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5、夜色（下）

小夜掀开了被子，伸出苍白小巧的双脚，小心翼翼地踩在地面上，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谢谢你……”小夜拘谨地站着，脚尖紧张地对碰，双手捏着睡衣的衣角。白筱薇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笑着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没关系啦，你没事就好。对了，体力恢复些了吗？”

就在她的手落在小夜头顶的一瞬间，女孩浑身一震。白筱薇也猛然一惊，连忙收回手，心中暗暗责怪自己怎么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摸了上去，这又不是昨晚睡觉的时候——不对不对，我都在想些什么啊，总之先道歉吧……

“对不起，我——”但是白筱薇这句话还没说完，小夜就闭上眼睛，鼓足勇气提高声音叫道：“非、非常对不起！”

“……哎？”白筱薇愣住了。

“我、我给你添了好多麻烦！而、而且我昨天好像、好像还想……”小夜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她不断地抬手擦拭眼角，抽动着肩膀，似乎是在抽泣。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中并没有泪水流出。

白筱薇怔怔地站在原地，而小夜则仿佛自暴自弃一般，大声说完了那句话：“……还想！吸、吸！吸……你的血……”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完全了无痕迹，整个人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活像是等待审判的罪犯。

“呃，不是，这个嘛，我倒没觉得有什么……”白筱薇慌乱地解释道：“而且你最后不是也没吸成不是吗？我是不太在意啦。你、你真的不用往……心里……去……”

但是——真的，不在意吗？真的，没什么吗？

只是稍微想想那个时候小夜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模样，白筱薇的背脊就开始渗出冷汗。尽管面前的是这么一个瘦小娇弱的女孩子，但之前体验过的，宛如被掠食者盯上一般的恐惧却是实打实的。

小夜抬起头来，颤抖着望向她，暗红色的瞳孔慢慢缩小。如果我是普通人的话，现在一定已经眼角通红，泪水盈满眼眶了吧——她想，胸膛中仿佛有什么酸涩的东西在膨胀，然后像气泡一样悄然破碎。吸血鬼没有眼泪，吸血鬼没有眼泪。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狂乱地盘旋——不仅仅是沐浴阳光的权利，就连哭泣的资格也从自己身上无声无息地被剥走了。

“……我直到现在，都还是想……都还是想要……”

而现在，除了哭泣之外，她再也找不出第二件想做的事。她望着面前的白筱薇，那个帮助自己的人，那个给予自己温暖的怀抱！在自己胸腔里泡发开的是歉疚、惭愧还是感激？夹杂在这些情绪中那一点砂糖般无色透明但微甜的东西是什么？可她已经无力去分辨了，另一种寒苦而坚硬的感情压倒性地膨胀开来——

明明、明明是在这种时候……！明明是应该道歉，应当羞愧的时候！小夜近乎疯狂地想要用双手刺入自己的面颊，自己的脖颈……因为、因为就算是在这种时候，那个人身上若有若无的血液香甜也在不断地飘入自己的鼻子里，自己的嘴巴里，自己的喉咙里！直到现在，她的身体——吸血鬼的身体——都在不断地将这个人识别为“食物”，催促着自己去“用餐”！

“都还是想要……喝你的血……”

她死死地捂着脸庞，声音颤抖如风中摇曳的烛火，暗红色的瞳孔不断地缩小，狂乱地转动着，透过手指的缝隙扫视着面前的女人。鲜血，鲜血，在血管里流淌的，皮肤下流淌的鲜血……鲜血的气味透过肌肤，透过肌肉，穿过空气，一丝丝一缕缕地飘到她的鼻子里，撩拨着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

小夜看到面前的女人露出惊愕的神情，像雕塑一样站在那里。一瞬间，逃离这个地方的欲望攫取了她的全部心智——她现在多么想要逃离这个房间，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到什么都没有的黑暗角落里去，宁可被太阳灼烧殆尽，也不想沐浴在这种惊愕的、仿佛看着一只怪物一样的视线里。

但小夜迈不开脚步。吸血鬼的本能束缚住了她，外面充满阳光的世界对于她而言是一个滚烫的地狱，哪怕只是靠近都会让她灼伤。然后，她看着面前那个女人动了起来——是要后退？还是要逃出这个房间？不管是什么都好，去吧，去吧——她在心里默念着，离开吧，离我而去吧，就像阳光和温暖一样……

但是下一秒，对方反而向她走了过来。在小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双手臂就将她拢在了怀里。那是熟悉的温暖——是上一次沉入睡梦中时感受到的温暖。那个女人似乎把脸颊贴在了她的头顶上，紧接着，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闷闷地响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我这个人嘴笨，不会说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感觉……我现在应该……应该抱紧你。”

