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借来的灵魂
四十、借来的灵魂
“夏树,你怎么没告诉我你去警备部了?”
“没什么啊,正常的工作安排而已。而且这次工作完毕,我还是会回到搜查一课的。”其实不是不想告诉静留的,只是如果说起这件事,就必然会提到那个她不愿意在静留面前提及的人,所以悄悄地回避了,哪知道根本回避不了。
“可是你是我的女朋友啊,我希望你的事是由你告诉我,而不是通过别人转述,才发现我并不知情。”
“嗯……那个……静留,是我不好。可是,我从没有过女朋友,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别怪我……”
如果说刚才电话里静留的声音还略带愠色,此时瞬间就柔软了:“我不怪你,我只要你记挂着我。”
“静留,我当然记挂着你……我……我很想你。”
夏树真的好想静留啊!她昨天去警备部报到,领受了任务,明确分组。虽然早就知道警备部规矩大,要求严,但没想到在任务开始之前,还要经过三天从早到晚的训练。包括战术配合、通讯使用、武力控制、防护性技巧、紧急应变、临时创伤医疗……警备部的要求和其他部门差别很大,必须全身心投入学习才行。
可是,这样就很难见到静留了。
她和静留刚刚确定了恋情,正在如胶似漆、如火如荼之际,却一下子被绑定在这里,见不了面。若不是有强烈的责任感和警察操守,她几乎都想跳出窗户,跑到科警研的法医间,只是想见到静留一面。
可是怎么办呢?培训间隙和静留通一个电话,虽然就像龟裂的土地只沾了一层水皮儿,也算是雨露滋润吧。
夏树收了电话,虽然不满足,可是想起刚才静留温柔的叮咛,内心的欢喜还是挡不住。静留是她的女朋友了,这多好啊!想起来内心每个角落都像是被流淌的蜂蜜填满了,没什么比这个更让她觉得幸福的事了。
她想起昨天晚上去接加班结束的静留。因为静留没吃晚饭,她们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她让静留舒舒服服地靠在她的怀里,一边喂静留吃寿司,一边说着恋人之间才会觉得特别有意思的东拉西扯。
不知道怎么的,夏树说到她曾经办过的案子,有一个没有任何亲人,连领尸体的都没有的可怜被害人。“那时候我觉得很难过。很同情他,也想到我自己,如果我那天被人杀了,是不是在搜查报告上也会写上无亲无故、无人领取这些伤感的字眼呢?当时想得我都睡不着觉。可是……”她低头吻了一下静留秋阳色的头发,那里面透出的暖意也让她如沐阳光,“我现在有你了,那报告书上至少会写上我有女朋友,是我的联系人……”
“我的傻姑娘,你的小脑袋瓜儿在想什么呢?”静留向后伸过手去,轻抚着夏树的脸颊,“不许想这些不吉利的事,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的女朋友身上。”她眼波闪烁,又道,“不过有一种情况我觉得你可以考虑,如果哪天你一觉醒来,你的邻居昨晚被杀了,你的刑警同事觉得你有很大嫌疑……”
“怎么会?”夏树嘟囔了一声。
静留忍住笑,继续说:“如果是从前的你,面对刑警要求你提供不在场证明。你也只能说:我当时一个人在家里睡觉。有证人么?怎么可能有!你瞧,那多糟糕啊。”
“那可怎么办呢?”夏树睁大了眼睛,像一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眼睛闪闪亮的。
“可是现在,你对刑警说,我当时在家里睡觉。有证人么?当然有!我的女朋友是首席法医藤乃静留,她当时正在睡我……”
“喂,静留,你就想这些色色的东西!”夏树登时面红耳赤,可刚才的些许伤感也一扫而空,静留真是调节气氛的个中高手。
“那你要我想什么?”静留腰肢一挺,顺势转身勾住夏树的脖子,将她拉近自己,若即若离地触碰着夏树的唇,低声呢喃,“倘若你要我面对这么美的女人还能坐怀不乱,你是要折磨我呢,还是要否定自己的魅力?”
“可是,可是……”夏树终究没有说出可是什么,在这种缠绵的气息交错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吻住静留,虔诚又热烈得如同在亲吻生命和灵魂。
“喂,你在想什么呢?一个人对着走廊窗户发呆?”身后的濑能葵拍了夏树一下。这个性格温和却心思细腻的女警,此时打量着夏树如鲜花般的面容,如此的纯美妍丽,是什么滋润她以至于此呢?而且自从到警备部报到这两天,夏树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刚刚认识她的那些临时拍档们,还以为这个搜查一课的冰山美人是个小清新文艺女郎呢。
“没什么啊,和朋友打个电话。”夏树故作镇定地说,她才不想现在就和人分享她的爱情,特别是在警备部,“怎么,休息时间结束了?”
“没有,不过你这个电话打的够投入。”濑能葵摊开手,语气遗憾,“连刚才姬宫警视正从你身边经过你都没有察觉,她还你身后停了一会儿呢。”
姬宫千歌音?
是不是她经过的时候,听到了自己那饱含深情的一声声“静留”?
