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不堪回首
五十九、不堪回首
“藤乃医生,当心!”看到首席法医用沾满了污血的右手无助地捂住没有任何防护的眼睛。这种连初级生都不会犯的错误让她知道,现在的导师已经完全神智混乱。她虽然不清楚身经百战的藤乃医生为什么会如此失态,可她明白,此时自己需要担当起责任。乃梨子用身体撑住已经站不住的藤乃医生,一手掰开藤乃医生依旧覆盖在眼睛上的右手,另一只手掏出消毒酒精片,擦掉藤乃医生脸上眼睛上的污血,同时高声喊道:“灰原医生,灰原医生,快来!”
刚刚走到现场的灰原哀已经被静留的惨叫声惊了一下,加快脚步来到现场,就听见乃梨子戚戚的呼救声。而到了现场,一向冷静淡漠的她,也被这里的惨景惊呆了。
天天跟在她身边的助手,如今在她面前身首异处!
可她到底是灰原哀,有着经历过无数劫难锻造出来的强韧神经,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挡在静留身前,温柔地将静留揽入怀中,同时问乃梨子:“你有没有能力独立进行现场初级验尸?”
乃梨子眼神彷徨了一下,随即坚定起来:“我……可以试试。”
“好!”灰原哀的语气里难得地带着赞赏,“我送藤乃医生到车里休息,待会儿来帮你。”
“……双肺缺失。身体部位是颈部下界到骨性胸廓下口缺失。死亡时间大约是……”
“等等,颈部到什么来着?”蹲在助理法医身边,临时充当记录助手的原田千绘打断了乃梨子的描述。
乃梨子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强调:“这是医学术语,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胸部。”
“哎呀,三起碎尸案死者缺失的都不一样,看来这个凶手是要搞大事啊!”
“判定凶手动机,是刑警的责任。”已经完成取样的灰原哀冷冷地说,她转向乃梨子,“你的现场工作完成得不错,但是正式的验尸还需要资深法医来完成,我来打电话给叫城之内法医赶到警视厅……”
“不用。”一个还带着虚弱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这是我的案子,必须我来完成。”
“静留,你可以?”
若不是眼睛还带着红肿,神态宁静的首席法医几乎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她虽然憔悴如风中的柳树,却在烈风中显示了非同一般的韧性。她看了一眼正在被一块块收进运尸袋的残肢,闭了闭眼,随即睁开,神情中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凛然:“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对她的交代。”
灰原依旧不露声色,眼神里却充满了钦佩:“那么,我和你一起去。我想警视厅那边一定准备好了。”
千绘总算交卸了让她头疼的记录任务,目送科警研的专家们离去,终于把目光转向夏树,满是奇怪地盯着她:“夏树……夏树?”
在这个乱成一团的案发现场,谁也没有注意到向来态度积极认真的玖我夏树,自从看到死者是友绘,她就如同一尊石像,对发生的一切失去了反应。
千绘不知道,从看到尸体的那一刻开始,夏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帮我……帮我……我不舒服……”
孤独、无助、逼近死亡气息的声音……
“死者的死亡时间是今天凌晨两点半到三点半,和安田智子案件一样,尸体被重度麻醉,被取走的部分是在死者还活着的时候被线锯整齐地切割,其他部分则是两个人完成分尸,手法和上次一样,我认为可以并案。但是那个左撇子使用的刀具和上一次不一样,可能是上次分尸时刀具损坏,凶手新买了一把。我对比了刀痕和骨头上沾着的刀具金属屑残留,判断这是一把手工锻打平口柴刀,刀口非常锋利。这种刀具大多出自秋田县的传统铁匠铺,数量很有限,东京只有几个售卖点。只要排查新近购买的人,应该可以缩小凶手范围。”
首席法医发言的发言让在场的刑警有了突破的兴奋,而后是首席化验师灰原医生,她同样让案件线索更加丰富。因为弃尸的时间就在死者死亡的几个小时之后,这让药物检验变得容易起来:“死者体内的麻醉剂是芬太尼和脂溶性氙气注射液,我可以进一步分析其成分配比和杂质,便于定位凶手的药物来源。”
“这个好!”石上管理官兴奋地说,在场的刑警也同样被今天的两条线索鼓起了士气。谁也没注意,当灰原医生发言完毕,藤乃医生那骤变的脸色。
搜查会议结束,大部分刑警都领命而去。杉浦碧想要给夏树分配的任务是跟进藤乃医生那边线索,却没想到夏树抢着说:“让我和千绘跟进灰原医生那边。”
杉浦碧张了张嘴,和千绘交换了眼神,最终没说什么。她那么聪明的人,知道一定是夏树从昨夜去找藤乃医生,可是结果却事与愿违。而至于发生了什么,她可万万也猜不到。
千绘和夏树走在去找灰原医生的路上,这一路她走得气闷之极。从上午她就发现夏树看藤乃医生的眼神大不对劲,而自从发现是友绘•玛格丽特的尸体,夏树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而这一路上,她的八卦之魂都要逼得她发狂了,可是还有一丝刑警的直觉告诉她,如果敢开口,她这位已经在临界点的同事一定会让她死的很惨。
可是她们走到警视厅的尸检室,就听见灰原医生清冷的声音,此时居然带着几分激动:“你不告诉我为什么,怎么就能让我停止分析麻醉剂成分?”