小夜怔住了。

她胸膛中那寒冷而坚硬的东西悄然破碎了，就像阳光下的雪。酸涩的浪潮拍打着她的胸腔，她再也忍受不住，奋力扑入这个温暖的怀抱里，然后随着一声惊叫，她和那个女人一起倒在了地上。但她顾不得了，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紧紧地钻进这个怀抱里，就像幼兽钻回自己的小窝。然后她放声哭泣——尽管之前她曾认为自己没有眼泪，曾认为自己已经被剥夺了哭泣的权利——但是她仍然感觉有什么温暖而湿润的东西从脸上流过。

而那绝不是鲜血。

白筱薇有些茫然地坐在地上。女孩紧紧缩在她的怀里大声哭泣，瘦削的肩膀不住地抖动。在愣了好一会儿后，她开始轻轻地拍着小夜的头发和后背。

“没事了，没事了……”她贴着小夜的头顶，紧紧地拥着她，双腿夹住她小巧纤细的脚，恨不得用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角落将她抱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事了，没事了……”

过了一会儿，小夜的哭声渐渐止歇了，只余下轻微的抽泣和呜咽。

“……小夜。”白筱薇轻声说。她怀中这个小小的吸血鬼抖动了一下，有些闷闷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从她的怀里传了出来，“……什么？”

“我可以……”白筱薇轻轻吐出一口气，她望着对面的墙壁，脑海中有一个部分惊讶于自己居然真的就这么决定了——但她还是平静地、坚定地说了出来，“……做你的特殊监护人吗？”

“特殊监护人？”小夜的身体抖动了一下。

“嗯。”

“……为什么？”

“……”白筱薇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一个又一个答案从她的脑海里跳出，然后又一个一个地被否决。最后，她叹了口气，抱紧了小夜，“我不知道……”她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理由。我……就是想要这么做。”

“你……不害怕我吗？”

“……一点都不害怕……！这么说，是不可能的吧。但就算如此，我还是想要这么做。”

小夜没有回答。两个人就这么拥抱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她才低声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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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主编，我有点紧急情况要处理……对，请半天假，我下午过去。”

白筱薇挂断了电话，长长出了口气。小夜坐在她身边，担忧地望着她。

“没事啦，半天事假扣不了多少钱的。”白筱薇笑着，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摸小夜的头，然后猛然反应过来：“呃，抱歉，我……”

“……没关系。”小夜声如蚊鸣地说，她低下头，默许了白筱薇的抚摸。

“对了，小夜……”白筱薇迟疑着慢慢开口，“那个，我想问一些问题……呃，可能会让你不太舒服……”

小夜抬起头，暗红色的眼睛眨了眨，有些惊讶地看着白筱薇。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嗯。”

“就是啊，”白筱薇松了一口气，连忙说：“你一天大概要喝多少血？”

小夜愣住了，不由自主地看向被丢在一边的空血袋，“……一周一袋左右。血……很贵，就算有社保减免也要……也要四百多元一袋。”

“唔……也就是说，你一个月要喝四袋？那就是差不多……”白筱薇点了点头，开始计算起来，而小夜则缩了缩脖子，轻声说：“也、也不是……其实是五袋。因为有时候……有时候总觉得很渴，很想喝……不、不过每个月有免费供应给吸、吸血鬼公民的两袋，所以实际买的部分是三袋……”

“原来还有免费供应的啊……咦，等等。你能以个人身份去血站买血的吗？唔，应该是超自然生物公民的特殊规定……”白筱薇沉吟着，“对了，小夜，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税后四、四千……”

“税后四千，嗯……公寓房租是两千……三袋血按四百块来算的话是一千二……”白筱薇迅速地计算了一遍，然后瞪大眼睛，“那岂不是你每个月能自由支配的只有八百块？”

小夜似乎被她吓到了，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也、也不是……还有父母给的生活费……每、每个月大概有一、一千五百块……所以还、还好，我、我也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没觉得不够用……”

“不是这个问题，你那个房间……哎，可恶的房租……”白筱薇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算了，经济问题暂且不谈。对了，小夜，我能不能问问你，你被吸血时……不对，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拥什么……”

“……‘拥吮’。”小夜低声说，声音微微发颤。她低下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拳头不自然地攥紧。

“啊，对，你被拥吮的时候是……”白筱薇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她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太对劲，也注意到了小夜的颤抖，“……抱歉，小夜，我不该问这个的。”