“这是……大吉岭红茶?”江利子从静留手中接过这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眼神中有一种“久违了”的感慨。这当然不是对静留,而是对这盒红茶。
鸟居江利子出身于富贵之家,自小就锦衣玉食,连日常的茶饮,也非顶级的大吉岭红茶不取。
这段话其实是静留在九年前的新闻报道中看到的,后面还跟着一长串奢侈品的名字,以此来攻击她穷奢极欲,坐实鸟居议员贪污纳贿的罪证。所以选择了这个礼物,应该是没错的。而看江利子现在的样子,应该是很久都没有接触过这类东西了吧。
“我来泡一点吧,我当年泡红茶的手艺可是很出名的。只是没有趁手的茶具,只能因陋就简,你可不要介意。”可能是因为这里长久没有人造访,今天的江利子说话也多了起来。
其实何止没有趁手的茶具,连找两个差不多的杯子都挺不容易的。静留甚至觉得出于礼貌,不应该多观察鸟居江利子这间陋室,以免主人尴尬。她还记得当年那篇报道中添油加醋的写法,将这女人的卧室描绘得豪华堪比阿里巴巴的藏宝洞。
不过好在这间房子同时兼做绘画室,她可以仔细地欣赏那些漂亮的画作。
“你在画莫奈?”
“是的。” 江利子的声音伴着烧水壶的轻响,“快要交货了。”
“交货?”
“知道我的职业,你一定会很鄙视我吧。”江利子的眼睛里带着自嘲的笑意,久经生活的捶打,她已经习惯于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去面对他人的眼光,“说得好听一点,我是一个模仿者;如果说实话,其实就是造假犯。”
“天,我简直不相信这些是假的。”静留用她那习惯于判定生死的眼睛观察着墙上挂着的画作。不要说这些画作画技高超、风格明显、精美绝伦,连画面的年代感、平整度,甚至陈旧的画框都在告诉她,这些画作的确像是真的,甚至比真的还要真。如果换一个场合,她甚至会毫不犹豫地为某一幅慷慨解囊。
“藤乃医生,没有一种死亡能瞒得过你的慧眼,而说到假冒艺术品,你可是大大的外行了。”江利子递过来一个加盖的杯子,“大吉岭红茶适合清饮,但是很难泡开,要闷五分钟左右。送这样的礼物给我,你是有心了,我真要谢谢你。作为不成敬意的答谢,你刚才的疑问,我来回答。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的红茶一大半是给画布喝了?”她的手指扫过架子上开了封的廉价立顿红茶包,“用红茶煮画布营造陈旧感,自己制作颜料保证不会出现现代化学成分,画好的假画用烤箱烤干,形成符合历史时期的细微裂纹,用废旧家具的木头做成画框,再在上面撒上一些当年的尘土——来自佛罗伦萨、巴塞罗那、巴黎、喀山和伦敦的各处遗迹和墓地,会有人专门提供这些东西。”
尽管匪夷所思,静留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可是她仍然充满遗憾地说:“我虽然是外行,但我看得出来,你是才华横溢的画家,从事这样的……职业,这在埋没你的才华。”
江利子笑了笑,又重新坐到了画架前:“我不是什么画家,说实在的,只算得上是一个工匠、一个手艺人,而且是不光彩的手艺人。”江利子淡淡地说着话,手中的画笔依然毫不停留,也像是在印证她的话——这不是创作,而只是熟极而流的工序。“只要你订货,我就可以制作。我画弗里德里希、洛兰、康斯太勃尔、透纳、柯罗,也画毕沙罗、莫奈、库茵芝、希施金、萨符拉索夫……”她毫无情感起伏地复述着这些伟大的名字,如同在照应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我没有自己的风格,也没有任何的创作,只是一个手持画笔的傀儡。所以,请不要用我的名字来玷污‘画家’这两个字。”
她的语气如此平淡,好像这种极伤害自己才华和名誉的话语,早已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这个人为何对自己这般无情?还是她曾经遭受过致命的伤害和侮辱,让她的心早就结成一层厚厚的壳,甚至这种自轻自贱,也是她保护壳的一部分。
“为什么呢?你明明画得那么美。”静留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利子那幅未完成的画,那是仿照莫奈风格的风景画,是某个假画商人的订货。在日本的艺术品黑市上,莫奈最受仿造者青睐。不仅因为日本艺术爱好者特别钟爱莫奈的风格;更因为莫奈的画作数量惊人,难以统计,而且他喜欢对同一题材在不同的时间进行重新的写生描绘,追求不一样的光影效果。所以画得好的伪作可以冒充真迹而拍得高价。
可是能做到的又有几个人呢?
作为出身书香门第的艺术爱好者,静留曾经去法国看过莫奈的珍品画展,也自信自己颇具慧眼,可是她仍然难以想象,在这间寒碜杂乱的画室里,居然会有人轻描淡写地用画笔再现莫奈那独有的跳动的光线和清澈空灵的透明感,这光影和色彩交织的美,犹如华丽的交响诗,即将从画布上奏响。
静留发自内心的赞叹也让江利子不由得停下笔,注视着这美得让人情不自禁想去触摸的画面——富有质感的石墙、娇艳得几乎在颤抖的花朵,还有那融化在空气里的光线——真实而又虚幻,如同在梦里所见。
江利子注视着画面,淡漠的褐色眼睛里有一点温暖的感动:“真美。”她也不禁叹道,“但美的是莫奈,不是我。”
“你是在告诉我,你在画莫奈的时候,你就是莫奈么?”
