涌而来的睡意。

过了一会儿，就在白筱薇逐渐沉入梦乡的时候，小夜似乎在睡梦中察觉了什么，呢喃着翻了个身，像是在追逐温暖一般，紧紧贴在了她身上，把她吓得“咿——”地轻叫了一声。

“——小夜！”白筱薇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一只冰凉的小手先是毫无自觉地探进了她的衣服底下，搭在了她的腰上，随后吸血鬼女孩整个人都都拱了上来，自然而然地钻进了她的怀里，脸颊埋在胸脯间，身子蜷缩成一团。白筱薇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小夜仍然在熟睡着，看来这些都是她无意识的举动……

不过想想也是啦。以小夜的性格，如果她醒着，怎么可能做出这么亲昵的行为……

白筱薇茫然地抱着她，平复了一下呼吸，死死盯着对面的墙壁。方才，在小夜钻进她怀里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而这颤抖绝对不是因为寒冷。她默默地思索着，想要寻找这丝奇异战栗的来源，最终得到的结论是：它出现得没什么理由。

是啊，世界上没有理由的事情太多了。比如，为什么是小夜变成吸血鬼，而遇到她的又为什么刚巧是自己？白筱薇任由纷乱的思绪在心中奔走，她慢慢低下头去，将脸颊再次贴在小夜的头顶。《吸血鬼防范手册》里没有描述过吸血鬼身上的味道，而那本吸血鬼言情小说里则描述是“鲜血一般的迷醉甜香”——她还犹疑了好一阵子，血液真的有甜香味吗？自己怎么没有闻到？

但如今，怀中真的抱着一个初生的小吸血鬼，嗅闻着她身上的气息，白筱薇忽然意识到，那本小说里完完全全是在瞎扯。小夜身上的气息就是单纯的，女孩子身上淡淡的香味，和鲜血，和吸血鬼什么的完全没有关系。

白筱薇埋首在小夜的发丝之间，深深呼吸着，闭上了眼睛。

这一晚，她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她梦到那本言情小说里描述的奢华宫殿，梦到老家奶奶开的那间旧书店，然后梦到自己的家，梦到小夜。她梦到自己下班，回到家里——是的，是“家”，而不是房子——打开家门，一个小小的身影朝她跑过来，然后……

“……”

白筱薇在明亮的晨光中睁开眼睛。窗外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到了对面的墙壁上。然后她感觉怀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抖，而且抖得厉害。她有些茫然地低头看去，一个小小的身子缩得仿佛球一样，紧紧蜷在被子里。她下意识打了个哈欠，扯了一下被子，一束细小的阳光擦过小夜的头顶，引起吸血鬼女孩一声恐惧的惊叫。

“——啊！阳光！”

白筱薇有些迟钝的脑子终于转了过来，喊出了声。

昨天晚上回到家后她就没有拉窗帘，甚至也没意识到阳光的问题。直到现在她才猛然惊觉，自己明亮的卧室对小夜来说无异于致命的炼狱。

“我、我这就去拉窗帘！”白筱薇整个人都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下意识想要撩开被子，但小夜却紧紧地抓住了她，发出一声像野兽幼崽般的哀鸣，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白筱薇连忙以最小的动作滑出被窝，避免让阳光照到小夜身上。当她下床后，小夜依旧缩在被窝里，从外面看上去，被子不但隆起了一大块，而且还在不断颤抖着。

白筱薇连忙拉上了卧室的窗帘，她这辈子从未像这次一样拉窗帘拉得如此认真过，唯恐透出一丝光亮。当房间再度陷入一片昏暗后，床上鼓起的被子蠕动了一会儿，小夜的脑袋颤巍巍地伸了出来。

“没事了，小夜，已经没事了！”白筱薇站在窗前不断胡乱挥舞着双手。小夜脸上满是惊魂未定的恐惧神色，然后咬着嘴唇慢慢点了点头。

“抱歉，小夜，我……”白筱薇结结巴巴地说，她想要爬回床上，但却又停下了脚步，唯恐自己再无意识中做出点什么事来，伤害到面前的女孩——就像她昨天晚上忘了拉窗帘一样？

“我、我没事……”小夜低声说着，身体还是簌簌发抖。白筱薇总算松了一口气，见小夜想要从床上爬起来，连忙伸手叫停：“等一下！我先去检查一下外面！”说着，她一溜烟跑出卧室，把客厅里的窗帘紧紧拉上，直到屋子里再也没有一丝阳光，才忐忑地回到了卧室。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真切地意识到一件事——

——吸血鬼，活着真艰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