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4、骤雨（上）

“……十六块五。”

面前便利店收银员打扮的女孩低垂着头，接过白筱薇手里的商品，挨个扫码之后，有些憋闷的低沉声音透过口罩传了出来。

“嗨。”

白筱薇有些尴尬地向对方摆了摆手，权当是打招呼——她现在还记得自己那天晚上烧糊涂了把人家抱在怀里的出格行为。但是这个戴着手套、袖套、口罩和大墨镜，全副武装不露出一点皮肤的女孩却没有答应，而是默默地抬起了头，墨镜后的视线仿佛在催促着她。白筱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歉意地笑笑，拿出手机付了款。

此时正是半夜，便利店内除了白筱薇和面前这个女孩外空无一人。她看着这个女孩动作熟练地给自己的商品装袋，低声说：“昨天的事情真是抱歉了……还有，多谢。”

女孩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闷闷的声音再次穿过口罩：“……没事。”

便利店的门铃声响了起来，白筱薇用余光看到一个吹着口哨的猫人小伙迈着浮夸的步伐走了进来，然后把视线挪回到面前的女孩身上，轻轻咳嗽一声，“呃……我叫白筱薇……你呢？”

女孩没有说话，而是指了指自己胸口的名牌，上面写着：“雾塚小夜”。

“啊，雾塚小姐……”白筱薇说，然后觉得这个称呼怎么听怎么别扭，“……呃，那个，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想和你套近乎或者别的什么……”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她内心却非常地想给自己一巴掌——这个行为不叫套近乎叫什么！

小夜摇了摇头，双手无意识地给塑料袋系了一个死结，然后又是一个死结，“我知道。”她低声说：“你认识……那个巫女。”

“嗯。”白筱薇连忙猛点头，既然对方这么通情达理，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她拿出自己的手机，“这是我的手机号，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的话……”

但是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了一阵不耐烦的跺脚声。她回过头看去，那个猫人小伙正乜斜着眼看她。白筱薇一边在心里赌咒发誓说自己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绝对没有超出人之常情的喜爱，一边灰溜溜地让开了收银台前的位置，让对方结了账。

“总、总之……”等这个猫人顾客离开便利店后，白筱薇再次鼓起勇气拿出自己的手机，有些忐忑地观察着小夜的反应。这个女孩子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掏出手机，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

“……谢谢。”小夜低声说。

白筱薇松了一口气，又问：“呃，那个，冒昧问一句，你的上班时间是……？”如果能在自己下班后，对方上班前有时间交流交流就好了。老是在半夜的便利店里交谈也不是事儿。

“晚上十点到早晨七点。”小夜把头埋了下去，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盯着面前的收银机，不再说话了。

白筱薇点点头，叹了口气。她心里明白今天的这番对话恐怕就到此为止了，小夜不是善于交谈的性格，而且两人之间的气氛确实也比较尴尬。于是，她掂量了一下自己发烧刚退后的疲倦程度，顶着涌上嘴边的哈欠，勉强对小夜点点头，道了声“再见”，就离开了便利店，直奔自己的公寓。

然后她半道上想要喝刚买的饮料的时候，就看着塑料袋上的两个死结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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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欢阳光啊……不喜欢阳光，那只能是吸血鬼了吧……”

星期一的午休时间，白筱薇咬着汉堡，抱着胳膊看着一片空白的电脑屏幕，犯了嘀咕。

“你想什么呢？”一边凑过来的同事顺手摸了一根她的薯条，随口问道。

“嗯……我在想啊——”白筱薇拖长声音说，“要去拜访吸血鬼的话，礼物要送什么好呢？我一般习惯送点点心，但是吸血鬼这种超自然生物是不吃普通食物的吧？要不然送酒？哎，吸血鬼是不是都喝高档红酒，但是高档的我也买不起啊……”

不过她紧接着又想到，那个小吸血鬼是不是还没到喝酒的年龄，自己给未成年人送酒的话是不是……

同事嘴里叼着薯条，斜着眼看她。

“不过以常识来考虑的话……”白筱薇一边寻思着，一边继续说，“果然还是送新鲜的血比较合适吧？吸血鬼都喜欢这个，嗯，新鲜的、年轻的、纯洁的处女的鲜血，最好还是人类、精灵或者半精灵的——哎，‘处女’这词儿多少年前就没人用了来着……”

