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之庭

第120章 30、血之沉醉

施筠的狂笑声慢慢止歇,变成了剧烈的咳嗽。施筠弯下腰,身体痛苦地抽搐着,她不断地试图站起,但挺直腰板维持自己的尊严,但病痛击垮了她,让她脸上那层血色昙花一现般地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施筠终于停止了咳嗽,抬起头来,她面前的地上也多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施,你笑什么?”娜尔托娅皱起眉。


“我是在笑,你们太专注于窝在这个小地方勾心斗角了,恐怕都忘了……都忘了,外面还有一群狼……在盯着你们吧?”施筠调匀气息,断断续续地说。她几次三番露出笑容,但都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刺耳的咳嗽声回荡在寂静的室内,她仿佛用尽所有力气一般望向娜尔托娅,在苍白的病容上挤出一个扭曲的冷笑。


“我说过,时间是来得及的。而且还是你亲口说的——一个星期后,你的法术就可以准备完成。我们可以从容地离开浮山市,从这些鸣海野蛮人的眼前消失。”娜尔托娅冷冷地说,而施筠颤抖起来,抽搐着身体再次爆发出一串夹杂着咳嗽的大笑。


“……‘我’的法术!”施筠狂笑道:“娜尔托娅,你也知道是我的法术!你也知道,你们一直以来都在仰赖我的法术!”


娜尔托娅面色一变,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迅速地阴沉了下去,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


“你是个聪明人。很好,那我们可以直接一点。”施筠粗暴地抬起袖子,抹掉嘴角的斑斑血迹,“立刻兑现你的承诺,为我举行转化仪式。否则我将拒绝启动法术,你们将被一直困在这里,直到三月下旬……”


她眯起眼睛,故意转过身去不看娜尔托娅,望着长桌边的吸血鬼们,用极轻柔的声音说:“……我们一起落进巫师局的手里。”


一瞬间,娜尔托娅脸上那种从容不迫的神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豺狼般的暴戾,猩红色的眼眸裹挟着冰锥也似的杀气,刺在施筠的身上。


“施,你在威胁我。”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声音回荡在一片寂静中,每说一个字,房间中的温度仿佛就下降了几分,当最后一个音节落地时,委顿在小夜怀中的白筱薇甚至都已经打起了寒战。


房间中的空气仿佛就此冰封一般,白筱薇被小夜紧紧地抱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耳边满是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嘴里一片干粘发苦。她慢慢地抬起头,和小夜对视一眼,女孩咬紧嘴唇,一颗可爱的小獠牙露在唇外,眸子里写满了忧虑。


但不知为什么,目睹着施筠和娜尔托娅对峙的景象,她心中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计划的第一个步骤已经成功了。


“……我希望姐姐能被妈……能被娜尔托娅催眠,说出巫师局预知专家的事情。”


这是那个时候,小夜在详细描述自己的计划时,对白筱薇所说的话。但在说完之后,她自己却先不安地低下头,绞紧了手指。


无论是白筱薇故意打破罐子,假意把施筠带到厨房,让她中途经过会议室;还是小夜在会议室里用吸血鬼的敏锐听觉听到门外的说话声,然后立刻借着处理血仆的话题引起争吵,让施筠听到关键的“转化仪式”几个字,从而推门而入;还是白筱薇故意露出破绽,引起施筠和娜尔托娅的怀疑,从而说出巫师局的情报,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让施筠逼迫娜尔托娅为自己举行转化仪式。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逃亡就无从开始。


而在这一过程中,白筱薇和小夜必须做得“恰到好处”。她们必须恰到好处地为施筠和娜尔托娅对峙提供一个机会,必须恰到好处地在娜尔托娅和施筠之间挑起这个可称禁忌的话题,然后,“恰到好处地”——


——把“巫师局的预知专家”这枚最后的筹码,交到施筠的手上。


娜尔托娅的理由实在太充分,太无懈可击了,血之沉醉仪式需要保证最大的成功率,做最完全的准备,而且会消耗血族的力量,在目前这个危险的处境下,血族们断然不肯白白消耗力量。如果没有最后这枚筹码,那么施筠大概率会被娜尔托娅说服,将仪式的举行一拖再拖,让这些吸血鬼成功离开浮山市,


