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识人心
初识人心
为什么?为什么?
死因有,结果有,那么该如何证明,这是玖我夏树面对的最大难题。
她环顾四周,这个笼罩在黑暗里的村子,如同一个沉默无言的证人。
案发现场在哪里?这个日本的传统乡村,最高的建筑不过五米,如何造成那么严重的坠落伤害?
杀人动机是什么?坂本先生做了那么多好事,为什么会有人想杀他?
凶手是谁?这里的人们都那么喜欢坂本先生,谁会杀他?
她就像是高中考试时在做一张难度很大的数学试卷,离考试结束偏偏只剩下半小时了,而她还有最重要的三道大题解不出来。而一旁闲闲地微笑着的藤乃静留,既是监考老师,又是那促狭的出题人。
她眼里的笑意仿佛在说:只要你求我,我就会说出答案。
以玖我夏树倔强的性格,绝不会这样做。
她拼命地回忆这个案子迄今为止搜查到的资料,还有刚才来这里一路的所见所闻,询问到的情况……
就在时间又嘀嗒过去十分钟,她突然抬头看向静留:“有人在撒谎!”可说这句话时,她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若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就是难以相信自己判断的那个人。
“哦?”静留饶有兴味地笑了,似乎告诉夏树,你走对了路。
“这个村子每天只有两班电车,分别是早上和下午的六点半。坂本先生五点到这里,九点半离开,那么他只能是开车到这里的。事实也证明,最后他的车停在发现尸体的工地附近。”
“那又怎样呢?”
“可是从你刚才询问那些老人的话里面得知,那天坂本先生喝了酒。他是一个很守规矩的好人,喝了酒绝对不会开车,这不仅仅是推测,我们也询问过他的同事,他平常都是这样,绝不会违规。而且那天是周末,他也没有要紧事需要赶回东京。”
“那么你的结论是?”静留挑起了眉,她知道夏树很不想有这个结论,可作为刑警,她必须迈过这一关。
“所以撒谎的人,是作证说坂本先生吃完饭后就开车离开的……久世先生!”说出这句话时,夏树眼前浮现了那位清瘦儒雅,两鬓斑白,为老人院奉献了半生的久世先生,那位为坂本先生之死而眼泪满眶的久世先生,那位不久前还热情体贴地为她们端上麻糬和热茶的久世先生……
他为什么要撒谎?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他一定知道谁是凶手。
夏树已经忍不住站起来,几乎就要迈开步子,冲进老人之家去揪住久世先生,怎么地也要问出实情。
可她还是忍住了,不仅因为毫无证据,这只会扰乱搜查;而且刚才藤乃静留已经说了,不告诉她真相就是怕她会忍不住有所行动,她可不能言犹在耳,却依旧用行为证实了自己的确是如人所料的那么鲁莽冲动。
“真伤脑筋啊,凶手是在哪儿把坂本先生推下去的呢?”静留悠然的语气一下一下地撩拨着夏树紧绷的神经,“可惜这里的建筑都很矮,就连周围的山也都是平缓的小山坡,连个山崖都没有。”
“藤乃医生!”夏树突然盯住静留,表情严肃,“坂本先生真的是从高处坠落而死的么?会不会是被钝器击中头部或者是车辆撞击什么的?你没有搞错?”
“如果不是刚才和你的交谈让我对你有了起码的了解,我可以视你的话为侮辱。从我刚刚由临床医学改读法医学硕士开始,我对死因的判断就从未有过错误。”静留仍然在笑,可是眼睛里的笑意却不多,“如果你想知道究竟,可以仔细看我的法医报告。我也可以给你简单说说,钝击伤和坠落伤的不同,在于钝击伤无法造成颅内的对冲伤,也无法造成一次外力形成的几处骨折;而车祸撞击虽然会有一次外力形成的广泛骨折和内伤,但力的方向不同,这种区别不要说是我,即使是初级法医也能判断出来。”
“对不起。”即使是为了破案,质疑首席法医的判断也是很无礼的,更何况她只是一个新人刑警。
“没什么。”藤乃医生适时地表现出宽容大度,“你与其质疑我,还不如以确定的死因为着力点,判断出杀人的方法。”
如果高空坠落是唯一的死因,而偏偏又在这个无从坠落的地方,简直是一个无解的谜题。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夏树几乎都能听见手表的指针在滴答作响,应和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这她纷乱如麻的头脑。
坐在长椅上的藤乃静留,看到急得团团转的夏树,不禁莞尔。她承认自己有一点快感,这是为了玖我刑警刚才无礼的质问。可是看到夏树漂亮的双眉纠结成一团,在头顶的路灯照射下在脸上都能投下阴影了,她又有点恻然。
终于,她悠悠地开口:“夏树,放松点,我来说个笑话好么?”
