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夏】听见你的声音

第47章 恋人们的心声

四十七、恋人们的心声

“静留,你怎么……”那扇门很快被敲开了,而门后江利子那向来淡定的脸,也不禁微露讶异。可是她在打量了静留一眼后,无声地让静留进来。她做了一个主人在有限的条件下应尽的款待——一张舒服的椅子、一杯热茶,以及沉默的相陪。

大吉岭红茶的芳香和暖意让静留的双手和内心总算稍微找到了一点安稳,她抬头看向一旁的江利子,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就不问我怎么了?为什么会来这里?”

“问什么呢?”江利子叹了口气,“难道问你为什么经历了一场不成功的性生活后,到我这里寻找一个避难所?”

“你在听我的心!你怎么可以!”静留突然发怒了。对于雍容优雅的她,这种表现实在有失常态。可是她在此时又怎么能够维持仪态呢?她此刻的心里,是“一切都崩了”的想法,如同被一次陨石雨摧毁的断壁残垣。而被她视为祸根的那双如同谛听兽的耳朵,却又被另一个人把玩于股掌之间,来窥探她残破的内心。

这叫她如何不怒!

“我没有听。只是简单的推测。”即使被责难,江利子的声音依然是静静地、缓缓地,“你颧骨上残留的潮红、凌乱的头发、扣错的衬衫纽扣……你对我没有任何情爱,却这样的深更半夜,闯到我这个寒碜的住所,带着你通红的眼眶和痛苦的神情。我若是猜不出,才真是很傻。”

静留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她只能将自己的脸埋入掌心。她明明自认为是最善于掩饰的人,却从未想到自己会如此的狼狈不堪,因为内心受到的打击,甚于以往的任何一次。

“你莫非……”江利子谨慎地问道,“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

“是!而且我未曾想到,是如此不堪的东西!”静留的眼泪落下,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闪而落,像是稍纵即逝的流星。

因为夏树的美好纯净,让她放下了所有的心理防备,她赤裸着一颗心去迎接另一颗心的碰撞,却不提防被柔软中夹着的一根尖刺刺得血肉模糊。

所以,现在的她比从前任何一次都伤心,简直是濒于崩溃。

她听见江利子长长的一声叹息,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这个时候能有一个理解她的人陪伴在她身边,不问东问西,也不故作高深,更不是亟不可待地要指导她的人生,这是她在这个心灵寒夜中的仅有的温暖。

“江利子,我很后悔,没有听从你的劝告。在还没有对自己的能力运用自如的时候,就贸然和我的……恋人……”静留此时说出这个词有些艰涩,“更进一步。可是,当时的情势,我也是情难自已。”

“我没有怪你啊。”江利子声音轻柔,“我理解你,没人比你现在更痛苦了。”

“因为你曾感同身受?”静留想起江利子屡次告诫她的一句话——没什么比去听恋人的心声更灾难性的事情了。若不是曾经经历,她又为何如此执念?

江利子笑了:“如果我的往事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我倒也并不介意。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是只有你,你会减少痛苦,也会在绝望中燃起希望。”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的星空,今夜的星光是这样,九年前的星光,似乎也没什么分别。可是九年前星星底下的人青春年少,如今星光照耀着的人,已经有了岁月的沧桑。

“那是我父亲被逮捕的第二天,家一下子毁了,外面是铺天盖地的对我们一家人的诋毁和污蔑,特别是我……我一直认为自己的内心很强大,可那时候才发现自己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冷空气似乎比起去年来得更早一些,鸟居家的庭院已经被落叶覆盖,显得有几分荒芜。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家逢巨变,无人有心思料理。

江利子匆匆地赶下楼,看见挡在楼梯口的母亲:“妈妈,我要去见蓉子。”

“不要去好么?”鸟居夫人那美丽的面容一夜之间骤然苍老,“这个时候去找她?在我们家已经四面楚歌,被全世界唾弃攻击的时候……”

“不,我相信就算全世界抛弃了我,蓉子不会,我们的爱情不会。”江利子的声音轻柔,可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一旦她做了什么决定,从来是无法违拗的。

“好吧。”鸟居加奈江深深地叹息一声,“你早点回来。”

江利子不是看不到母亲不展的愁眉和忧郁的眼神,可是她并没有去听母亲的心声。她一直谨遵母亲的告诫,不要轻易去听人的心,特别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人。而且她太年轻,二十岁的女孩子,她的灵魂所系,能给她心灵最熨帖的慰藉的,不只有爱情么?何况是蓉子的爱情。蓉子的声音、蓉子的笑容、蓉子的眼神,哪怕只有蓉子的名字掠过心头,她那彷徨无依的心也就像是找到了归处。

“我很快回来,妈妈,等着我。”

江利子用一条蓝灰格子绒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低调地溜出了家门。后来,她几乎失去了一切,只有那条洗得褪色的围巾一直跟随着她,围住了温暖,围住了记忆,围住了破碎的心。

虽然心中纷纷乱乱,但是去蓉子家的路已经走过那么多遍,几乎可以凭借本能到达那里。是啊,多少次送蓉子回家的时候,她们不是手牵着手,有无数的话要说?而哪一次从那里回来,一路上不会把刚才的情形在心里默默地放映上好几遍呢?