“说得吸血鬼和独角兽似的。研究院辟过多少次谣了，独角兽不好这口。”同事把薯条咽了下去，凉飕飕地说：“而且以常识来考虑的话，个人买卖血液是犯法的。”

白筱薇愣了一下：“呃……也对哦。”

“怎么突然说起吸血鬼吸血鬼的了，有吸血鬼给你投稿了？你该不会要去催吸血鬼的稿子吧？”同事问。

“那倒是没有……”白筱薇挠了挠头，“总之突然就是想起来这么个事儿……”说着，她站起来在自己工位的书架上翻找起来，“《吸血鬼防范指南》，《常见超自然生物习性图鉴》，呃……《简易魔法常识》……《不用很麻烦很累就能杀死吸血鬼》……等一下这本好像不太对……”

“怎么样？”同事问，“有找到‘给吸血鬼送礼应该送什么’吗？”

白筱薇简单翻了翻书本，“唔……流动的自然水体，经过祝圣的圣水，银质武器，太阳光……”

同事瞠目：“这是送礼还是谋杀！？”

白筱薇只能对此报以苦笑。

说到给吸血鬼送礼的话，那应该就是血了吧……但是个人买卖血液又犯法，怎么办呢……白筱薇一边盯着在不断窃取自己薯条的同事一边皱眉沉思。实在不行的话自己放一点？但她刚一想到血一点点从自己手腕上流下来滴到红酒瓶子里，就猛地打了一个冷战。

随后，她又从书架上拿下一本《深红之吻与夜之梦》，不抱希望地翻开。这本之前饱受好评的言情小说描写了一位人类少女和一位吸血鬼女孩的旷世苦恋，但白筱薇翻了两页，看到两位女主角在高档餐厅相遇，而那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吸血鬼小姐以美丽而优雅的姿势切下牛排放进嘴里时，就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本小说绝对不是吸血鬼写的。”

算了，还是算了。她摇摇头，转身去拿薯条，却摸了个空。

傍晚下班后，白筱薇和往常一样路过公寓附近的商店街。在经过一家服装店时，她犹豫了片刻。脑海里闪过小夜被便利店制服裹得严严实实的样子时，她就忽然想给这个女孩子买一件衣服。但她的脚步在走进店门之前就停了下来——她不知道小夜的尺码。而且不管怎么说，给一个还不熟的女孩子买衣服也太唐突了……

白筱薇叹了口气，转过身拐进隔壁一家饰品店。但是看着店铺里琳琅满目的精美饰品，又扫了一眼价格，她就立刻闭上了眼睛。

“我的钱都哪里去了呢……哦，对，房租。要是房租能少一点就好了……算了，还是挑个便宜的……”

二十分钟后，白筱薇拎着一个包好的小纸袋走了出来。而来到自己居所隔壁的房间门口时，她下意识地朝窗户看了一眼——玻璃后面是厚厚的窗帘，什么都看不见。她摇摇头，然后尝试着按了门铃。

——没有声音。

白筱薇的神色有些尴尬。怕不是完全没安门铃吧……她只好改为敲了敲门，咚咚的声音在静谧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响亮。

“呃……雾塚小姐，你在吗？我是白筱薇……”她试着喊了一句，又咚咚敲门。但即便如此，还是过了几分钟，房门才突然咔嚓一声被打开。白筱薇吓了一跳，她一点脚步声都没听见。

小夜站在门口。少女的体型娇小而单薄，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大衬衫，有些松垮的衣物斜着挂在她的身上，歪斜地露出一半白皙的肩膀。她赤着双脚，纤细的小腿从衣摆下伸出，细瘦的脚背上隐约可以看见暗青色的血管，脚趾甲长而尖锐，活像是野兽的小爪子。

女孩浑身都罩在房间的阴影中，只露出一截纤细小巧的下巴，嘴唇没有半点血色，整个人宛如一个阴郁的幽灵。白筱薇站在门口望着她，一种莫名的阴森感扑面而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哆嗦。

“……请进。”她低声说，声音沙哑阴郁。白筱薇又打了个冷战，这才有点抖抖索索地迈开脚步走了进去。砰的一声，大门在她身后关闭，来自城市的灯光被隔绝在外，一片寂静的黑暗立刻将她包围。

“家里没有电灯，不好意思。”女孩细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转瞬间就宛如鬼魅般飘到了更远的地方，“请这边走。”

可白筱薇依然没听到脚步声。

她摸了摸胳膊，试图把皮肤上的鸡皮疙瘩抚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弯下腰礼节性地脱下鞋子，这才鼓起勇气迈开脚步——

