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夏】听见你的声音

第25章 失落的世界

二十五、失落的世界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鸟居伯父已经……你应该告诉我的,好歹我可以帮帮忙。”

佐藤圣和鸟居江利子坐在医院的天台上。现在天气已经转暖,天台的风虽然大,但今天阳光和煦,身子很弱的病人也不会抵受不住。更何况这里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一件事——抽烟。

“也没什么要做的,只是办了一些手续而已。没有葬礼,没有亲朋吊唁,没有那么些繁文缛节……”江利子低头吸了一口烟,“而且你也知道我们家的名声,不想让你沾上……”

“你说什么呢!”圣有点生气,“我是这样的人么?”

江利子眼睛里泪光一颤,握住了圣的手。是的,还记得九年前母亲的葬礼,面对空荡荡的灵堂,圣是唯一陪在她身边的朋友,自始至终。

江利子淡淡地说:“其实我应该为爸爸高兴,他终于可以到妈妈和哥哥们身边团聚了。而且他是因病去世,去世的时候我在他身边,比起家里其他人死于非命,总好过太多。”

圣沉默了。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太多的亲人离去,江利子在说起父亲之死时仍可以如此淡然。她是昨天从蓉子口中知道江利子的亲人已经全都不在了的。在此之前,她只记得九年前鸟居伯母的上吊自尽;还有鸟居修三哥哥,那位当红的偶像明星,在家变之后,面对无休止的恶意攻击和完全被摧毁的演艺事业,终于无法承受,在母亲去世后三个月,从东京歌剧城大厦顶端跳下,那么漂亮的美男子,被摔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那……健一哥哥和浩二哥哥……怎么回事?”犹豫再三,圣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可是当她问出口,又突然后悔了,她实在害怕,她害怕听到更多的不幸,更害怕自己不合时宜的好奇心,会再一次伤害江利子。

江利子缓缓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吁出烟气,烟在空气中氤氲缭绕,像是沉重的叹息。“家里出事一年后,健一哥哥去了美国,找到一份体育教师的工作,在德克萨斯州某个镇上的一所中学……五年前,因为酗酒被解雇的第二天,出了车祸……喝了一瓶龙舌兰酒,车开到180……”也许是痛苦已经太多,也许是一遍遍的咀嚼,早已让她习惯了痛苦的滋味,她平静地述说着,甚至说到最后,露出了惨淡的笑容,“美国警方通知到了我,可是我没有去,我凑不出去美国的路费。”

圣没有说话,她无法说出任何话。现实的残酷,是从小到大生活优越的她无法想象的。

江利子也没有等待圣的回答,她淡淡地继续圣刚才问题的答案:“至于浩二哥哥,出事后他就离开了日本,去了中东当医疗志愿者,从这里到那里,不断地换地方,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邮件,来自叙利亚的阿勒颇。”

“那是多久以前?”圣忍不住问道。

江利子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也似乎只是一种回避。“很久了,不记得了。”她最后这样说。她没有再说什么,颤抖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捻动着那支抽了三分之二的烟,直至烟被她捻烂,烟头在空气中画了一条暗红色的弧线,坠落在地,如同一颗陨落的流星。

圣再也忍不住了,她的泪奔涌而出。

在莉莉安读高中的时候,她和蓉子都很喜欢去鸟居家吃饭。比起佐藤家那事业狂的父亲,神经质的母亲,还有水野家太过忙碌的双亲,鸟居家的亲切热闹的家庭氛围是她们最向往和羡慕的,是她们理想中的家。当年餐桌上互相打趣斗嘴的说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可如今那个可爱的家,只剩下鸟居江利子一个人了。

圣泪眼中的江利子模糊不清,她看不清,她这个当年慧黠骄傲的挚友,这个全家人爱的焦点,在那次毁灭性的打击之后,还要迎来最亲最爱的家人的死亡,一个又一个的,马不停蹄的死亡!

鸟居江利子,她是这个曾经美好的家庭里最后一个人了,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的最后一个人了。她在无垠的天空下单弱的剪影,只像是这个家族曾经存在的一个证明。

她有多少痛苦,她也不再言说,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的,更何况在她需要诉说的时候,没有人去听,而当现在有人愿意听时,她已经习惯了沉默。

在沉默中,楼顶风猎猎地响着。风很大,但四月的熏风,带着阳光的温暖和樱花的香气,甚至会在某一刻卷过来一朵不知从哪里来的花瓣,像是捎过一段陌生而亲切的问候。

是啊,此时东京的大街上樱花如雪,连行人的步伐里都带着快乐的意味。

但不是所有的花瓣都会落入泥土、飘进河川,总会有的会陷入渠沟……就像再快乐的都市里,也总有不快乐的人。

“呐,圣。”江利子突然打破了沉默,“知道了我这么多事情,你呢?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么?”

圣抬头看着分别多年的挚友,那不复当年青涩却依然秀美的面容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一个久经苦难的人,必须学会把苦难一口口吃掉,再迅速地消化殆尽。你不要说你做不到,生活会逼着你做到。

眼前的江利子就是这样,她微微侧着头,像是当年在山百合会时,想要聆听一个令她感兴趣的故事。

圣苦笑了一下:“我过得怎么样?就是那样啊。现在在父亲的公司里帮忙,我是个生意人了。不过,我业余时间还会去做一些翻译工作,毕竟我是外文系毕业的嘛。”

“翻译什么?爱情小说么?”

