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峰回路转
九、峰回路转
整整一天,玖我夏树都在自己位于搜查一课角落里的座位上如坐针毡,不仅因为眼前的监控录像她已经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而复杂而矛盾的心情,才真正让她心情焦虑,进退两难。
组里的其他人被分派出去走访调查,而作为新人女警,她被分到了最轻松的活儿:审看案发当天酒店的监控录像。
虽然北条议员和夫人从来到酒店到尸体发现不过两个多小时,但宴会厅、电梯、走廊,各个镜头拍摄的录像加起来也有不少时间。不仅要看,还要将每个时间节点做好标记,对于值得注意的细节也要记录下来,就这样一遍遍地来,实在是一件耗时费力又繁琐的工作。
“这个工作感觉怎么样?”杉浦碧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她身材高挑,长发被高高地束起,显得精明干练又充满活力,此时手中杯子里难得地传来咖啡香,而不是威士忌味儿。
“我不喜欢这种工作,我倒是宁可去街上走访。”夏树直率地说。
“你性子急躁,用这个磨练磨练也好,刑警的工作可不止开枪抓人和到处跑腿。”杉浦碧喝一口咖啡,准备回到座位上去,“半小时后给我录像的报告。”
“係长……”
“什么?”杉浦碧回过身来,有些狐疑地打量着眼神闪烁,欲言又止的下属。
“没什么。”夏树慢慢坐下,“我想说……我会努力的。”
她还是没说出来,昨天她听到的秘密:首席法医藤乃静留收受珠洲城遥三千万的贿赂,将会得出对珠洲城集团有利的验尸报告。
她说过要告发的,可是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说呢?是不是像刚才杉浦係长说的,她性子太急躁,需要磨练磨练,所以忍住了么?
唉,还是给藤乃一个机会吧。万一她突然改过自新了呢?验尸报告还没有出来,也不能随便断定藤乃静留就会为了钱做出违背职业道德的事啊。
可是,万一呢?万一她那样做的话,又该怎么办?
她应该不会是那样的人吧?
如果她不是那样的人,那么昨天自己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不就是冤枉她了?
真是的,当时也不知怎么地就打下去了,一时热血冲上头了吧。看来自己真的像係长说的,应该好好地磨炼磨炼了。
可是打了下去,就再也收不回了。而且昨天看她的样子,应该打得很重,嘴角都流血了,很疼吧。
她的眼神和语气都在告诉自己,她很生气,再也不会……
“玖我!”杉浦碧的吼声伴着敲桌子的声音,让夏树猛地惊醒,“叫你看录像不是叫你发呆的。还剩十五分钟,我等着要报告!”
“这是玖我夏树的监控录像报告。”杉浦碧把报告的影印件传给每个人。天虽然已经黑了,可是搜查一课的工作从来不是以上下班的时间来衡量的。一天的调查结束,交流、总结和制定下一步计划,再累也要完成。
从录像中得出如下结论:
当天晚上六点半在酒店宴会厅将要举行由加拿大大使主办的外交酒会。因为北条议员和夫人可能会使用这间高级套房作为休息室,所以虽然每天都会进行例行打扫,但在五点钟还是由两名客房服务员进行了仔细的清扫,清扫完毕之后锁上门,之后没有任何外人进入套房。
北条议员和夫人是六点半准时乘坐由家里司机驾驶的劳斯莱斯进入酒店,他们没有进入客房部,而是直接到了宴会厅。
“酒会开始一个多小时后,北条议员就离开了宴会厅,回到套房,进去之后再也没出来,而夫人一直留在宴会厅。北条议员在去套房的过程中遇到几个人打了招呼,但没有发生身体接触。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回去的路上,特别是在客房部电梯和走廊里,脚步跌跌撞撞,好像很不舒服。”
“是不是喝多了。”组里的小帅哥仓內和也问道。
“不是,喝多了不是这个样子。”说到醉酒,杉浦碧的经验太丰富了,“而且监控录像和现场证人都证明,北条议员只是喝了两杯低度香槟酒,他平常很豪饮,这点酒不会让他喝醉。”
夏树继续她的报告:“北条议员离开一小时后,也就是八点三十七分,北条夫人到房间找他。监控表明,北条夫人进入房间十五秒之后,就冲到走廊大声呼叫,接着工作人员就跑过来了。不得不说大酒店的人很有工作经验,他们很好地保护了现场,除了夫人,也没有其他人出入过房间。”
杉浦碧总结道:“也就是说,监控录像表明,当天房间里不可能有其他人,北条议员是一个人死在酒店房间的洗手间里。所以意外的可能性很大啊。也许真的像北条夫人指出的,是洗手间设计不合理,肝部撞到洗手台,旁边的搁置台又破碎,撞击加摔倒,导致死亡的。不过……”她挑起嘴角,露出一个兴味十足的笑容,“这位夫人进去十几秒就跑了出来,要知道那个套间挺大的,从门口走到洗手间也要将近八秒钟,她是一秒钟也没有在丈夫身边停留啊。”
“是啊,一般女人不都得抱住自己的丈夫喊:‘阿娜达,阿娜达’么?北条夫人对丈夫真的没有感情啊。”听着一头黄毛的楯佑一捏着嗓子学女人说话,真是有够恶心。真不知道他这副德性怎么找到警视厅前台之花鸨羽舞衣做女朋友的。不过想象一下,如果那位盛气凌人的北条夫人做出同样的动作和呼喊,恐怕比楯佑一还要违和。
当然,佑一也不是废柴。他今天走了不少地方,效率很高,查到的东西也不少。
北条夫妇感情不好,北条议员流连于酒色场所,这是今天楯佑一的调查结果。
“可是那又怎样?”仓內和也耸耸肩,他最近正在热恋,有点心急地去约会,“根据监控和证言,北条议员不可能在酒店被人谋杀,应该还是以意外结案吧。”结了案马上就能下班去找小茜了吧。
“不一定哦。”杉浦碧以一个小领导故弄玄虚的表情,拿出了身边的一个薄薄的文件夹,而文件夹的封面logo让夏树心猛地一拎,随后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这种文件夹她很熟悉,昨天她才从藤乃医生那里拿回来一个。这是科警研法医学研究室用来放验尸报告的。
静留的验尸报告已经出来了么?她是怎样下定论的?根据杉浦刚才的那句话,似乎这份报告推翻了他们刚才的结论,证明北条议员不是意外死亡?
