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事难言

六、心事难言

科警研的首席法医藤乃静留，在讲究资历的日本警界，三十岁不到就能登上东京法医界王者的御座，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她的确是聪慧过人才华出众，从小到大学业完成得都比别人快，不到二十岁就已经从哈佛大学人类学系毕业，同时完成了医学预科，考上了哈佛的医学院。却又在二十二岁时突然转读法医学，规规矩矩当起了法医。

藤乃静留的法医之路开始是偶然，结果却是必然。当时已经是哈佛医学院三年级学生的她，在去迈阿密休假的旅途中碰上了一起杀人案。第一时间就能确定死因和死亡时间，还在乱七八糟的现场帮警察找到一块丢失的颅骨和隐藏的凶器，让迈阿密的法医戴克斯特•摩根没办法不关注这个天赋异禀的日本女孩，不仅劝说她改行当法医，还在她回到波士顿后写信给马萨诸塞州的首席法医莫拉•艾尔斯，推荐静留去艾尔斯医生的在波士顿警局的法医学研究室做兼职实习。就是这个行为点燃了静留对法医学的热情，也让艾尔斯医生发现了年轻女孩的惊人天赋。为了把这个天才留在法医界，艾尔斯医生联络了弗吉尼亚州的首席法医凯•斯卡佩塔，联名写推荐信，成功地让静留转到波士顿大学去读法医。在这个全美国开设法医学专业最好的大学，她依然是其中的佼佼者，还没有毕业，已经在某些领域青出于蓝。

“很高兴你能这么喜欢法医工作，也做得这么出色。”性格温柔的艾尔斯医生有一次对深夜还在解剖室里的年轻实习法医说，“可是从医生到法医，你从没有后悔么？”

静留停下为死者缝合胸腔的动作，抬起头从护目镜里看向有着一头美丽金发，虽然年近四十却依然有着纯真的少女笑容的艾尔斯医生，问道：“我知道您也是从医生到法医的，您为什么没有后悔？”

艾尔斯医生一如她的笑容，回答得坦白真诚：“我开始学医不久，就发现自己不适合照顾活着的病人，我不擅长处理人的感情，不明白人的微妙表情，不知道病人的内心需求。可是你不同，静留，对于情感，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更擅长的了。”

“因为太了解，所以更加不适合。”隔着口罩，静留的声音如话语里的潜台词一样模糊，“艾尔斯医生，我从不害怕尸体，我害怕活人。”

当玖我夏树在科警研的餐厅找到藤乃静留的时候，她完全不像是她自己所说的：“从不害怕尸体，只害怕活人”。她正被一群年轻同事包围着，悠然过着她的下午茶时间，无论男女，看着她的眼神都充满了倾慕，而众星捧月的她，那份毫不造作的泰然和随和，是在告诉别人，她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如同天生的王者。

“啊拉，如果想请黎人大人吃饭啊……”她对其中一个女孩说，用她特有的优雅舒缓的京都口音，“我来想想，其实什么都还好，只是他不吃烤肉，别请他吃烤肉就行。”

“为什么呢？”女孩子眼睛闪闪亮的。她一定是想追求神崎黎人，那个刚从FBI受训回来的犯罪心理侧写师，科警研有名的高富帅。

“真的想知道？”静留似笑非笑，她没有急于回答，而是低头轻啜了一口绿茶。就像昨天晚上在皋月村面对夏树一样，她是个极好的谈话对象，有收有放，知道什么时候激起谈话者的兴趣，勾起她们的欲望，知道什么时候让对方侃侃而谈，她只需要静静聆听。

“当然了。”不止女孩一人，周围的人也都纷纷伸出充满探寻意味的脸。连一旁的玖我夏树都充满了期待，尽管她一点也不认识那个被八卦的可怜家伙。

“好吧，你可不要后悔。”静留叹了口气，“那是三年前，当时我的办公室还在解剖室的隔壁。有一天黎人来约我吃饭……”

