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夏】听见你的声音

第65章 到底意难平

六十五、到底意难平

“江利子!”

站在街边的江利子闻声看过去,是蓉子向她走过来,看她的衣着和妆容,应该是完成了加班,刚刚离开警视厅。她有些意外,蓉子若是回家,怎么也不会经过这条街的,那么她是……

其实蓉子也同样意外。在发动汽车的一刹那,有一个念头驱使她,哪怕只是是开车经过那条街、那间屋子、那扇窗,她也想去走一遭。可偏偏开到这里前方堵塞,她的车被交通警拦下。而当她下车,那个此时本应该在蜗居里绘画的人,却偏偏站在街边。

到底是天不遂人愿,还是命运之手要推她向前?

“江利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好像是一场车祸,出事的时候我在屋里,听见声音出来看看。”江利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垂下眼帘,睫毛的阴影扫过一抹自嘲,补了一句,“这次也真的和我无关。”

“我不是这个意思。”黑暗很好地掩藏了蓉子略微发热的脸颊,可藏不住她想声音里的急切和尴尬。她知道,江利子的敏感来自于自己。为了掩饰,也为了打消江利子的想法,她还是得做些什么:“我经过这里,作为警务人员还是得停下来问问。”说罢她向现场那边走去,可是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向江利子:“你不要走动,我一会儿就过来。”

蓉子看到江利子平和地点点头,说:“我不走,就在这里等你。”她也安然地点了一下头,回身向现场走去,可心里像是卸下淤积已久的重负,整个身体如夜空般空阔爽朗,连嘈杂的环境和令人不愉快的事故现场都似乎在迅捷地后退,让位于她此刻的心情。

那个离开她九年,消失了九年的女人,今夜承诺她不会走,会等她。

那蹉跎的九年,是不是只需要一个有人等待的句点,便一切有了报偿?



这只是一场小车祸,车子受了损失,人只是轻伤。交通警察接管了现场,安排救护车接走伤者,车辆则是等待拖车。

蓉子往回走去,当她看到那一群在围观的群众时,心中还是感叹,虽然是素颜布衣,鸟居江利子还是那么鹤立鸡群。

也或许,这个落魄的女人也并没有多么出色,只是看她的人心里有她,无论有多少人,还是能第一眼看到她。

“我看过了,没什么需要我做的。”

“这本来就是交通警的事嘛。”江利子笑笑,“原来蓉子还是像以前那样爱管闲事。”

这句话好像开启了她们当初的相处模式。可是却又大不相同了。当年江利子说出这句话时那孩子气的娇媚,现在却分外的淡漠。而蓉子随后会回敬她的那句“我是喜欢管闲事,最喜欢管你。”又怎么说得出来?

此时的她们陷入了相对无言的冷场,眼前的情况好像在催促蓉子应该离开了。可是素有决断的她却踌躇难行。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好在这时江利子发出了邀请:“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这不是蓉子第一次来江利子的家,可是上次来去匆匆,内心颇不平静,无暇仔细去看,而此时她随着江利子走上狭窄的楼梯,内心有些忐忑,仿佛眼前的那扇木门,推开它就面对着命运的抉择。

江利子的居室在铺子的楼上。面积不大,还有一半分割成了画室。可就是那小小的卧室兼起居室,虽然寒素,但仍尽可能地布置得别有艺术风格。

蓉子有些绷紧的心获得了些许安慰——她曾经爱恋、一直挂怀的人,并没有放弃生活,至少有一些东西,始终保留着。

“我这里很清静,只要一打烊,就没什么人会来。”

“可是好像仍然会有访客。”蓉子看着壁架上还未拆封的礼品盒。若是自购的东西,断不会用这种精美昂贵的包装。

江利子笑了笑:“是藤乃医生。难为她有心,买了大吉岭红茶。”

“藤乃医生经常来?”蓉子不知道,她已经不知不觉蹙起了眉头。藤乃医生和江利子,从一开始的现场急救,到很快变成了朋友,她们之间的那些事——江利子收容静留过夜,静留私人聘请江利子修复颅骨,还有那次静留被麻醉后江利子对她的救助。蓉子一直固执地认为,她们之间不过是巧合和工作关系,没有想到藤乃静留和江利子的关系早已经如此亲近。

“她会来坐坐,聊聊天,但只是有时候而已。不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应该可以用‘经常’这个词吧。”这随意的话语里却挡不住背后的凄凉和清冷。绝大多数时候,这位昔日的黄蔷薇每天都是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藤乃医生的来访,可能是她寒素生活中难得的温暖和亮色。

对于这种状况下的江利子,本来就魅力十足的藤乃医生应该是更加可亲可爱吧。

蓉子心头一颤,不自觉地转过头,淡淡地说:“藤乃医生是个品行高尚的人,这一点我从不怀疑。不过我好像听说藤乃医生在警视厅有很多故事。”她本来想说“藤乃医生在爱情方面口碑不太好”,最后还是忍住了。今天居然在背后议论他人短长,已经超出了她平常一贯为人的原则。