千绘眉头一皱,这样重大的案件,谁可以阻挠首席化验师办案?真是胆大包天!
可她没想到,回答她的是首席法医带着京都语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声音:“我不想告诉你,可是你相信我,我不会做出无理由的事。”
“我一直相信你,可是……”
“哀,就当我请求你。不要化验,麻醉剂与凶手无关,你化验了也不会有结果。”
千绘正在考虑要不要露面,就听见门“砰”地一声,她身后的夏树已经抢上一步,推开了门。
尸检室里的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特别是静留。她苍白的脸上带着浓重的阴影,而此时更添了悲伤痛楚,仿佛她在谈论这个话题时,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夏树。
夏树只是沉默地死死盯着藤乃医生,千绘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藤乃医生,我们刚才都听到了。作为负责这条线索的刑警,我们必须跟进灰原医生的化验结果。您刚才说的话,我们也必须调查理由,请原谅。”
静留觉得头好疼,心头更是沉重。她不想说话,更不想再重复噩梦般的记忆,可是她看到灰原哀、原田千绘,特别是夏树的眼神,她心里明白,于情于理于法,她都必须说出真相。
“好吧。”静留的这句话,像是带着挣扎的血痕,“可是我有条件。”
千绘谨慎地说:“可以,但前提是不能违法……”'
她没说完,就被静留打断:“我要一个见证人,要一个公正无私,有洞察力和判断力的执法者来见证我的证言。”
“你说的是?”
“公安部高级参事官,水野蓉子警视正。”
“因为我的任性,让您百忙之中放下工作前来,还将您卷进刑事部的案件,给您造成不便,我很抱歉。”
蓉子虽然不明就里,可是仍然态度亲切稳重:“我一直相信首席法医做任何事都是有理由的。能被您信赖,委托重任,我很荣幸。”
静留看着眼前匆匆赶来的水野警视正,仅仅是接完电话就放下一切工作毅然前来,就让她很是感动。她知道水野蓉子并不喜欢自己,她也曾对蓉子出言讥刺,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她还是选择这个人,信赖这个人在面对法律和正义时的清白无暇,高贵正直。
静留环视其他人一眼,还是犹豫了,低声道:“夏树,你不要在这里好不好?”
连千绘都听得出这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可夏树却完全不为所动:“我不是什么夏树,我是搜查一课的玖我刑警。全力以赴破案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听到所有的证言,不管有多么不可告人。”
这回连水野警视正都皱眉头了。她还记得前两天静留和夏树在她的办公室前爆发的冲突,她更不愿部下将个人情绪带入到工作中。而她哪里知道,夏树说出这番话时,内心的痛苦。一想到凌晨时分曾经和友绘的冲突,她比谁都想破案;可是看到静留在这个案件中的种种掩盖行为,昨夜那不堪的一幕又跃然眼前。那短短的一瞥,每一秒钟都长得好像一年,而那一年又被分解为无数秒针,针针都刺向她的心头。
静留没有去探寻夏树的想法,她已经发誓不去听夏树的声音。她只是惨然一笑——连关系不甚和睦的水野蓉子都可以寄托以信赖,她曾经的爱人却如此的不近人情。而就是在这种被推到心灵的绝境边缘之际,昨夜迸发来的强大力量又重回她的灵魂。她深吸一口气,用最平静的语气缓缓道:“昨夜,我被人下麻醉药……”
整个房间立刻死寂,所有人的心都突然坠落!
静留没有看向任何人,她只是注视着墙壁,慢慢述说。除了对自己的超能力略过不谈,她坦然地叙述了一切。即使她是这样的勇敢,她仍然害怕,一个不信任或是嘲弄的眼神,会让她无法继续。当她的最后一个音节完结之后,整个房间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
千绘偷偷地转了转眼睛,她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脸色苍白,神情震惊。而夏树的脸色简直比验尸间的死人还要惨白,让她脑子里只能蹦出一个词——“行尸走肉”。千绘当然理解,女朋友差点被人侮辱,任何人都会受不了。她想去安慰一下夏树,可是手刚抬起来,又落下了,她看到夏树那可怖的表情和眼神,生怕她触碰一下,就会让夏树活生生地疯狂。
第一个反应过来是灰原哀,她走到静留面前,抬起的双手却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一个动作。她这位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的悲惨遭遇,她本能地想要安慰,可是静留需要安慰么?这位看似柔婉的女人,自始至终都那么镇定安然,这种坚强让她无法用廉价的同情去沾染。最终,灰原哀的双手只是缓缓落下,落在静留的双肩,不远不近,不轻不重,这种感情,她知道静留会懂得。
水野警视正虽然和其他人一样,内心受到巨大的冲击。可是她心里比谁都明白,藤乃医生请她来的原因,不是多一个人震惊,多一份同情,而是需要她的沉稳冷静来主持大局。虽然她知道此时她的问话在其他人听来不合时宜,但她还是要问:“藤乃医生,您说的这一切,可有证据?”