而在那之后,这个仪式就真的会如期举行吗?没有人知道,恐怕施筠也不知道,但她依然会对这件事抱有一丝侥幸的希望。


但,唯独这枚筹码,能让施筠拥有能要挟娜尔托娅的手段,能把她带到和娜尔托娅平等的高度,也能给她威胁娜尔托娅的决心。


只不过,这个计划最大的变数在于白筱薇。


她必须以一种不引起任何怀疑的方式透露出这个消息。而这个方式就是——让娜尔托娅自己来问。


“对于娜尔托娅来说,她一定会用最短,最快,最直接的方法,从姐姐你的嘴里挖出她想要的东西,也就是血族的……催眠。而姐姐你之前被她催眠过一次,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白筱薇的回答仅限于娜尔托娅询问的问题。这就是吸血鬼催眠的规则。因此,只要确保娜尔托娅只能问出有关巫师局的问题,就意味着成功。但娜尔托娅并不一定会如她们预料一般行动,只要她询问的是“你们在计划着什么”,或者“你们有什么在瞒着我”这种问题,那么情况就会截然不同。


因此,这是一场豪赌。赌娜尔托娅对白筱薇——或者说,对普通人的蔑视,赌这些吸血鬼从一开始就不觉得白筱薇这个普通人能在他们手里翻出什么水花。


她们赌赢了。


“没错,我是在威胁你。”施筠从容地抬起头,直视着娜尔托娅的眼睛。法师的神色坦然中带着些许狞厉,些许畅快与些许歇斯底里,“我是在威胁你为我举行转化仪式。我没多久好活了,娜尔托娅,对我来说,拖着这副病躯死掉,和落在巫师局的手里,并没有多少分别。”


忽然,她猛地伸出手,近乎皮包骨的手指指向娜尔托娅,然后慢慢转了一圈,移到那些吸血鬼们的脸上,苍白憔悴的脸上再次泛起回光返照般的潮红。她轻柔地说:“我要你们记得,是谁在一开始就帮助你们潜入鸣海境内?是谁在浮山市里为你们这群丧家之犬建造据点?我为你们做了太多,只求能成为你们的一员,摆脱这副病弱的身躯。”


“但你,你们,你!”她的手指又是猛地一转,仿佛隔空刺在娜尔托娅冰封一般的面孔上,“没错!我有求于你们,我为你们服务,但你们呢?你们以为我看不到你们脸上的轻蔑?看不到你们的高高在上?”


紧接着,施筠猛然转向小夜和白筱薇,两人身体同时一震,白筱薇闭上眼睛,紧紧地握着小夜的手。


“而你,娜尔托娅。我拖着这具病弱的身体为你们殚精竭虑,但却迟迟没有得到我应得的东西。可你还让我平白消耗积攒起的力量,去做我们约定之外的事,去救你的后裔!这个什么都没有做,仅仅是被你咬了一口的女孩儿!为什么她被强塞了我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而我就必须忍受你们高高在上的傲慢?”


“——就因为——我是非新苗,是普通人——而对你们来说,非新苗便与牲畜无异?是不是——你们一直以来都在敷衍我,根本没打算给我我应得的东西——?”


声嘶力竭的咆哮与飞溅的血沫一同从施筠的口中涌出,很快被冰冷而寂静的空气吞没。一时间,在凝固的沉默中,只有她的喘息与咳嗽在如涟漪般回荡。瘦削的法师倚着墙壁,苍白的唇边染满了大片大片的鲜血,就连她的鼻子中也有一行血迹慢慢流下。吸血鬼们仿佛被她的暴戾和怒气所震慑,一时间鸦雀无声,就连娜尔托娅也一时失语,甚至连那冰锥般冷硬的目光都忍不住从施筠的身上偏离些许。


法师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胡乱倒出几粒一股脑塞进嘴里,闭眼吞下。片刻后,脸上涌起些微的红晕。她微微喘息着,然后睁开眼睛。