“请原谅我提前到来，我实在很想早一点见到你。”高大俊美的神崎黎人走进藤乃静留的办公室，看得出他今天的衣着很讲究，穿的是银座英国堂洋服店的高定西装，袖扣和领带夹都是同款白金镶紫水晶的。有传言说他很喜欢藤乃医生，而今天的约会似乎是撩开面纱的第一步。他环顾了一下周围，深吸了一口气，喜滋滋地向正在给文件签字的静留问道：“你做饭了？真香，是烤肉么？想不到今天我能有口福品尝到你的手艺。”

“没有啊。”藤乃静留平静地合上文件夹，“烤肉的香味？我想是因为隔壁刚送来一具烧焦的遗体，摸上去还有点热。”

她坐在办公桌前，清楚地看到一张白里透红的俊脸在一秒钟之内由白变青，由青变紫，然后用手捂着嘴，跌跌撞撞地逃出了法医办公室。

这段还没撩开面纱的感情，就此拉上大幕。

所有的听众既惊且骇又笑，这种好笑又恶心的故事，还能被说得优雅生动，只有藤乃静留了。而从藤乃静留的角度，看到这群平时也和犯罪打交道的家伙，除了几个法医室相关人员，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吃烤肉了。

夏树也忍不住笑了，就在这时，静留看到了她。

昨天遇见她时天色已晚，看得并不太真切，可今天在人群之外见到她，当真是清艳动人，还有那一点忍俊不禁的羞涩，看得让人好生喜欢。

“各位，我要去工作了。”静留轻轻松松地站起身，在一片留恋的哀叹中，走到了夏树面前。

“快点走，如果你不想被他们好奇的眼神烧穿的话。”静留一把握住夏树的皓腕，快步离去。不知道她有没有想到，这样一来，玖我夏树会被很多人嫉妒的眼神烧穿的。

“我知道你遵守了我们的约定，因为直到现在，也没有警视厅的人打电话来烦我。谢谢你。”一杯绿茶放在了夏树面前，等夏树抬起头，藤乃医生已经轻巧地扬起秀发，坐到了她对面。

任何简单的动作在藤乃静留身上，都是那么潇洒飘逸。

又是昨天的办公室，直接面对藤乃医生，夏树还是有些腼腆。她清了清嗓子，尽量用警察的专业口吻说：“昨天审了一晚上，他招供了。我今天是来取文件的。因为案件要形成报告，不仅要有口供和尸检报告，昨天灰原医生检测出的花粉是关键证据，需要她亲笔签字的文件。”

“报告已经做好了，灰原医生也签过字了。微物证据的样本也在这里。”静留从办公桌上取过一个文件袋，作为首席法医，所有的检测报告都要交给她过目签名，“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做事很周到体贴，要不要谢谢我？”正当夏树微红着脸准备说什么，她的赤眸一转，笑道：“或许你应该讨厌我，让你见见灰原医生也不是坏事，她可是整个东京都少见的美人。”

“你胡说什么呀，明明没有的事。”夏树急了起来，“什么美人不美人，我从不会在意！”

“真的？包括我？我可自认也是个大美人，原来夏树从来没有在意过。”静留偏侧过头，赤眸里闪动着貌似诚恳的询问，“夏树，我很难过呢。”

夏树突然心慌意乱起来，她没有静留的阅历和城府，她看不出对方的问题是真是假。眼前的女人花名在外，撩人心思的手段一流，可是经过昨天晚上的相处，她们之间的推心置腹，还有静留对她的无私相助，让她坚定地相信，这个女人不会骗她，待她是真心诚意的。所以，她也要真心诚意地待藤乃静留。

“我不是的，我不是说你。”夏树低下头，看着被藤乃医生握在手中的精美的清水烧茶杯，那白底子上开出的细腻复杂的花纹，一如她的心情——原本青天白日，却一遇见眼前的女人，就无端端生出千丝万缕，分辨不清。

