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久别重逢

二十、久别重逢

如约在上午八点半抵达警察病院的藤乃静留，并没有看到玖我夏树等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打电话给夏树也没人接，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往前走。

她自幼熟读汉诗，当然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道理，可当她走在医院的楼梯和走廊，那种遍布周身的不适感，让她不由得举眼向天：“圣母啊，倘若你真的厚爱于我，还请收回对我的赏赐吧！”

无数本写到怪力乱神的小说，都会说在坟场、停尸间、监狱、医院这些地方，是灵异事件最多，怨气最强，也是最恐怖的。其实坟场和停尸间，不过是生者对死亡的恐惧，而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静留就被身为医生的父母教导要敬畏死亡、尊重死者，所以根本不会有那种无中生有的恐惧，她也用她的职业践行了她的理念。

而监狱和医院，一个充斥了犯人的愤怒和憎恨，另一个则弥漫着病人和家属的痛苦绝望。对于前者，身为执法者的静留毫无畏惧，而对于医院里处处的“救救我”呻吟，还有那些救而不得的无可奈何和力不从心，她会感同身受，以至于无法忍受，想要逃离。

所以，我美丽的金发导师艾尔斯医生，当你沮丧地说道你怎么也搞不懂病人的想法时，天知道我是多么羡慕你啊。

不过从这个角度看，藤乃静留你这个渣渣，还算是个善良的女人吧。

走在医院的走廊里，对于静留实在不是愉快的体验。可是当她走到专属羁押犯人的那一层，注意力很快被尽头那一间门口的嘈杂吸引了。几个人同时高声说话，其中还夹杂着夏树的声音，但这几个人的声音很快被一个人的气势逼人的声音压倒了：“你们要逮捕一个刚从昏迷中苏醒的病人，还有没有人性！”当众人默然，那声音又怒气冲冲地说：“水野蓉子，你难道是个死人么？一个多钟头一句话都不说！”

“啊拉！”静留睁大了眼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鸟居江利子是在一个多小时前苏醒的，那时晨光刚刚洒入病房，那纯净透明的光线，给这压抑苍白的病房带来了些许生机。

前天在病房守了一晚的圣，昨夜又在这里度过。她拉开了窗帘，烦闷的心情也有些缓解。今天毕竟是新的一天，会有新的希望，病人的病情会好转，她心中积存的好多话、好多问题，都想和失散已久的老朋友言说。

圣瞥了一眼依旧坐在病床边的蓉子，从那天晚上起，她那好管闲事、职场上无所不能的好朋友，如今像是被抽走了灵魂，成为一具蜡像。蓉子的姿势几乎没什么改变，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蓉子，轻轻握住了病人的手。

那是在后半夜，看似睡着了的圣冷眼旁观，蓉子颤抖着手，指尖几次触及了又躲开，终于还是握住了江利子的手。

那一瞬间，圣热泪盈眶！

她好像回到十二年前，在那个春日迟迟的傍晚，祥子她们都已经各自去忙，小小的会室只有她们三个人。已经交卸了山百合会的职责，也确定了各自的大学，正在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

“呐，圣……有件事我想我不能瞒你。”水野蓉子注视着和她隔桌而坐的圣，处事沉稳大方的她声音却难得的犹豫起来，她身后的正在清洗茶杯的江利子不时弄出的瓷器碰撞的清脆声音，像是在有意无意地昭示着存在感。而每当声音响起，蓉子的眼角也会扫过去，话语也不由得中断。

“大额头，你能不能不要发出这种声音。”圣的心里有点急着想知道是什么，可期待的答案却又屡屡被身后这个人打断。

江利子没有理她，自顾自将茶杯放到架子上沥水，她知道她这位青梅竹马的好友每当急躁的时候，就会和她斗嘴，这也是日常的一部分。

蓉子终于开口说：“我和江利子……”还没说完，她一直搁在桌上的右手，握住了身后江利子的手。

江利子嗔怪地说：“我的手还湿着呢。”

蓉子笑了：“无论你的手是什么样的，我都会握住。”

没说完的话不用再说了，她们的眼神和那双紧紧牵住的手，告诉了圣一切。

虽然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圣对她们都很不满。不满这两位最好的朋友，居然瞒着她相恋那么久，而自己毫无觉察，像一个被愚弄的傻瓜。特别是后者，更让她气愤不已。

不过即使每次想到那个场景会生气，可当她想到那对握在一起的手，仍然会感叹一声：“那就是爱情啊！”

所以当她看到蓉子又握住了江利子的手，她感到时隔十二年的爱情，又回来了。

可是她很快发现，她就像江利子当年说的，她就是个梦想家。在这个现实世界中，她的梦想很快会被打碎。

当她惊喜地看到江利子的睫毛开始抖动，已经有醒来的迹象的时候，却同时发现蓉子闪电般地撤回了手……

圣的心也随之重重地一堕……

不管旁边陪伴的人心情如何复杂，病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还是圣熟悉的那双大大的褐色眼瞳，带着失焦的迷茫。那茫然的目光在空中游离了好一会儿，终于落到离她最近的那个人脸上。

“江利子……”圣小心地呼唤着这个名字，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病人嘴唇翕动了两下，不知是喉咙的喑哑还是太长久的别离，她没有发出任何回应。

圣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江利子，你知道我是谁么？”

病人闭了闭眼睛，重又睁开，她的声音低弱平淡，却仍清晰可闻：“你若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也没有义务回答你。”

圣的眼泪霎时间落下，可笑容却也同时绽放，她带着哽咽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大额头，果然是你！你果然还是这么欠揍！”