“没关系,”她再度开口,声音异乎寻常地轻柔,也同样异乎寻常地讽刺,“诸卿请别在意。我只是把我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而已。但我的要挟依然有效——诸卿有两个选择:尽心尽力为我举行转化仪式,或者咱们一起落进巫师局的手里。噢,对了——”


她抬起手掌,做了个“请原谅”的手势,视线落在其中一个吸血鬼身上,薄薄的唇角讥嘲地勾起,“弗罗斯特卿请稍安勿躁,我知道卿在催眠术一道上颇有造诣,但请卿放心,我敢担保,卿的催眠术还没高明到能影响法师的地步。”


被她点到名的那个吸血鬼表情僵硬,似乎被看穿了意图,苍白的脸色逐渐发紫。


“施,不要让愤怒冲昏你的头脑。”娜尔托娅阴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举行仪式会严重削弱我们的力量,你打算在这种危险的地方,进一步置我们于险境?”


“这不是你说的吗?我们还有时间。”施筠从容地说,看向娜尔托娅的眼神中夹杂着平静的讥讽,“我们还有一周时间……啊,我相信,我们彼此都能做好充足的准备。你知道的,我的魔力不会因为转化而失去,正好相反,得到了健康后,我能施展更多的魔法,比拖着这副残躯时更强大。”


“你们消耗了力量?没错,但我获得了力量。我可以避免你们和巫师局的正面冲突,带你们逃到安全的地方。娜尔托娅,不要让傲慢冲昏你的头脑。你们会失去什么?短暂的虚弱一阵子?但你们能得到什么?一个强大的眷属和盟友?”


娜尔托娅仍然沉默不语。施筠见状,轻飘飘地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迈着虚弱沉重的步伐往大门口走去。她路过小夜和白筱薇身边时,瞥了她们一眼,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但就在施筠即将跨出大门的时候,娜尔托娅忽然抬起头。


“——等一等。”


施筠停下了脚步,但仍然没有回头。


“我答应你。”娜尔托娅的声音好似包裹上了一层冷漠的坚冰,沉闷地落在地上,听不出任何感情,“我明天就会为你举行仪式。”


施筠背对着她,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


“明天,所有人都要到场。包括你,我的女儿。”娜尔托娅寒声道,冰冷的目光望着小夜,小夜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随即,娜尔托娅的视线落在了她怀里的白筱薇身上。


小夜立刻抱紧了白筱薇,回以凶狠的眼神。娜尔托娅移开视线,说出了白筱薇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把这个血仆锁起来,我们举行完仪式后再放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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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在白筱薇的面前轰然关闭,她被再次锁到了最初那间杂物房中。


她知道,两个被催眠的血仆拿着匕首守在门外——就是这两个家伙押着她过来的。而小夜也已经被强行带走,门上没有被施展法术——想也知道施筠不可能浪费魔力在这种地方。


“呼……”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靠着墙壁坐在地上。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打湿了。心脏仿佛后知后觉一般,现在才开始猛烈地搏动,止不住的担忧充斥着全部思维,让她无法思考。只有在小夜离开后,她才意识到,没有这个女孩在身边的时光是多么的难熬。


但是,计划——小夜的计划——终于完成了第一步。接下来,白筱薇的存在将无足轻重,即使没有了她,小夜也可以继续推进计划。


她们早就预料到,娜尔托娅在被迫答应施筠的条件后,就会出于那一点点的疑心,把白筱薇和小夜分开。但她会不会直接杀掉白筱薇?没有人能打包票。


不过,血之沉醉仪式的成功率与参与仪式的吸血鬼人数有关。对于娜尔托娅来说,这个仪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失去了施筠的帮助,力量又被削弱的他们下场如何连想都不用想。因此,小夜必然也会被要求参加仪式,献出力量。而在这个关头杀掉白筱薇,必然会引起小夜的强烈反弹——彻底处于失控状态的她,还能参与仪式吗?