所幸蓉子的父母并不在家,开门的佣人看到鸟居小姐的到了,吃了一惊。在江利子的低声哀求下,终于不忍心地放她进来,不过还是不忘叮嘱一句:“麻烦您快一点儿,不要让水野先生和太太撞见。”

江利子悄悄地上楼,当她在熟悉的房间门口看到亲爱的恋人的背影,登时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她要抱住她的蓉子,向她倾诉、在她怀里撒娇,告诉她自己有多辛苦多难过,那些从来不曾在母亲、哥哥们以及警察、检察官、记者们面前流出的眼泪,只要撒在蓉子的衣襟上……

可是,蓉子低着头在看什么呢?看的时候,还发出颤抖的叹息,不停地摇头……

江利子敏锐的眼神瞥到了书桌的一角,那是今天的报纸,各家的头条新闻!

一路走来,江利子已经经受过无数次这些有关鸟居家丑闻报纸的视觉冲击,而伴随着那些骇人听闻的标题的,往往还有她被抓拍的漂亮面孔。

江利子的心一下子好慌。二十年的骄傲,好像突然被动摇了根基,整个世界好像都将要陷入兵荒马乱……

在焦虑和彷徨中,她年轻的心做了平生最后悔的选择——

“你听了她的心?”静留的声音像当时的空气一样沉重。

“是的。”

“那你……听到了什么?”静留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江利子说过的一句话:“我听过恋人的声音,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听到什么能让她付出那样的代价——逃离爱情、隐姓埋名、落魄无依、孤身一人……

“她说的是……”江利子慢慢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奇异的微笑,可是当静留看到她眼睛里浮现的泪光,才发现那笑容,不过是凄楚的堆积,是她在孤独中对自己仅有的一点抚慰,“她的心在说……她说:幸好没有人知道我是江利子的女朋友……”

静留的心猛地坠了下去,像是坠入了结着冰凌的深海。

尽管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她也万万没有想到高贵优雅的水野蓉子,内心会说出这样懦弱又绝情的话。

作为外人的藤乃静留尚且如此,那么蓉子的恋人、当时已经濒于绝境的江利子该是如何呢?

“你……有没有……”

江利子像是知道静留要问什么,她摇摇头:“我悄悄地离开了,不再打搅她。我想,她不知道我的到来,就算知道了,也无所谓了。”

她离开了,一个人在海边坐了很久,直到海风吹冷了她的身体,也熄灭了她内心的热情。当她终于记起还有母亲在家等她,她跌跌撞撞回到了家,想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大哭一场,却发现她的母亲在最后一丝暮色中,吊死在客厅的横梁上!

后面的一切,都不用再说了。

为什么鸟居江利子会对深爱的恋人不告而别;会一次次逃避蓉子的眼神;每次和蓉子相遇,她整个的身心都在不自觉地提防……所有的一切,静留只觉得自己所听到的那些伤人心的话,和江利子所经历的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直至现在,藤乃静留总算理解了,鸟居江利子总是堆到眼睛下方的围巾,如同亘古以来的沉默,阴天湖泊般的深邃不明朗的眼睛,还有那被她藏到了洞穴最深处,让人听不见的心。

因为心曾经受过非人的伤害,才会藏得让人看不见吧?

“如果是我……”静留发出一声苦笑,“我想我会手持薙刀荡平一切。”

江利子莫可名状地轻轻摇头:“在最初的几年,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想起那句话,再想到我和她过往的爱情,曾经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刮子,即使勉强入睡,也会把你从梦里打醒。”

“所以,你很后悔。”江利子一定也像她那样,洞悉恋人的心声之后,又会一次次地悔不当初。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后悔只是徒劳无益地自我折磨罢了。

“是的,我后悔了。可是我最后悔的不是听了蓉子的心声,而是……而是我为什么要因此离开她?”

“你……”静留万万没有想到,江利子纠结在意的,居然是这一点。为什么要后悔离开?离开那样伤害你的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她怎么可以容忍纯洁的爱情有了瑕疵,爱人的心沾上了洗不去的污点?

江利子的目光终于从遥远的往事中收回,她注视着静留,眼神通透清澈,像是在告诉对方,自己的想法是深思熟虑的,绝不是因为落魄寒素的处境,才让她眷恋失去的东西。

“静留,当你已经拥有听心的能力的时候,就应该接受一个事实——人心是复杂的,即使是真正的英雄,内心也会有黑暗和卑下的东西,只是不被这些东西屈服而已。没有绝对纯洁的爱情,没有彻底通透的心灵,所谓的美好和纯净,是你要认清一个限度。而这个限度,是我们这种生而不凡的人对普通人的谅解和宽容。我十二岁就认识了蓉子,十六岁那年我们悄悄地爱上了彼此,八年的相知,四年的相爱,那么多美好的时刻,却抵不过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脆弱的是我们的爱情,还是我那颗害怕受伤的心?八年的时光让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蓉子高贵正直的品行,难道一句话就可以推翻这所有的真实?当我们相爱的时候,曾经自认为我们爱的是对方的一切,爱她的优点,也包容她的缺点。可是当伤害来临的时候,我却这样苛求对方,全然忘却了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我没有给蓉子一个解释的机会,甚至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丢下她,这对她来说,难道不是伤害?为什么我只想到自己的伤,却从来没有为她考虑过,我真的是太自私了!”