圣躲开那些管子，费劲地去拥抱江利子，也获得了对方虚弱的回抱，同时听见江利子的回答：“你真的是佐藤圣么？是什么让那么别扭的你，变得像真正的美国人那样热情奔放？是年华，还是爱情？”

“都不是……”圣含着泪回答，“只是我们分别得太久，我太想你。我他妈真的太想你了！”

她没回答江利子是什么原因，可是她用行动回答了，年华流逝，爱情可变，但她们二十多年的真挚友情，却在重逢的那一刻告诉她们，这份感情从来没有离开过！

当然，圣没有说，当江利子提到“爱情”的时候，拥抱着江利子的她那一刻的心情黯淡。她是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她忘不了的人，一个伤害了她的爱情的人。

圣同时也想到了蓉子。此时此刻蓉子应该是最欢喜激动的人，分别九年的恋人的重逢，光是想想就多么令人感动啊！

所以圣把目光移到蓉子的方向，蓉子冷漠的表情却让她的心在这两天里再度受伤。

击伤她的，还是爱情！

“她真的没事了么？她昏迷了两天，刚刚才……”

圣小心翼翼的问话被医生不耐烦地打断：“纳洛酮这种药很有效的，这种程度的吸毒过量，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旁边的护士也在帮腔：“上次夜间急诊，巡警送来个吸毒过量的，我一针纳洛酮下去，三分钟那家伙就像一条鱼一样蹦起来，跑得飞快，连巡警都追不上。”

他们对视一眼，满不在乎的笑意带着几分轻蔑。

这里是警察病院，医生护士对因公受伤的警察有多尊敬，就对那些被诊治的犯人或是嫌疑人有多厌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就算她不满，也无从说起。而真正让她生气的，是蓉子的态度。

刚才她悲喜交集地迎来江利子的苏醒，尽管情绪激动，但外表狂放内心细腻的她很快想起来身边还有蓉子，那是江利子的恋人！

虽然很早就坠入爱河，但佐藤圣从未经历过和恋人久别重逢的场面。但她也曾经想象过，如果哪一天她还能再见到栞，还有……她后来曾爱过的那个女人……

可是栞已经隐居修道院中，佳人渺渺，只知平安，今生也许再难相逢。若能相逢，她想她定然要热泪横流，跪谢上苍。至于另一个女人……最好让她死得远远的，永远也不想再见到她。那个人渣！

可是无论圣对这种场面曾有过何种想象，但绝对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她看见水野蓉子双手环抱，面色平静，目光冷峻，此时虽沉默不语，可是如果一开口恐怕就会说出：“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

而此时的江利子也默默地转过了头，就像一个保持沉默的犯人。

“蓉子……”圣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她清了清嗓子，“我想我得去找医生，蓉子，这里就交给你了。”

没人告诉圣其实可以按铃，她也自动地遗忘了。医生办公室离病房并不远，可是她走了很久。当她和医生护士一起走回病房，时间估摸着可以演出一集爱情电视剧了。

可是当门打开，医生护士径直走了进去，心思敏感的佐藤圣却停住了脚步。她能感觉得到，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感觉向她涌过来。那是相对而坐又无言以对的尴尬，两个人的紧张尴尬，像涨潮一样迅速淹没里面的人，让人心慌气闷却又无从躲闪，如今房门一开，如同找到泄洪口，里面人都有了终于找到一线生机的表情。

久别重逢的恋人，难道就是这样么？

医生护士检查的态度那样草率轻慢，说的话近似于侮辱，可是在一旁的蓉子恍若未闻。可能对于现在身为警界高官的她，只希望能够早点结束，早点脱身。

可是不如意的事情总是一桩桩接踵而来，医生刚走，就闯进来两个彪形大汉。如果不是自我介绍是组织犯罪对策部第五课的警察，还以为是黑社会成员。

当然了，组织犯罪对策部整天对付的是暴力社团、高利贷、枪支、毒品……特别是第五课，专门对付毒贩和吸毒者，如果看上去没点儿霸道劲头，还真压不住场面。

“鸟居江利子，你涉嫌吸毒，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不行！”圣立刻说，她还按住了想要挣扎着起身的江利子，“你不要动，听我的！”

已经在商界滚五六年的佐藤圣，并不畏惧这种局面。真正的黑社会她都面对过，更何况只是两个形似黑社会的警察，可是让她难以接受的是，蓉子只是淡淡说一句：“我去打个电话。”便立刻转身离开了。

这不是水野蓉子，水野蓉子是最有责任感，最重视友情，永远都是大家信赖依靠的对象，可是她居然抛下正在和警察对峙的好友，还有即将被逮捕的恋人，走了……

原本认为自己已经经历过社会的历练，足够成熟冷静的佐藤圣，像是脑袋里有一座火山隆隆作响，爆发了！

事后她曾经回忆这段经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当时怎么会这样，又闹到了何种程度，只记得两名满脸横肉的警察也招架不住，又呼叫了两名女警，可是人越多，她的怒气值越高。特别是终于打完电话回来的蓉子说了一句：“他们这样做也是有理由的……”她的怒气值爆表，肾上腺素达到峰值！

就在佐藤圣的理智已经被一场席卷而来的野火烧透的时候，她听见了一个声音：“圣，不要这样。”同时，一双雪白柔荑抚上了她的肩膀。

这个清柔和婉的声音，比所有的怒吼都有用，所有的烈火像是骤然遇到清风细雨，不知不觉间烟消火灭。

在场的人都静了下来，而圣也瞬时被这种柔情安抚，她晃了晃神，懵然回头，看向那个能轻易左右她情绪的女人：“是你？”

她对面的浅色长发的美人微微一笑：“圣，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