小夜就是在赌这一点,赌娜尔托娅不会直接杀掉白筱薇,而是至少会留下她的性命,直到仪式结束。而这一点,小夜也赌赢了。


“哈……”


再次吐出一口浊气,白筱薇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望着劣质游戏贴图一样的天花板,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滑稽感。


在那个半夜的便利店第一次见到小夜时,她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自己居然在算计一伙穷凶极恶的吸血鬼黑帮。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越是回想这段时光,她就越觉得不可思议。仿佛从和小夜相遇的那个夜晚开始,自己的人生就像是坐上了一辆脱轨的列车,在没人探索过的荒野里狂奔。但即使如此,沿途看到的风景,却都那么美丽。她伸出手,遮住头顶的魔法灯。望着指缝里洒下的光,她再次如此确信——


和小夜度过的每一天,她都不曾后悔过。这一次也是。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全都交给那只离开笼子的雏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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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尔托娅大人,一切准备都已就绪。”


微微打颤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中响起,隐没在阴影中的身影轮廓抖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点头。旋即,娜尔托娅的身影浮现在微弱的烛光中,阴沉的脸庞半隐在黑暗里。在她面前,原本会议室中的长桌已经被搬离,取而代之的是一口镶嵌着金边的木质棺材。棺木中垫着暗红色的天鹅绒,而施筠就一丝不挂地躺在里面,双目紧闭,苍白枯瘦的身躯看起来几与尸体无异。


吸血鬼们围着棺木站定,烛光照亮了他们苍白的脸。此时此刻,每个人的面孔都阴沉似水,将所有的愤怒、忧虑、屈辱和怨毒藏在冷漠的表层之下。几个被催眠的血仆与有荣焉地站在他们身后,脸上满是期待与兴奋,和吸血鬼们的阴沉截然相反,这些可怜的家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他们只以为尊贵的主人要让他们参与一场极为重要的仪式。


小夜站在队伍的最末尾,身边就是乔吉娅。她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扫了一眼那些腰杆挺直,面有得色的血仆,一颗心仿佛被埋在了厚厚的积雪下,寒冷到近乎麻木。


血之沉醉,血之沉醉,她又如何不知道,这个仪式上的“血”从何而来?但这并非她能掌控的事态,也并非她能决定的事情,她只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推了一把——然后将这些血仆过早地推入深渊。


——请原谅我。


她闭紧眼睛,不再看那些血仆的脸。这也是她第一次想要祈祷,想向漫天的神佛菩萨祈祷。纵然在一周后,这些血仆也注定会被执行逃离计划的吸血鬼尽数杀死,但导致了现在的局面——导致他们提前死亡的,确实是她自己。


——请原谅我。请饶恕我。


“……仪式开始。”


结冰一般的声音轻轻坠落在地,娜尔托娅抬起手,一个血仆挺起胸膛,满怀期待地走到自己主人的面前。但吸血鬼却根本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漫不经心地伸手在他颈间划过。


噗嗤。


那是皮肉被切裂的轻响。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吸血鬼都抬起了头,像闻到猎物血气的野兽。他们猩红的眸子中映出了那个血仆惊愕的脸庞。


那张脸庞在空中转了一圈,伴随着喷溅而出的鲜血落到了棺木之中,歪倒在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可怜人的眼中,见到的是施筠苍白的侧脸。


浓烈的血腥气味迅速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小夜的瞳孔缩小了。鲜活的甘甜气息仿佛海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瞬间将她的视野染成一片鲜红。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每一颗细胞都在喜悦地颤抖着,在欢呼着迎接鲜血的浸润——然后,魔鬼一般的饥渴宛如一簇火苗般燃起,以她的身体作为柴薪,熊熊地燃烧起来。


饥饿。无匹的饥饿被唤醒了。舌尖似乎能品尝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气,那是与极乐仙馔一般无二的甘甜,让她的骨髓都为之颤抖。早已被埋没的记忆再次回到了她的脑海中——初见时,在便利店中舔舐的那个人的伤口。在她彻底被饥渴吞没的那一夜,直接从那个人的脖颈中吸啜的鲜血。


