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似是故人来
一二四、似是故人来
食梦貘,身如马,鼻似象,脸如狮,额头像犀,尾巴像牛,腿像老虎,据说是从前神在创造动物的时候,把剩下的半段物用来创造了貘。所以它是天地间的弃儿,形态丑陋、内心荒凉,只有在吃掉别人的梦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丰富的情绪:快乐、愤怒、悲伤、愉悦……找到内心的满足。
它的外形很可怕,它的境遇却又很可怜。
可是无论人们对食梦貘有什么感受,却怎么也不能够将眼前这位美得不像人类的灰原医生和那丑陋的妖怪联系在一起。
还没等静留她们发出疑问,就听见江利子唤了一声:“克洛维。”
克洛维几乎带着雀跃的步伐跑了过去,聆听江利子对她下一步工作的安排。对于内心深处还是个孩子的克洛维,江利子是她的第二个阿尔蒂娜吧。江利子的强大、智慧、控制力,还有她对自己心中的“道”的秉行,都与曾经的阿尔蒂娜那般的相似。不同的是,江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像阿尔蒂娜看上去那样亲切;而且这一回,克洛维不会成为被牺牲的树苗。
“你支走了不相干的人,是要告诉我们真相么?”在纸门被合上的时候,静留问道。
“往事太多,不知从何说起。”江利子给每一位盛上一碗花御膳,“大家都累了,还是边吃边说吧。”
江利子果然如约给静留做了她最喜爱的京都美食,可是除了刚从监禁中被解救又被迫藏身地下的迫水开治,夏树和静留都没有吃的意思。静留盯着那腾腾的热气,忽然道:“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坎特雷拉。”
迫水吓得筷子几乎脱手,嘴里满满的美食,却不知道是该吐还是该咽。作为曾经的圣殿骑士,他显然是知道何为坎特雷拉的。
坎特雷拉是文艺复兴时刺客从圣殿骑士手中夺到的致命之毒,而第一个告诉她玖我纱江子死于坎特雷拉,给她打开了一扇窥探刺客世界之门的,是灰原哀。
灰原哀和江利子相视一眼,忽然笑了:“你是在怪我,当初给你传递的信息,把你引入了刺客的世界?可是你应该知道你八岁的时候就被迫地进入那个黑暗世界,而食梦貘的作用是让你远离那个世界二十年,可是被封印的记忆终会回来,我只是让你在苏醒之前接受一些东西,不至于受到太大的打击。”
静留冷笑:“想必从你告诉我纱江子博士的血样化验结果时,我自作聪明自以为听见了你的心声,其实你有意传递我的,是吧?所以你表面上劝我最好及时停下,不要想踏入那个黑暗世界一步,却恰好为我打开了通向那个世界的大门。其实你从一开始就像一个猎手一样放下诱饵,诱我一步步踏入陷阱。我却像是傻子一样,被你牵着鼻子走。”她的语气里带着隐忍的愤怒,她不反感刺客,反感的是被欺骗被设计,而欺骗设计她的,是她自认为的挚友。
“是我为你打开那扇门,因为当年关上那扇门的,是我的父亲,我要做到有始有终。”灰原哀的语气是诚恳的,就像在完成一个代代相传的使命,“我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因为真相需要你自己来找寻,是非需要你自己来判断。我是食梦貘,可以吞食记忆、封印记忆,却不能篡改你的记忆,更不能代替你去思考判断。”
虽然她说得很有道理,可是静留还是余恨难平:“这就是你们刺客的行事方式?用欺骗和演戏去引导对方的思考?”她看向江利子的眼神带着几分怨怼,这个人不也在她面前扮演了一个落魄清寒的可怜人,引导她步步接近?