小夜摇了摇头。

“那关于你的家……”白筱薇轻轻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个问题对于小夜来说是绝对的雷区，但她还是必须问出口。如果、如果小夜会愿意对她说些什么呢……她怀抱着歉疚和一丝丝侥幸开口说，“……你的家人现在还不知道你的情况吗？”

小夜猛地抬起了头，暗红色的瞳孔猛然缩小，“……不，不要问这个，求求你……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她低声哀求着，握紧了双手，“我、我不想回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白筱薇怔住了。虽然她已经预料到小夜的家庭环境应该并不那么好，要不然她怎么发生了这种大事，宁可独自一人在外居住，也不愿意回家呢？但这些话从小夜嘴里亲口说出来，还是让她的心猛地被揪紧了。

“没事的，没事的，小夜……”白筱薇将这个小小的吸血鬼再次抱进怀里，感受着她的颤抖，柔声道：“我不会再问了……我也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家人的。所以，你家里人还是以为你在外面工作吗？”

小夜埋在她的怀里，声音听起来也闷闷的，“……是上学。他们还以为我在浮山市读大学。我、我已经退学的事情，也没和他们说……”

白筱薇小小地吃了一惊。这个孩子还在上学……是啊，她这个年纪，应该正在读大一才对，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呢？而一想到小夜已经退学的事情，她的心就不禁又狠狠地被揪紧了。是啊……洒满阳光的校园，大学的学习和生活，已经和这个孩子彻底无缘了……这么想着，白筱薇又将她抱紧了一些。

不知抱了多久，小夜才有些羞赧地挣扎着从白筱薇的怀里离开。白筱薇尴尬地咳嗽一声，拿起手机，“总、总之，我先给神社打电话吧，咨询一下特殊监护人的问题。”

“您好，欢迎致电浮山神社，请问有什么……啊，是白小姐对吧？”转接人工服务没多久，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巫女清脆的声音，“您有什么事情吗？”

白筱薇看了小夜一眼，后者垂下头，躲避着她的目光。她微微一笑，然后有些紧张地对巫女说了特殊监护人的事情。

“……所以雾塚小姐也同意了是吗？”听完白筱薇的话后，巫女问。白筱薇按下了手机的免提键，示意小夜开口说话。小夜有些紧张地凑近手机，“……是、是的。我同意了……”

“是这样啊。”巫女说，“呃……不过，成为超自然公民的特殊监护人，是需要简易魔法资格证的。白小姐，请问您是否持有这一证件？”

“简易……简易魔法……”

白筱薇呆呆地愣在原地，张着嘴，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与火球术、护咒和治愈术之流，只有具备魔法天赋的人才能学会的“正式魔法”不同，“简易魔法”更近似于单纯的巫术。其内容也大多是一些驱邪、祈福、通灵等仪式，就算是无法感知和控制魔力的普通人也能够施展，不过效果并不明显，无法产生如同正式魔法一般明确有效的超自然效应，只能用来处理一些低等的灵障。

但即使如此，简易魔法实际上也并不如何“简易”，它同样需要严格完整的训练和学习才能施展。它所需的知识包括各种咒语，物件的神秘意义，巫术原则，仪式的施行步骤等等，一旦施法错误，就可能招致不良后果。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政府才会不厌其烦地告诫民众，不要随意尝试来历不明的魔法咒语和仪式，其力度和频率甚至超过了防范电信诈骗……

而简易魔法的资格证，自然也不是那么好考的，需要经过专门培训才可以。作为一介普通杂志编辑，白筱薇虽然对于一些超自然知识有所涉猎，但却没有实践过，更别提拿到资格证了。

“如果您没有简易魔法资格证的话，神社这边也无法为您办理相关手续。虽然我作为个人十分理解并且支持，但规定如此，我也没有办法，请您谅解……”巫女的声音继续从电话那头传来，但白筱薇已经没有认真在听了。她沮丧地看着小夜，而小吸血鬼也低下头来，一言不发。

最终，白筱薇挂断了电话，两人面对面地坐着，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白筱薇苦笑道，“看来现在的我还没有资格做你的特殊监护人啊。”

“不……不是的！”小夜猛然提高声音，紧接着诺诺地低声说：“我、我觉得……没有人比你更好了……那个，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白筱薇叹息一声，强作笑颜地摸了摸小夜的头发，“或许我们能再想想办法。”

小夜点了点头，不安地绞着手指。她的视线掠过手腕上系着的红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某个人的面孔。她猛然睁大眼睛，一下子站了起来，把白筱薇吓了一跳。

“那个、那个狐狸巫女……！”小夜结结巴巴地说，她甚至不知道“那个狐狸巫女”的名字，“她好像、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如、如果是她的话，说不定能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