光是回忆起就觉得甜蜜,光是回忆起就觉得饥饿,光是回忆起就浑身发抖,渴望着再次体验生命的虚像,当鲜血流入体内的那一刻,她所有已经枯死冻结的生命就再次活了过来,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一张黑白的画被涂上了颜色,一扇紧锁的门被打开——


鲜血从被切断的脖颈中汩汩流出,注入盛装施筠的棺木之中。她苍白的皮肤被暗红色的血液染满。小夜望着这一切,心中忽然萌生出一种极为诡异的冲动:她想钻进那口棺木,代替施筠,代替她承接这些鲜血,用这生命的货币来沐浴自己的身躯。


“在红色的天鹅绒下,长眠着我们家乡的土壤。”


娜尔托娅的声音在一片猩红中响起,但它已经不复方才的冰冷阴沉,宛如有肉红色的萌芽顶破了结冰的土壤,让她的声音饱含食欲。四周响起了低低的欢笑声,低吼声,哭泣声,烛光将一个个扭曲舞动的影子拓上墙壁,小夜身边的乔吉娅开始捂着脸颊抽泣,她口中的獠牙闪烁着锋锐的光,但指缝间露出的却是满含食欲的空洞笑容。


“在红色的鲜血中,长眠着我们力量的种子。”


娜尔托娅的声音愈发高亢,伴随着她的话语,吸血鬼们的哭笑声,啸叫声也愈发响亮,环绕在小夜的身边。她茫然地望着四周的一切,那些鲜血的气味,那些猩红的颜色,和那些迷乱的声音,将周遭的一切全部都搅成了一个肉红色的漩涡,自诩高贵的贵族们扒下了优雅的外衣,有人伏在棺木周围,贪婪地掬一捧鲜血舔舐,有人在原地蹦跳起舞,口中溢着难解的含糊呓语,就连娜尔托娅也神情放荡,双眼迷离,但作为仪式的主持人,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和其他的吸血鬼一样沉浸在迷醉之中。


“赤红的鲜血,黑色的土壤,回到故土的子宫!”


娜尔托娅的声音震颤着,盖过了所有吸血鬼的号叫和呻吟,在这一片混乱的漩涡之中,她凌空抓过第二个血仆,抓紧他的头颅。那个血仆睁大眼睛,但还没等他尖叫出声,娜尔托娅就陶醉而粗暴地扭断了他的脖子。


砰咚。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爆裂声之后,第二个头颅落入了棺木里的血水中。血腥气味愈发浓郁了,小夜浑身颤抖着,她抱住头,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皮肤下震颤蠕动,无数条温暖的蛇在她的脏器之间游走,从内而外地啄着肌肤,想要挣脱躯壳的束缚,带着将一切全部毁去的快意疼痛,裂肤而出……


一个吸血鬼在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而另一个吸血鬼则撕碎了上衣,在苍白的肌肤上留下点点血痕。乔吉娅围着小夜旋转,她的脸上是狂乱的笑容,往日的冷淡与克制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原始的欲望,如同失去了束缚的野兽。


“吃吧!”她含糊不清地说,声音里饱含食欲,“填饱肚子!填饱内心的空虚!”


当第三个血仆的鲜血流入棺木的时候,仪式达到了最高潮。


“重生!”娜尔托娅奋力吼叫,棺木中的血池激荡开一圈圈涟漪。她丢开手中血仆的残躯,高高张开双臂。那一声咆哮如同黄钟大吕,震得小夜心旌摇荡。


欢愉。饱足。食欲。饥饿。疼痛。诱惑。无数种欲望在狭小的猩红色空间内发酵,在恍惚之间,小夜仿佛看到了教堂的彩绘玻璃,每一块碎片都折射出了不同的红色,她多么想跪在地上,低头啜饮那棺木中的鲜血!那暗红色的液面在呼唤着她,让她浸入其中,拥抱这脉动的血潮。


然后,她感觉到了力量。


在体内搅动的血潮中,她体味到了力量的漩涡。那一直在她体内游走,带来一阵阵快意疼痛,想要冲破身体的,就是力量,狂怒不羁的野兽,从一开始就想要挣脱她的束缚,扑向面前的血池。


“重生!”吸血鬼们的怒吼在耳边响起,将她裹挟在熔岩般流淌的声浪里,连成一片红色的洪流。


“重生!重生!重生!”