“我知道一些。”江利子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我也知道,藤乃那样是有苦衷的。”

“是么?我不是很了解她。”蓉子的眼睛里有意外的光,“不过我没想到,江利子会这样体谅别人。”还记得当年的江利子,温文淡然的外表下,是想不到的强横霸道,是大家眼中的甲鱼,是她的小魔王。

江利子半低下头,说:“有了点年纪,又经历了一些事,才会发现其实很多人都有苦衷,很多人都可以原谅。”她说话时带着点笑,声音却如走过的岁月,有一种沧桑洗净后的平淡和倦意。

蓉子突然觉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江利子,看着她自然随意地说着话,放好东西,泡茶,把低垂在桌子上方的灯盏升起来……她看到温暖的黄色灯光被细藤编制的灯罩切得细碎,和阴影一起投射到江利子的脸上身上,心情也如那那藤编的灯盏一般缠缠连连、枝枝蔓蔓、半是明朗、半是低沉。

在这种情形下,她觉得自己想要说些什么,或者不是她想说,而是心中的某种东西要呼啸而出。于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你会原谅我么?”

江利子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着她。背着光的脸看不清喜怒哀乐,蓉子只能听见她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你没有错,不需要原谅。”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单独相处,可是比起以前的书店、游戏厅、工作室,这个安静逼仄的环境让她们无法用其他话题填充彼此的空间,无法顾左右而言他,无法用哪怕是嘈杂的背景音去掩饰心跳的声音和欲言又止的空白。

在这里,她们面面相觑,必须直面自己的内心、彼此的感情。

蓉子自嘲地笑笑:“不需要原谅,换句话说,也就是不被原谅。”

“蓉子,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套上枷锁呢?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江利子如在叹息,“我的离开是因为我的家庭变故,这牵扯到很多人,可你根本没有参与其中,一切都与你无关。”

“以那时你我的关系,你怎么能说出与我无关?我正是无法原谅自己没有参与其中。我比任何人都应该参与其中的。”九年前的愧疚,已经沉淀入心海的最底层,可是再度相逢,特别是今天的相对无言,让这本应该压在心底的东西被撞击的沉渣泛起,涌上心头,“我甚至连葬礼都……”

“蓉子,不要再说了!”江利子打断了蓉子,“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应该更好地面对现在。”

“那么,江利子,你告诉我,我们的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

从进入山百合会起,每当蓉子有迷惑难解的问题时,总是会询问江利子。聪慧多才的江利子,总会给出答案——可能不是最佳的,但一定是最契合蓉子内心的。

那个时候她就隐隐的觉得,江利子也许不是世上最好的那个人,但她是最适合自己的人。

可此时那个本应最懂她的女人,此刻自己都是那么彷徨:“现在,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江利子如何能给蓉子回答?她的过去不堪回首,她的未来茫然无措,而夹缝中的现在,也不过是如此的狼狈,她只能草草的回答:“怎样呢?现在发生的事太多了,只能有一个解决一个了。”

“是么?”蓉子看似不经意地说,“过两天我要去相亲,那是我399次相亲了,我该怎么办呢?”

蓉子深沉如树海的眼睛注视着江利子。她不是单纯直白的小女孩,说不出那种“只要你阻止我就不会去”之类的话。可她还是在期待一个答案。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去。这种类似面试和求职的状态,不适合你。”江利子的褐色眼瞳迎上了蓉子的目光,带着清澈如水的哀愁,“可是以你的性格,从不会因为我愿意与否而选择去留,而现在的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

蓉子笑了,躲过了江利子的目光,低头啜了一口泡好的大吉岭红茶。可她熟悉的大吉岭,喝起来却全然不是山百合会时的那般滋味。茶没有变,变的是泡茶人的手艺,还是喝茶人的心境?那本应是透着蜂蜜香的大吉岭红茶,苦涩得像是她的心境。






在首席法医那所闹中取静的高级公寓,上弦月还未落下,她已经强迫自己早早躺下。就像江利子对她说的,她太累了,也把自己逼得太厉害,需要好好休息了。

这些日子她的眼睛一直在疼,头也疼,今天又有些发烧。她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如果睡了一觉还不好,明天去找熟悉的医生检查一下吧。

可是躺在床上还是睡不踏实,迷迷蒙蒙中,似梦又非梦。夏树曾经的笑容和现在的眼泪,江利子的黄蔷薇,北条夫人吞下苦果的笑容,友绘满是血的头颅……一幕幕轮番在她脑海里打转。

“静留,我喜欢你……”

“静留,我爱你……”

“静留,我一直想着你……”

“静留,静留……”