静留当然理解她问话的原因,她的回答同样思路清晰:“我不能提供直接证据,可是我可以提供几份间接证据。第一、友绘•玛格丽特出入我办公室的监控录像。第二、还没有过二十四小时,我体内应该还有麻醉剂的残留。第三、我还可以提供两个人证。科警研的助理技术员熊仓善,目睹友绘和我一起到十二楼。而目前科警研临时聘请的颅骨修复专家鸟居江利子,是我从麻醉中醒来的见证人。”
突然听到江利子的名字,蓉子的惊讶在眼睛里一闪而过,不过沉静的个性和九年来在公安部锤炼出来的人情练达,让她从不会失去控制力。蓉子看向灰原哀:“灰原医生,麻烦你。”
而哀已经从包里拿出了一次性针管和证物瓶,低声道:“对不起,静留。”而就在她的针头刚要刺向静留的血管时,那雪白的胳膊上一个明显的针孔,像一根冰锥一样刺向她的瞳孔。这是静留被人注射麻醉剂的铁证,她的这位朋友昨天晚上经历过何等痛苦和绝望,她连想一想都会觉得窒息。
水野蓉子无声地看着灰原哀完成一系列抽血取证的工作,思忖了半晌,说道:“虽然灰原医生的化验结果还没出来,藤乃医生给出的也都是间接证据,但是我基本可以判定,这些证据可以组成完整的证据链,藤乃医生的证言是可信的。可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请藤乃医生示下。”
静留抬起头,平视着蓉子:“请。”
“灰原医生追查友绘体内麻醉剂的成分,最终会查到麻醉剂就来自友绘本人,而不是凶手配成。这顶多是一条无效证据,我不明白藤乃医生为什么千方百计阻止灰原医生查下去,甚至不惜揭开自己的伤口。难道仅仅是怕外界认为科警研的麻醉品管理不严,为了维护科警研的名誉么?”
静留笑了,好像是在笑水野蓉子的问题可笑,又像是在笑科警研的名誉何足道哉。她摇了摇头,道:“即使我隐瞒,但以灰原医生和搜查一课的能力,这条线索注定会查到友绘这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以日本媒体的无孔不入和道德感之低下,会将她制造麻醉品的行为曝光于天下,从而引发无数的猜测,甚至会被认为她其实是凶手的同伙,协同制造了前几起案件。只有我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她虽然对我做了那样不堪的事,可是她最终放弃了,她并不是个坏人,更不是罪犯。这个女孩子已经死了,她是一个受害者,我不能让她在人们的心中再死一次,让她的亲人生不如死。死者无法说话,只有我为她发声。所以我希望不要再查下去,放过她吧,好不好?”
一直端坐的水野蓉子,此时不由得站了起来。她凝视着这个和她并不亲近,后来更让她不甚喜欢的女人。可是此时她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这个骄傲的女人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受到难以忍受的屈辱和伤害,原本她可以将一切掩盖,或是用另一种方式去报复那个伤害了她,此时已经无法还击的人。可是在最紧要的时候,她不惜撕开自己的伤口,为的是维护死者的尊严和名誉,这种从骨子里透出的高贵,让她对首席法医大大改观,情不自禁地从心底里尊敬。
水野蓉子转向在场的其他人,沉声道:“我宣布,启动保密条款。今天在座的各位——还包括我将要调查证言的熊仓善和鸟居江利子——立刻签署保密协议,对今天的内容如有一丝泄露,立刻送监察部法办!”
她冷峻的墨绿色眼睛看向灰原哀、原田千绘,都看的对方郑重地点了点头,而当她看向玖我夏树,却看到这前几日还在刺杀现场表现得那么干练敏捷的年轻女警,像是被人抽走了灵魂,在接触到蓉子肃然的目光下,脸色发青,捂着嘴冲出了门外。
“静留,你要不要去……”灰原哀悄声说,却看到静留轻轻摇头。
“我很累,也有很多工作要做。”静留的声音疲惫沉重,“至于其他,就交给命运吧,我无法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