一个吸血鬼伸出了手掌,噗嗤一声轻响,她的手腕处绽开一个伤口,宛如过熟瓜果的表面,殷红的血液滴落在棺木中的血池里。愈来愈多的吸血鬼伸出手掌,陶醉而迷乱地微笑着,望着自己的手腕被饱含力量的血液冲破,绽裂。


——我是血潮中的水花,即将获得重生。


渐渐地,小夜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狂乱的笑意,她双眼空洞地抬起手臂。


——我是土壤中的种芽,即将获得重生。


力量在她的体内冲撞,伴随着流淌的欲望涌向手腕,冲击着脆弱的血管。


——我是母胎中的幼儿,即将获得重生。


她感觉到自己的血管在蠕动,在搏动,宛如一颗即将绽裂的心脏。


——我是……


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恍惚之间,她看到了一道红绳,啊啊,是的,确实有那么一道绳索,曾系在那里。确实有那么一道绳索——


就在这个瞬间,她僵直在了原地,宛如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击中。力量的潮汐慢了下来,它似乎茫然于主人短暂的缺位。小夜闭上眼睛,用尽所有的力气将自己从这迷乱的肉红色涡流中抽离。


白筱薇的眸子在她眼前猛然闪过。


——这是计划中最为重要的部分。


那就是,她必须从这个仪式中脱离。她不能和其他吸血鬼一样陷入血之沉醉中。她必须趁着仪式正在举行,其他吸血鬼都不能脱身的时候,在极短的时间内,闪电般地完成这一切。


她必须挣脱这猩红色的枷锁。


如果她还有呼吸的话,那么她会深深吸上一大口气。但现在,她只能在心中深深地呼吸,然后——给力量,给血潮,给自己失控的欲望套上枷锁。猩红的饥渴如同愤怒的奔牛一般,一次又一次撞击着她的心脏,但小夜竭尽全力忍耐。她用尽全力强迫自己回想,一遍遍地回想过去的时光。


在便利店中的初遇。在自己浑身湿透的那个雨夜。在同意同居的那个夜晚。在那之后的每个早晨,自己推开尚不熟悉的门时,迎面走出的揉着睡眼的女人。在第一次系上围裙,打开煤气灶的那一天。在第一次按照食谱,战战兢兢地煮出咖喱的那一天。


还有呢。还不够呢。她在心里尖叫着,咆哮着,挣扎着,用自己这不到一年的时光中,所拥有的所有回忆,回击那狂怒地汹涌着的血潮。我有那么多时光,我有那么多回忆,我有那么多值得铭记的瞬间填满心脏。


在第一次尝试拿起画笔的那一天。在第一次反复咀嚼着“朋友”这个词的那一夜。在第一次将牙齿楔入那个人脖颈时的那一夜。在第一次尝试着画下脑海中那张面孔的时候。还有很多,还有很多回忆,一点一滴的时光——融春节的焰火,艾蕾妮娅的教导,倾吐心中最深的秘密,还有——眼前的沙漠全部变为绿洲的那个瞬间——


小夜猛然睁开眼睛。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拳头,一滴鲜血落入棺木。但这滴鲜血中没有力量,丝毫没有。


没有吸血鬼察觉她的异变。就连娜尔托娅也没有。吸血鬼的首领闭着眼睛,平伸手臂,一滴又一滴血液从她手腕上的伤口中滴落。为了确保重生后的施筠是她的眷属,她必须付出最多的力量——付出最多的血液。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吸血鬼们沉浸在一片迷乱的恍惚之中,正一滴一滴地献出自己的鲜血。鲜血的饥渴带来的迷醉摄住了他们所有人,也唯有在这种状态下,他们才能献出饱含着猩红力量的血液。


这,就是计划的倒数第二步,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抵抗血之沉醉仪式带来的饥渴,趁所有吸血鬼都沉沦在仪式带来的饥渴中时,抽身离开。这个步骤最大的变数在于——小夜自己是否能抵抗住来自灵魂深处的猩红饥渴?如果她失败了,那么前面所有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而这一点,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