静留听着江利子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在谴责着自己,这种自我谴责一定在她心头徘徊无数次,此时终于可以对一个相同处境的人说出来了。可是静留听的时候,也觉得那一记又一记的鞭挞,仿佛抽在了自己的身上。

就像今天。

夏树是什么样的女人,藤乃静留比任何人都有发言权。可是仅仅因为欢爱中那句不知从何而来的话语,让她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当她自以为是地披挂着一身伤痕愤然离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被她抛下的夏树受到了何种的伤害?

藤乃静留,你只看得到自己受的伤,何曾想过你抛下了对你卸下了所有防备,彻底地敞开心扉、打开身体的夏树,你把赤裸裸的夏树,还有她赤裸裸的心,丢在了那个黑洞洞的房间!

藤乃静留,你真的太自私了!

在彼此的沉默中,静留艰涩地问道:“江利子,你准备怎么做呢,对蓉子?”

有时候懂得道理和从感情上接受是两码事,何况九年的岁月、天差地别的处境,如同鸿沟横亘在她和蓉子之间。江利子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思考了九年,也未能得出的答案,现在也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静留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

面对尸体和凶案从来都沉稳笃定的首席法医,此时被一种如海浪般侵袭而来疲倦感淹没了。如果心理学家神崎黎人在场,他会用专业的口吻告诉她,这是大脑中的保护机制启动,用来减弱痛苦对心灵的伤害。而能让这种机制启动的,只有超出她承受能力的痛苦。

就像她和千歌音分手的时候,也同样被这种无力感渗透了身心。

可是那个时候,她身边还有夏树……

“睡一会儿吧,静留。”江利子语音柔和,就像是睡眠和夜晚本身,“我的床单虽然旧,却是干净的。”

“你呢?”

“这张床太小,容不下两个人,所以无法提供陪睡服务。”江利子还带着一点儿幽默感,“希望你不要嫌弃灯太亮,我得在这里工作,如果你睡不着,我可以提供聊天服务。”

“今天你告诉我你的秘密,我是不是也应该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也算是礼尚往来?”

江利子听见静留疲倦沙哑的声音,她其实很清楚,这不算是什么等价交换,而是此刻静留已经不堪重负的心,需要释放压力,而将从未向他人倾吐的秘密交卸出去,就像是快要倾覆的帆船扔掉了压舱石。

若是九年前的鸟居江利子,洞悉这一切的她一定会兴趣缺缺地说:“没必要。”可是九年的岁月让她学会了善解人意,说道:“好啊,我正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和圣分手,圣可是莉莉安的魅力之王,而且她品行纯正,不是个有邪念的人。”

静留苦笑一下:“可是她有一颗挣扎的心。她深深爱过一个叫久保栞的女孩,即使她拥抱着我,我们尽享云雨之欢的时候,她仍然在挣扎。因为爱上藤乃静留,而使那名为久保栞的城池步步失守、层层崩塌,对于圣来说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所以还是我结束这水深火热的一切吧,她痛恨我,比起因我而痛苦,也许好得多。”

室内沉寂了一会儿,躺在床上的静留才听见江利子郑重地说:“我替圣谢谢你,虽然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她真相,不会告诉她,你对她有多么的温柔。”

“在刚回国的时候,我还有过一个女朋友叫花园静马……”

“花园家的大小姐,阿斯特拉艾亚山丘的Etoile。在莉莉安读书时,我和她曾有过几面之缘,是很出色的女性。”

“我能从她心里读到长长的一串女人名单,我的名字也写在上面,唯一的不同就是她希望我能成为这串名单的终结者。”

“这对于别的女人也许是荣幸,可是对于举世无双的藤乃静留,算是极大的侮辱吧?”

“所以我让她滚蛋。”

江利子轻声笑了,不禁问道:“那么,让人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会和姬宫千歌音分手呢?莫非高贵如女神的千歌音,心里也会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让你避之而不及?”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这夜一般的沉默让她以为静留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听见一句模糊不清的话,甚至不清楚是否是对她的回答——

“我怕她,非常怕。”

如果这是静留的答案,那么这个答案真的比费马大定理还要难解。

然后,这一夜,她没有听见静留再说一句话。这个答案的主人并没有解释的想法,甚至给出这个答案,已经耗费了她的全部心力。

可是她听见静留的呼吸声,知道静留直到午夜,方才勉强入睡。辗转反侧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心。

当然,江利子也没有再提问,只是画布上仿造列维坦的画作,添上了更加深沉黯淡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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