江利子低头歉意地一笑:“食梦貘不是刺客,所以刺客的错不应该由她来承担。她做的一切都是我拜托的,所以你还是责怪我吧。”她看着灰原哀,哀也注视着她,“食梦貘是刺客和阴阳师之间的中立势力,为了维持平衡,他们为阴阳师帮一个忙,也就给刺客一个机会。二十年前机缘巧合,我们获得了食梦貘的一个承诺,我母亲为了封印你的记忆,用掉了刺客对食梦貘的这最后一个承诺。这二十年来食梦貘和刺客就两不相欠了。”
静留一时说不出话来。食梦貘对刺客的承诺,一定是被刺客组织视若珍宝,轻易不可动用的。而为了让她这样一个组织外的人,远离黑暗世界和可怕的记忆,竟然用掉了食梦貘的最后承诺,这是多么的慷慨和厚爱。
静留沉默了,夏树却直接地问道:“两不相欠,那她怎么还帮你做事?”
没有人回答她这句问题,江利子和灰原哀默契地恍若未闻。而就在这一刹那,适才哀注视着江利子的眼神,还有那别人都听不见的声音,突然让静留如梦初醒。
“我听见过你的声音,在樱花盛开的季节,在深夜的商店街。”(伏笔见第三十六章《白夜阴影》)
她话说出口,却又后悔。有些声音她何必要听见?有些声音听见了,又何必要说出?
那一夜刚刚开始与夏树恋爱的静留,心里怀着酸甜的喜悦,徘徊在商店街画廊店铺的附近,听见了那让她迷惑不解,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现在她总算明白:熟悉,是因为那声音来自于她的好友灰原医生;而陌生,是因为那声音里蕴含着的复杂的情愫,似乎又和清冷孤傲的灰原医生绝缘。
可是越是清冷孤傲的人,心中也更会有火一般的情感吧,而这种情感,会比寻常人更持久、更坚韧。就像刚才灰原哀注视着江利子的眼神,像极了静留刚刚恢复的记忆中,花园里那个茶色头发的小女孩刚刚介绍完自己,随即转头看向身边的伙伴,轻唤了一声:“Sam?”
或许在灰原医生的眼中,眼前的鸟居江利子不是曾经的黄蔷薇,不是刺客大师,只是那个小时候青梅竹马的伙伴,经过漫长的分别,又在伦敦重逢。而在江利子刚刚出院,灰原哀甘冒被人发现的危险,也要去探望她。她是控制心神以至于随心所欲的人,却在她所挂念的人的门前,被静留听到了泄露的心声。
也正因为这份情感,尽管刺客已经用完了食梦貘许下的最后一个承诺,可是灰原哀所做的,只是志保对Sam的付出。
她们曾经在伦敦发生过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发生。世上有多少情深义重,并不一定被称为爱情。
看着她们,静留可以选择原谅,可是内心依然酸涩。她们三人自幼相识,可是江利子和哀都拥有自己的道路,收藏着昔日的情感;唯独自己,被封印了记忆,却又被设计走上了一条早已规划好的路线。她涩然道:“也许谁也想不到刺客大师和食梦貘心意相通,我则是被你们操控于股掌之间,甚至当年我选择学法医,也是刺客的谋划。”在她和大神翼那一夜的交谈中,大神翼向她坦承:在她去迈阿密旅行时遭遇那件让她初露才华的杀人案时,那位极力劝说她从事法医职业的戴克斯特•摩根医生,还在她离开迈阿密之后坚持不懈写信向马 萨诸塞州首席法医莫拉•艾尔斯和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凯•斯卡佩塔医生推荐静留。而这位摩根医生,正是大神翼的好朋友,他在刺客组织的好搭档,组织里人称“嗜血法医”。(伏笔见第六章《心事难言》)
江利子淡淡一笑:“你学医,也学法医,没有人操控,更像是冥冥中命运的抉择。医生经历生命的开始与结束,法医则是体会生命的意义和尊重,身为一个拥有惊人力量的人,更需要明白为善与作恶真是一念之间,生与死的距离也不过是一息尚存而已。”
而灰原哀则说:“我一直认为法医是一个很棒的职业,背抵黑暗,守护光明,见证一个人的最后一刻。所以在伦敦读书的时候,我也修习了法医学,只不过这么多年,也只是牛刀小试了一次。”说罢,她拿起了身边的Prada包包,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了。
江利子解下了围裙:“我送送你。”
看着她们并肩走到门口的背影,静留恍然大悟,她心中一个长久未释的疑团,终于有了答案。
北条议员被杀案中,那个完成验尸最终环节的人,是灰原哀!(伏笔见五十五章《身后有人》)
按照背叛者必死于背叛的原则,北条议员背叛家庭,有情妇和私生子的情报,显然是被江利子传递给了他的儿子,而北条议员也不出意外地死于儿子的重拳。可是静留的验尸结果让北条夫人替子顶罪,为了完成复仇,杜绝北条夫人翻案的可能,江利子找到了身在科警研,精通法医学的灰原医生……
静留曾经怀疑过很多人,甚至一直没有放弃怀疑过已经没有作案时间的江利子,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一直在自己身边,和那个案件毫无关联的灰原哀,竟然是深夜潜入验尸间的神秘人。
可是静留也在问自己,她是真的没想到么?身体里被封印起来的力量,也许早就觉察到灰原哀的不寻常。否则在她做过的那个恐怖的梦境里,灰原哀怎么会和千歌音、江利子一起坐在麻将桌前,和她们一起玩着一场博弈游戏?