但那个时候,白筱薇是这么对她说的。


“我相信你,小夜,你也要相信自己。放手去做吧。无论结果怎样,我都和你在一起。”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仿佛就为她注入了无限的力量。


小夜慢慢地向后退去,借助黑暗隐蔽自己的身影,警惕地观察吸血鬼们的动向,但没有人发现她。


——大部分吸血鬼都不需要控制自己的血液,甚至没有控制血液的概念。对于他们来说,吸血冲动只是成长过程中的必然,没有压抑的必要,反而应当更多地摄食,来拥抱血脉中的力量。因而,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些决心过“正常的生活”的吸血鬼,为了控制体内的本能,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而又得到了什么样的成果。


“这种技巧,是只有我们这种身为嗜血者,但又不想像野兽一样过活的血族才会掌握——才会试图去掌握的技巧。”


艾蕾妮娅的声音在恍惚中回响在耳边。小夜一步步后退,直到无声无息地来到大门边。


——谢谢你,艾蕾妮娅。谢谢你教导我控制血液的办法。


厚重的木门没有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娜尔托娅并不认为,恐怕也不会想到,身为初生血族的小夜,居然能够抵抗仪式引发的狂乱和饥渴——毕竟,连她自己都不能。小夜推开大门,迅速地闪了出去,投身入洁净的、没有鲜血气息的空气中。而她离开那昏暗房间的一刻,竟然有种重获新生的解脱感。


但计划的最后一步,现在才要开始。


她站在走廊中,回想着施筠实验室的所在地。整个魔法空间的地图都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就确认了方向,奔了过去。但,另一个忧虑仿佛嫩芽一般在她的心中萌发。


姐姐……姐姐怎么样了?要救姐姐出去才行——


小夜猛然在离实验室还有一小段路程的时候停了下来。她咬咬牙,心中对白筱薇的担忧愈来愈大,愈来愈大,几乎要将她压垮。


“……姐姐!”


她转过身,疾奔而去。


……………………………………………………………………………………………………………………………………………


“…………”


“…………”


隔着木门,白筱薇听到了门外的说话声。她一跃而起,紧贴门板,侧耳倾听。尽管听不懂外面的人说的是什么,但她确实听到了米莉的声音。


白筱薇不由自主地咬紧了嘴唇。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仪式应该已经举行了才对。小夜……小夜怎么样?成功了吗?小夜现在有没有去实验室摧毁核心?米莉又为什么来到这里了?她们想要做什么?


但很快,她就听到咚咚两声闷响,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大门打开了,米莉和另一个女孩站在她的面前,拎着沉重的水壶和餐盘,脚下是两个被击昏的血仆,看样子是被她们假装送水的时候偷袭打昏的。


“你们……你们……”白筱薇结结巴巴地说,“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米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冲她挥舞着餐盘,叽叽喳喳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白筱薇勉强听到“吸血鬼”,“巫师”之类的单词,但正因为她听不懂,所以反而徒增忧虑。她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摸了摸米莉的头表示感谢,但转眼又陷入了踌躇之中。


她该去哪里?去找小夜?去血族们的会议室?不——那毫无疑问是找死。只能去施筠的实验室了。但仪式现在进行到哪里了?小夜她——


但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猛地捕捉到一缕熟悉的劲风,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间,她只来得及将米莉和另一个女孩推开,然后一只冰冷的手就扼住了她的脖颈。


“——该死的臭虫。”


充满憎恶的冰冷声音在白筱薇的耳边响起,她挣扎着,艰难地回过头去,看到的是乔吉娅满是怨毒的面孔。


米莉和她的同伴发出细小的悲鸣声,白筱薇只来得及用眼神示意她们快跑。但乔吉娅似乎并没有去追赶她们的意思——是啊,在这里,她们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卡在咽喉上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白筱薇的视野逐渐模糊。但此时此刻,她担心的却完全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小夜。


——小夜在哪里?她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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