“儿童文学!而且我自己也在尝试写作哦。”说到这个,圣的眼睛亮起来了。这比做生意赚大钱更让她兴奋。翻译那些童书,会让日渐谙熟生意经的她感受到心里有一朵弱小却纯净跳动的火苗,有一座可以休憩的秘密花园。而且,这也是她和她的初恋久保栞的某种无声的约定。栞喜欢孩子,在意大利的修道院里,她一周有五天会在孤儿院服务。

“你真厉害,真了不起!”江利子发自内心地笑了,“那其他呢?”

“什么其他?”圣有点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

可是曾经的甲鱼江利子要是拾起一个话题,就不会轻言放弃:“佐藤圣还会有什么其他?爱情、女朋友、你喜欢的人、喜欢你的那么些人……”

“没有。”圣板起了脸,“栞你是知道的,至于志摩子,其实我也不知道……而且中间还夹了个乃梨子。”她孩子气地嘟起嘴,就像是在山百合会时那样。

那时候的圣和江利子都会在蓉子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孩子气,圣用孩子气逃避,江利子则是用孩子气来任性。可是如今江利子不复当年,只有圣还有那片初心。

当然了,恃宠而骄必须得有宠才行,无所依傍的鸟居江利子,此时又怎能比得上依旧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佐藤圣?

“那么,那位藤乃医生呢?”江利子带着誓不罢休的语气,“在我看来,她很不寻常。”

圣的脸色变了,她勉勉强强地反问:“不寻常?”

“能让你那样失态的,她一定不是个寻常的人。”江利子还是那么聪明,“圣,我不了解她,可我了解你。你虽然看上去放纵不羁,但其实很专情很固执,而且不是一个鲁莽的人,更不是粗俗的人。能让你那样骂她……”

“对,我就是想要骂她!”圣突然激动起来,像是藤乃又出现在她面前,“我只怪日语里的骂人话实在是太平淡了,我恨不得用所能知道的一切语言去骂她!这个人渣、クズ、bitch、racaille、feccia、吾册那!”

看到圣一连串地用日语、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和上海话轮番上阵问候那位前女友,江利子只觉得叹为观止,不仅是圣高超的外文水平,还有那挥之不去绕梁三日的恨意。

能让出身于富贵之家,修养高雅的白蔷薇大人如此的恨之切的藤乃静留,必定不是一个寻常人物。

圣一通发泄之后,却难得地看到江利子目瞪口呆的样子,她虽是犹带怒容,也不由得忍俊不禁,江利子也笑了。就像当年,她们争吵到最后,往往会相视一笑。可就在笑容占据脸颊的时候,圣的眼睛里却逐渐堆上凄楚,发泄之后的疲惫空虚,随之而来的是从未向他人展露的心酸。

她其实一直想要诉说,可是会有谁听呢?不可能是父母,也不可能是志摩子和乃梨子,至于蓉子,她一直太忙了,忙到对她来说,任何感情都像是一件可以随时摘下的装饰品。

足够聪明又足够了解她,从小就和她针锋相对又能并肩而立的,只有鸟居江利子。

此时的江利子又点起一根烟,目视着天台外的空际,低声道:“说吧。”

过了很久,她才听到圣那仿佛彷徨在迷宫之中,想要找到一个出口的声音:“我恨她,因为她曾经……让我几乎忘了栞。”

说出这句话,圣像是终于可以舒一口气,而过了片刻,她听见好友用淡若清风的声音,说着洞察一切的话:“是的,你恨的不是藤乃静留,而是自己的软弱和动摇。并且她用她的存在告诉你,你固守的爱情其实没那么坚如磐石,它可以轻易地被撬动,展开一道又一道的裂痕,在记忆中风化瓦解。这才是藤乃的可恨之处,不是么?”

圣震悚一般地抬起头,盯着好友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她想说什么,可是对方的话无法反驳。因为就像多年前一样,江利子总能直击人心,一针见血,像是手术刀刺向了恶化的病灶。

很疼,很多血。可是这种疼痛背后,是某种肿胀郁恶渐渐消散的轻松。圣终于叹息一声:“恐怕……你说得对。”

淤积在心头的脓疮已经被剜去,尽管很疼,可是她有一种苏醒的萌动,一种在疼痛中的新生,还有那种……敢于直面自己内心的骄傲。

这种久违的感觉让她埋下头去,静静地流下了眼泪,像是用眼泪洗刷着这一年多来蒙在她心头的尘埃。

当这场泪雨淋洗得差不多了,她上方传来江利子轻快的话语:“说说吧,说说那个藤乃,她既然没那么可恨,我更好奇,她是如何俘虏我们的圣大人的呢?”

圣抱怨地看了江利子一眼,道:“你是想插刀插得更深么?”可是当江利子回以笑容时,她也禁不住笑了,“虽然我还是很讨厌她,可是我得说:那个人渣,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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