“我没时间听什么笑话。”
这语气又是相当的无礼,此时的静留倒没有计较,只是自顾自地开口:“珠洲城建设的总经理珠洲城遥是我的老同学,她是个有名的冒失鬼。听说她第一次独立接工程项目,拿到图纸,就督促手下的工人没日没夜地干,终于卖命地干了半个月,建起了一座高二十米的烟囱,质量好得没话说。可是当她请来客户验收,想不到客户却勃然大怒,你知道为什么呢?”
突然被提问的夏树根本分不开心来管什么笑话,只能生硬地回答:“不知道。”
藤乃医生却不以为忤:“当然不知道,因为谁也想不到,这个粗心大意的家伙,竟然把图纸拿倒了。客户要的,是让他们给自己挖口井。”说完,她不管听众的反应如何,自己先笑了起来。
这个笑话很荒诞,也没那么好笑。可是说者有意,听者也并不是无心。夏树眼前却突然敞亮起来,藤乃静留的笑语晏晏,好像是一只漫不经心的手,推开了一扇魔术之门。
是的,井!
日本的传统乡村家家户户都是有井的,特别是这种丘陵地带,井会挖得很深。可是自从战后自来水的普及,以及近年来地下水位下降,很多井都枯竭而被废弃不用。而首席法医给出的报告上的一句话又跃入她的脑海:“死者身体的一侧衣服和皮肤上都有擦伤”,被推下楼不可能造成这种擦伤,可是要是被推落坠井的话……
夏树是个行动派,一有想法便立刻行动。她犀利的眼神扫视着院子里的土地,果然就在长椅不远处的一块土地发现了异常。土壤是新的,而且上面栽种的红白杜鹃散散落落,叶片边缘发黄,明显是刚刚移栽,却因为匆忙未曾打理好。
夏树扑过去,用手扒开土壤。那土壤明显比周围薄太多,泥土下面,是一个很新的水泥盖子。
“不要动它。”她身后是静留冷静而专业的声音,“还有几分钟警察和鉴识人员就到了,我相信这个水泥盖子之下的枯井里,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如果坂本先生是坠井身亡,那么血迹、毛发、皮肤组织甚至脑组织都会在井底找到,足够逮捕凶手了。
“可是,为什么?”夏树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个杜鹃花盛开的宁静庭院,三天前坂本先生就是在这里被人杀害的。如果像久世先生说的那样,坂本先生是九点半之后“离开”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候,老人们和护理员都在楼上睡了,清洁大婶也早回家了,在这个地方,唯一能够行动自如,又有能力将一个成年男子推入井中,再完成移尸等一系列行动的人,只有一个……
温文尔雅,和蔼可亲,为老人院奉献了半生的久世先生!