“谢谢你，夏树。”她听见静留清醇的声音，抬头看向对方的眼睛。她不知道静留为什么要谢谢她，可是从她最简单的直觉来体会，这一声“谢谢”，没有任何的虚假。

夏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端起茶杯猛喝。可是这种浓厚粘稠的抹茶，怎么这么苦啊！

“吃块点心缓解一下，原谅我总是以自己喝茶的口味来衡量别人。”静留适时地推过来一块小小的点心。

夏树撕开精美的包装，有些粗率地把造型优美的樱花羊羹塞到嘴里，清甜的滋味瞬时布满了整个味蕾。

看到静留笑眯眯的神情，夏树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实在不雅观，她连忙将还没完全嚼碎的点心咽下，又暗自祈祷，自己没有留下什么碎屑在嘴边。可是现在要擦嘴，太丢人了。

“如果喜欢，这里还有不少。”静留并不在意地说，“这是痕迹鉴定部的友绘•玛格丽特送过来的谢礼，对，就是昨天电梯里的女孩子。她有心了，特地跑到松寿堂去买了应季的点心。”

“是么。”夏树讷讷地说。她没去过松寿堂，只是听好朋友鸨羽舞衣说过，这家是三百年历史的日式和果子店，东西好吃得要命，价格贵得吓死人。此时她的手指在膝头的一个纸袋的把手上蹭了一下，还是放开了。其实她也准备了给藤乃医生的谢礼，但这里面只是舞衣做的仙贝和八桥饼，和别人的一比，实在是太寒酸了。

夏树小心地把文件装进自己的背包，向静留告辞。站起身来送别的静留忽地道：“夏树，你忘了什么？”

“没有啊。”夏树回过头看了看桌面。文件已经放好了，样本放进了密封盒装进了包里，茶杯也已经帮静留冲洗干净，她不知道自己又有什么差池。

她看到静留伸出白皙纤长的手：“送给我的东西，反悔了么？”

“啊。”夏树条件反射地将手中的纸袋藏到身后，像是一个偷藏情书的中学生。可是在静留充满温柔笑意的目光注视下，她缓缓将纸袋递过去，不好意思地说：“只是觉得，这个礼物，太随便。”

“啊拉，是手做的点心呢。我就是喜欢这种毫不造作，朴素纯粹的礼物。”静留口才很好，把这种简陋的礼物说得如此的美好。

像是得到了鼓励，夏树补充了一句：“虽然看上去很不起眼，但味道是很好的。”对舞衣的手艺，她有绝对的信心。

“我相信。我也会带回家好好品尝的。”静留扬了扬手中的纸袋，“谢谢你的礼物，我要怎么回礼呢？”

“不用不用。”夏树连忙摆着手，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她内心有隐隐的期待。

静留并没有因为夏树的拒绝而放弃，她只是平和地继续：“我在户神亭有个VIP座位，今天他们打电话说店里进了当季最好的樱鲷和蕨菜。我不想错过，可也不想当个孤独的美食家，更不想让别人看出我刚刚失恋……所以，夏树，帮帮忙……”

她是个极聪慧的女人，从不盛气凌人，这微微放低的姿态，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不但无法拒绝，很多人还想为她做得更多。

比方说，眼前的玖我夏树。

藤乃医生在她十二楼的窗户边，看着玖我夏树骑上机车，一路绝尘而去。尽管这么高，可女刑警特有的矫健身姿，她还是尽收眼底。

她们约好了，两个钟头后在赤坂的户神亭见。

刚刚结束了一段失败的恋情，今天早上，当第一缕阳光照到她的眼帘上，想到那个人再也与她的生活无关，她还是心如刀割。

可是就在太阳西斜的时候，她就有了一个晚上的约会，而且她居然对晚上的约会有了期待。

藤乃静留，难道你真的像别人说的，你是“警界头号人渣”？

不，也许她对那个女警并没有所谓的爱情，只是单纯的喜欢吧。因为有些喜欢，所以适合陪自己填充这段失恋后的寂寥失落。

那么漂亮可爱的面孔，清澈纯真的眼神，却竭力摆出一副成熟老练的警官模样；脱下她冷漠孤僻的外表，那羞涩慌乱的动作，时不时泛红的面容……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么让人喜欢。

可能这种美丽而不自知，心地纯良，率性自然，真的让过尽千帆的藤乃静留看到了不一样的天空。

这个女孩，或许就像她手中的那袋点心——毫不造作，朴素纯粹，虽然很不起眼，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是味道真的很好。

不，谁说平平无奇，是漂亮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