就在这时,江利子忽然对灰原哀耳语了几句,哀回头冷冷地说:“静留,别想太多了。搞不好我打个响指,在座的记忆都会消失。”正在静留心头一惊,夏树和迫水不明就里的时候,她又忽然满是恶趣味地一笑,刚才的寒意顿消,“放心,我开玩笑的。”
“她说什么?”看着静留的神色变化,夏树茫然问道。
“没什么。”刚才灰原哀的笑容让她似有所悟。她曾经拒绝狐耳,拒绝听到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如今她已经知道自己无法拒绝,更要学会去理解和包容那些听到的声音,这何尝不是一直成长的锤炼呢?静留看着夏树因自己不肯告知而有些不满的样子,笑了:“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们最该做的,就是让秘密继续成为秘密,要知道:A secret makes a woman woman,我可期待着我的夏树成为女人中的女人呢。”
“我走了,你回去吧。”哀和江利子并肩走在黑夜的深巷里,不远处就是灯火明亮的大路。而她们之间的关系,还有那不可言说的情愫,只能存在于黑暗中。
江利子也没有挽留,低声说:“从今往后,我们不要见面了。”
哀停住了脚步,好像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她们相识二十多年,昔日的青梅竹马,九年前在伦敦再度相逢,可是她们之间那友情以上,恋人未满的情感,却总是让人沉默。以至于她一次次帮助江利子,总是要以“我们两家是世交”“感谢你为我报了杀父之仇”为名。可是哀也知道,Sam终究会离开,因为刺客的前途太多凶险,因为她心里永远只有一个水野蓉子。
“那么……”哀终于转过身来,“来一个告别的拥抱吧,再见,Sam。”
“再见,志保。”
她们用专属于她们自己的名字称呼对方,就好像小时候。而这个拥抱和再见,也在告别,告别小时候的彼此,永不相见。在这个短暂的告别之后,灰原哀立刻转身,走得毫不拖泥带水。
她们都是走过腥风血雨的江湖儿女,拿得起放得下是她们的行为准则。
所有人都知道江湖莫谈儿女情,又谁知江湖儿女情更深。
江利子目送着灰原哀高挑纤秀的身影穿过黑暗走入光明,也看到克洛维轻捷地从黑暗中走出来,跟了上去。
刚才她和哀告别的时候,就已经用心语告诉克洛维:“你负责保护灰原医生,至于那些追过来的人,放他们进来,交给我。”
江利子转身走向深巷中唯一还亮着灯的居酒屋,看到几个穿黑西服的人已经接近了那扇透着光的纸门。
她走上去拉开纸门,对那些人语气谦卑地说:“先生们,请进来喝杯酒吧,在这条街上,再找不到第二家了。”
这个貌似孱弱的女人让人放下了戒心,当最后一个人走进了居酒屋,江利子从背后关上了纸门,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
她知道面前的有多危险,可是她并不畏惧。对于一个刺客,危险是每日的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