是的,这一切在作案逻辑上都可以说得通。坂本先生被推落井而死,但如果就地掩埋,因为很多人都目击坂本先生失踪前最后来到这里,按日本警方的搜查力度,一定能发现井里的尸体,可是将尸体移到周末无人的工地,加上那一场大雨,自然而然就避开嫌疑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坂本先生。他们是朋友,是并肩作战的战友,那一天坂本先生还带来了好消息……”
“好消息,你真的觉得,坂本先生带来的,对每一个人都是好消息么?”静留淡淡地说。她向远处望去,在一片黑暗中,她已经能隐约地看见警灯在闪烁,杉浦係长和她的属下已经快要赶到了。
“藤乃医生,请你告诉我,杀人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杀人,杀的是他最好的朋友!”夏树仍然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从一开始你就看穿了一切,可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看穿的。”
静留摇摇头,淡淡地说:“我看不穿什么,我只不过比你了解珠洲城遥。”她看到夏树迷惑不解的神色,继续说,“她和我一起长大,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她虽然霸道,却不是黑心商人,相反,她做事一向慷慨。刚才我说出去打电话给拖车行,其实是打给她的。她告诉我,按照原定的建设方案,公司准备拆掉杜鹃花家园,但同时会补偿给老人院的所有者一亿三千万日元……”
藤乃医生没有说下去,也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经营老人院很辛苦,收入却很微薄,久世先生一辈子也不会挣到一亿三千万元,这笔巨款,足以让他抛弃当年和坂本先生一起奋斗的初心。可是坂本先生保护老人院的行动,让那些老人有了安度晚年的家园,却让他的一亿三千万,一下子成了泡影!
对坂本先生和老人们来说的喜讯,却足以让久世先生气得发狂吧?贪婪带来的欲望和美梦成空的愤怒,让他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产生了无边的憎恨。而且杀了坂本先生这个障碍,还可以重新和珠洲城建设达成协议,至少可以获得一大笔钱。
“今天真是太累了,太不愉快了。”静留没有再管后面会是什么结果,她低声自语,缓步向远处歪歪扭扭地开过来的的警车迎了上去,“真希望搜查一课帮我叫辆拖车,再给我安排个靠谱的司机,马上载我回家睡觉。”
“藤乃医生!”静留背后的夏树突然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声说,“请原谅我今天的无礼。”
静留回过头,微微一笑,笑容却满是疲倦:“对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如果你觉得今天欠我什么,那就请待会儿见到你的上司,千万别提我今天说的话做的事。记住了,我只是送你来这里,然后一直待到现在。这个案件的所有推理,都是你一个人完成的。”
“为什么?”夏树迷惑地问,“静留,这次案件告破的功劳是你的,这种荣誉我绝不会据为己有。”
“我当然知道。可是你欠我的情,所以,不许说。”她竖起手指挡住嘴唇,这个霸道的动作也让她做得如此的熨帖优雅,带着几分魅惑,“我可不想当什么名侦探,当名侦探真是太烦太累了。至于这种荣誉,你觉得我还需要么?”
的确,她是东京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席法医。作为已经站在专业顶点的人,一个小小案件带来的荣誉简直是轻如鸿毛。
而且,如果她的秘密被人知晓,带来的麻烦简直不可想象。她隐藏了这么多年,不敢冒这个险。
可是今天为什么破例了呢,是不是因为面前的女刑警太可爱了呢?
静留不禁回过头看向这个漂亮的女孩,看到她迷茫又纯真的样子,还有那清澈坚定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动。长久以来一直笼罩着她的疲倦感,如若被一泓清泉在浸润冲洗。
玖我夏树发现藤乃医生注视的眼神,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踌躇了一会儿,又勇敢地迎上藤乃医生的目光,羞答答地说:“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一开始就能看穿一切,知道所有的答案,在你面前,我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静留笑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意:“你不是傻瓜,我也不是天才。我唯一和你不同的,只是我了解人心——人心之恶,恶无止境。”
她不再回头,径直走向警车。在闪烁的警灯照耀下,满园盛开的红白杜鹃格外惹眼。她想起她还知道的一个事实,并没有告诉夏树。那就是在这个种满鲜黄色的羊踟蹰的村庄,这里为什么会遍植红白杜鹃。那一定是当年种下这些花的时候,坂本先生和久世先生共同的心声。因为杜鹃花的花语是:清白、忠诚、思乡,特别是红白杜鹃,含义更为深沉,它意味着:希望与你融合无间,共同创造美好的明天。
多少人能有这样美好的开始,又有多少人能恪守这忠诚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