好多的声音在她耳边打转,是夏树,还是圣、千歌音,还是友绘那带着欲望和祈求的喘息……

静留猛然惊起,却发现自己已经汗湿衣衫,她静坐了好久,待气息平静,才撑着酸痛发烫的身子去冲了个澡,换了一套睡衣。

这一夜应该无法睡眠了,长夜漫漫,如何打发。就在她随手翻看书桌上的资料书籍时,突然看到一个文件夹,是神崎黎人给她的论文和调查报告,因为忙她一直没有看。此时她涌起了一种强烈欲望,太想知道这个女人的过去,还有那个九年前那个轰动一时,让鸟居家家破人亡,改变了很多人命运的案件。

黎人的心理学论文写得不错,可更让静留感兴趣的,是他对于鸟居家案件的调查报告。

与网络和报纸上对这个案件的报道不同,黎人的调查报告,主要内容是群体性无意识之下的日本社会,给这个家庭造成的伤害。

其中包括案发前后,这个家庭每个成员情况的对比,一桩接一桩的死亡,还附上了一张张惨不忍睹的照片——鸟居加奈江、鸟居修三、鸟居健一……

而当静留翻到最后一页,不禁睁大了眼睛,坐直了身体。

那是在鸟居家案件中,给这个家庭致命打击的人。

举发鸟居利广议员受贿、贪污等罪行的举报人——众议员北条晴臣、议会土地委员会主任秘书井口隆文。

咬定鸟居议员贪污索贿的证人的细野兴业董事长——细野诚。

对案件进行大肆爆料,并带动攻击性节奏的《每日新闻》记者——河田洋介。

案件的主管,地检署特搜部检察官——古屋正彦。

亲手逮捕鸟居利广,并与家属发生冲突的警官——杉浦碧和武田将士。

……

顺着名单看下去,有一种凉意从静留的脊背蔓延向她的指尖。让静留不禁闭上发疼的眼睛,让思绪飞速转动。

这些名字,她都很熟悉;每一个人,她都认识。

除了杉浦碧和武田将士是她常因工作来往的人,其他大部分人她认识的途径都是——验尸台!

而且就在这一年内,接力般地出现在首席法医的验尸台上。

北条晴臣背叛家庭,终被妻儿背叛,死在儿子的重拳之下。

细野诚酗酒过猛,居然吞下了清酒杯子,被活活噎死,指甲把喉咙都抓烂了,还是首席法医取出了那个带血的白瓷杯,至今作为标本放在法医学展览室。

河田洋介炮制假新闻的黑幕被爆料给其他媒体,在各大媒体的穷追猛打下,终于受不住压力跳楼自杀。

检察官古屋正彦死于不明原因的蛛网膜下腔出血。

至于井口隆文,根据警备部参事官姬宫千歌音的调查,领事侍从官上田警官和井口夫人有了不伦之恋,因此想要杀死上司取而代之。虽然静留救了他一命,可他还是在一年后被一颗子弹轰掉了半个脑袋。

这张名单上的人,除了杉浦碧和武田将士,在这一年,都死了!

而且他们的死法虽然花样百出,但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怎样伤害鸟居一家人,自己也死于同样的原因。

始于何,终于何。

北条晴臣背叛朋友,结果被亲人背叛,死于最亲的儿子之手。

井口隆文以下克上,同样被下属企图杀死取而代之。

细野诚的证言置鸟居家于死地,而死的时候被堵死喉咙无法说出一句话。

河田洋介死于新闻媒体的围剿,身败名裂,连跳楼自杀的方式都和鸟居修三一模一样。

他们每一个人的死亡,都像是一次处刑,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为亲复仇!

甚至此时,静留想起杉浦碧和武田将士,都感觉这两个活生生的人的头顶,悬着一个晃动着的绞刑套索。

死亡会落到他们两人头上么?是什么时候?何种方式?

想到这里,静留就不寒而栗。

她是不是应该警告这两个人,可是她有根据么?如果无凭无据光靠臆测,别人会不会把她当做疯子?而她是不是会再次冤屈了那个本已经身负冤屈、沉冤难雪的女人?

而且那个被压在社会底层,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又怎么可能做到呢?

难道那个笑容清淡,总是若有所思的女人,眼睛里竟有深不可测的黑洞?

可是直到此刻,静留仍有疑问——

死于蛛网膜下腔出血的古屋检察官,没有任何外伤的痕迹。而他的死亡方式和其他人比起来,也并没有明显的复仇意味。

这是意外么?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曾经听说这个案子有三个举报人——北条晴臣、井口隆文……

还有第三个人,是谁?

媒体报道、法庭记录都没有公开。连黎人详细的调查报告里,也没有提及。

她是不是该向黎人问一问?

静留猛地睁开眼睛,拿起枕边的手机,可是手机的屏幕在她眼前灰暗下去,随即熄灭?

手机在这个时候出毛病了?

不,不,是整个世界,突然在她眼前关上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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