“——操！”

然后小脚趾就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不知道是不是迸了一句粗口出来的原因，捂着脚的白筱薇感觉自己的胆气多少足了一点。眼睛在适应了这黑暗的环境后，她摸索着穿过房间，来到了客厅里。

吸血鬼的住所和她想象的非常不一样。虽然理所当然地没有言情小说里的宫殿别墅仆役成群，但就连普通人生活最低限度的家具也没多少，这就有些让她吃惊了。这间客厅里空空如也，没有电视，没有沙发，只有一张桌子和一个坐垫。天花板上也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灯罩。

“请坐。”小夜轻声说，把房间里唯一的一个坐垫放到了白筱薇身边，然后走回卧室里，不多时捧着一个小小的电子夜灯走了出来，放在桌上打开。

“……”

白筱薇和小夜面对面地隔桌坐下，桌子上的小夜灯努力地发出微弱的光芒。灯光勉强照亮了小夜的半张脸庞，白筱薇紧张捏着衣角，觉得有些尴尬之余，又有些害怕。

“呃……那个，这个……”原本熟极而流的社交辞令，现在却仿佛鱼刺一样卡在嗓子眼说不出来。白筱薇有些笨拙地捧起身边那只袋子，放在桌上推了过去，“一点……呃，小小敬意……总之，请你收下……”

说完之后她自己都想给自己一巴掌，什么叫“小小敬意”啊！

但小夜却显得有些惊讶。她犹豫了片刻，才把那只纸袋捧了过去，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白筱薇：“我……我可以现在打开吗？”

“当然可以！”白筱薇连连点头，于是小夜抱着十二万分的谨慎小心把纸袋打开。里面包着一只黑色的天鹅绒蝴蝶结，当中有一个心形的红宝石扣，下面缀着银色的流苏。白筱薇知道那肯定不是真正的红宝石，而是树脂一类的东西，不由得有些汗颜——真正的红宝石她也买不起啊。

但小夜却仿佛非常惊奇一般，仔细地打量着这只蝴蝶结缎带，将它小心而珍重地捧在掌心。然后，她抬起头来，以一种奇异的不安情绪低声问道：“我……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当然可以……？”白筱薇连忙猛点头。但小夜旋即又问：“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应该说是……邻居之间打个招呼？”白筱薇愣了一下，“呃，一般来说，有新邻居搬进来的话，邻里之间都会互相做做客，打个招呼，喝喝茶什么的……哎？不是这样吗？”

“是、是的……是这样没错……”小夜轻声说，捧着那只蝴蝶结低下头去。见她还有些不安，白筱薇忽然想起今天白天同事说的那句话，不知怎么，忽然冒出来一句：“而且……今后我可能还会……嗯，采访你一下？就当打个招呼，收下它吧，没关系的。”

“采、采访？”小夜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是啊。对了，我是《探灵》杂志的编辑。”白筱薇说，急忙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推了过去，“我们的杂志专门刊登一些关于超自然事物的文章。那个……你是……血族吧？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她特地挑了一个相比吸血鬼而言不那么刺耳的称呼。

小夜一怔，神色慢慢地阴郁了下去。白筱薇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正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的时候，面前这个吸血鬼女孩反而却松了一口气，轻轻收拢捧着那枚蝴蝶结的手指，将它放回纸袋里，摆在了自己身边。

“嗯。我……是血……族。”她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在夜灯微弱的光芒映照下，薄薄的嘴唇微微扭曲着，仿佛每说出一个字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然后，两人间的空气就陷入了一片令人尴尬的寂静之中。

“呃……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沉默了半晌后，白筱薇受不了了，她轻轻咳嗽一声，有些没话找话地低声说。

“……没有。”小夜依然低着头，没有一点继续话题的意思。

白筱薇：“……”

最终，白筱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小夜告别的。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公寓外的走廊里了。她仰头望着一片漆黑的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有史以来最尴尬的对话……”白筱薇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她自认为自己也不算是笨口拙舌的人，但是不知道怎么，她一到小夜面前，大脑里就一片空白，最后和对方告别也是稀里糊涂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我真的没有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抱有超越人之常情的喜爱啊……她苦恼地揉着太阳穴，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对，一定是因为那个环境太阴森了，我进去的时候差点以为进了鬼屋！而且她走路居然没声音，吓我一大跳，像鬼魂一样……不对，好像吸血鬼走路都没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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