“也许吧,如果不融入对方的灵魂其中,是无法画出相同风格的作品的。对我来说,假装自己是某个人,也会愉快一点。”
“为什么?”藤乃静留曾经自诩很懂女人,可是这个女人,有太多的让她不懂。
“因为我是一个空壳子。”江利子自嘲地笑笑,又重新拿起了画笔,“可即使是一个空壳子,暂时地被其他的灵魂填充,那种借来的温暖和充实,也好过总是空空荡荡。”
“而且也因为那种温暖和充实是借来的,所以没有负累,会让你觉得安全。”静留在她身后,按住了她的肩膀——她真的是个很瘦弱的女人,隔着厚厚的旧毛衣,还是能感受到嶙峋的骨骼,“可是当那借来的灵魂抽身而去的时候,那种空虚感会更难过吧。”
江利子终于转头看向静留,眼睛里带着久违的慧黠笑意:“果然是万人迷藤乃静留,善解人意到了无法抵挡的地步。难怪让人爱上你只需要十二楼。连我这样的死水,也不禁为你微起波澜。”
也许是因为这个人平时表现得太过冷情,此时一个笑容、一句情感的表露,竟然让静留的脸颊温度上升,她脸红了。
从来都是她撩人,却没想到今天被这个女人在不经意之间撩拨了。
不过她向来是倜傥自如的,岔开了话题:“其实你的读心术那么强,就没想过用这个发展事业?”说到这个的时候,她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在鸨羽居酒屋,舞衣说起的那家店——周公解梦。
江利子凑近画布,给睡莲补上一笔过渡色:“你觉得那种能力可以去做什么,难不成去给人算命解梦?”
静留笑了:“看来我们俩真是心有灵犀,都想到了那家中国人开的店。”
“中国人?”江利子抬头看向静留,眼神似笑非笑,“你以为那个人是中国人?”
“不是中国人,难道是日本人冒充的?那他可真是个骗子……”静留虽然在说笑,可她从江利子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让她笑不出来的东西。
“算命的都是骗子,可这个人不是。”江利子仔细地对着光在调颜色,声音里却有着浓重的阴影,“我曾和他擦肩而过,他对人说中文,也说不流利的日语,可是他的心里,说的是韩语。不,是朝鲜语。”
“他是朝鲜人?他一直在冒充中国人?”
“不是一直,原来是中国人……”江利子用极快的笔触点染阳光下的亮点,语气却是与奔放的画风不相同的淡漠,“可是在三年前的某一天,中国人不见了,变成了朝鲜人。”
“你是说……”身为警务人员,静留这点敏感度还是有的。突然消失的中国人,冒名顶替的朝鲜人,很可能是潜伏间谍事件!“为什么不报警?”静留已经拿出了电话。
江利子看了静留一眼:“关我什么事?我没有对那个中国人见死不救。而对日本政府,我早就没有任何的责任和义务。”
“可是你可以阻止他再害人,不会出现第二个像那个中国人的遭遇。”静留坚定地说,看似万事不萦怀的她,与其说是责任感,不如说是对人极大的善良和关怀,这也是夏树和她第一次相遇时,从她身上感受到的令人倾慕之处。她没有再和江利子说话,而是按下了电话号码。
“您好,水野警视正,我这里有一个线索。”就在静留和那头的蓉子对话的时候,她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不要告诉她你是从我这儿得到线索的。”
静留登时呆住了。这是江利子的声音,可这不是她用耳朵听到的,也不是对方用唇舌声带说出来的,这是对方的心在和她交流。
原来这个世界上不仅有看不见的耳朵听见心灵的声音,还会有看不见的嘴把声音注入你的心灵。世界上竟然有这种能力!
而拥有这种能力的人,正低头用一支细油画笔,蘸了黑褐色的颜料,给那幅漂亮的伪作签上“Claude Monet”的签名。她面色憔悴,衣衫破旧,神似当年在困顿中挣扎的莫奈,肌肤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像是要融入光影之中。
“藤乃医生,藤乃医生?”电话里蓉子礼貌而略带强势的声音唤醒了静留。她向这位公安部的高级参事官汇报了线索,当然,她遵守了江利子刚才的交代。不过她态度之狼狈、语调之紧张一定会让很了解她的水野蓉子在放下电话后很奇怪,藤乃医生怎会如此失态。莫非是案情重大,连首席法医也难以镇定面对了?
“你……你……”静留看着缓缓搁笔的江利子,满腔的话,却不知如何说起。
“静留,你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和我谈画,而间谍事件,也不过是意外收获。”江利子注视着静留的眼睛,她深邃的褐色眼瞳,专注的时候好像要把人给吸进去。“那么你来,所为何事呢?”
“你说呢?”
“为了爱情。你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