她果然为了珠洲城遥的三千万做出了昧良心的事么?原来她真的是那样的人!
可是夏树此时感到的,不是昨天那冲天的愤怒,而是一种莫名的伤心,昨天给了藤乃一个干脆的耳光的右手,此时无力得握都握不住。
经过短短的相处,认为她不是人渣,她是个好人,她喜欢法医工作,她愿意倾听死者的声音,她能体谅人,她温柔、宽容、睿智、内敛……
原来这么多美好的东西,都是假的!这都是玖我夏树这个傻瓜一厢情愿的想象,现实中的她是这么的丑恶!
可是,到底要不要告发她?
杉浦碧可不管夏树此时心里如翻江倒海,她径直念了藤乃医生的报告:“……死者肝部破裂大出血造成失血性休克是死亡原因。同时死者的四肢和肋部也有好几处淤伤,造成时间应该是在案发的十二小时前。还有,这里特别需要注意……”杉浦碧特意抬头向大家环视看了一眼,特别像要吃鱼干的老猫,“死者肝部破裂处的切片显示,中性粒细胞数值超高,已经达到……哎,反正具体什么的我也不懂啦,但是藤乃医生得出的结论是,这处肝破裂伤不是昨天晚上形成的,形成的时间应该更早,大约是十二至十四个小时之前。”
“什么?”大家一起惊呼,夏树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不过他们惊讶的点不同,其他人震惊于肝破裂还能延迟十几个小时发作,夏树却在于:这无耻的家伙真的这样做了?
“藤乃医生的报告写得很清楚。因为那个细胞数值的原因,判断伤早就形成了,而且一直在出血,但是因为有肝包膜包住了,所以没有发作。可是到晚上出血越来越厉害,也越来越疼,这就能解释北条议员为什么会觉得不舒服回去休息。等他到了房间洗手间,包膜破裂,造成大出血,终于导致死亡。至于酒店的置物架,估计是伤势发作时议员一下子趴在上面,他那么胖,那个玻璃置物架承受不住,终于压垮了。”
“太离奇了,不会搞错吧。”楯佑一大着胆子问。
杉浦係长白了他一眼:“你怎敢质疑首席法医的报告。而且这份报告检测结果不仅有藤乃医生的签名,还有生化检验研究室首席化验师灰原医生的签名。这次检测是她们共同做的,而且分别作了两组共六次比对。咱们的首席法医这次居然这么慎重,看来还是因为北条议员身份不一般啊。”
不,首席法医这次如此慎重,也许不仅是因为北条议员身份贵重,而是因为她想要向某个人证明,她的检验结果是绝对可靠的,并没有徇私枉法。
玖我夏树,你明白么?
“所以呢,藤乃医生向我们建议,去查一查十二到十四小时之前,北条议员是不是曾经被人殴打或撞击。”
“那赶快呀!”楯佑一一下子来劲了,“我们赶紧去查。”
和也也翻看着今天他关于议员行踪调查的笔记:“北条前一天晚上回家后就没有出门,昨天上午八点半乘车离开府邸到国会议事堂工作。案发十二到十四个小时之前,是昨天上午的五点半到七点半……他应该是在家里!”
“我们现在就去他家!”
“急什么?”杉浦碧反而架起了腿,带着几分狡黠地笑了,“你能想到的我早就想到了。看完藤乃医生的报告,我已经派原田千绘去北条家打探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千绘喘着气冲进来,脸上却带着得意的笑容“这次我有重大发现。”
北条家的豪宅客厅并没有作为吊唁的灵堂,因为北条议员出身于有佛教传统的花寺学园,所以停灵的场所也选在了东京的名寺小愈寺。秘书已经在指挥殡葬公司的人布置了,只等从法医官那里领回遗体,明天就可以接受吊唁了。
这些事情从来都会有手底下人去做,不需要夫人操心。此时北条夫人正坐在布置古雅的起居室,身着黑色丝织和服,和面前来访的的莉莉安后辈一起品茶。
“彰子前辈不用挂心。”水野蓉子面对年长很多的北条夫人,依然沿用莉莉安的传统,只称呼对方的名字,“小愈寺的住持大人是藤堂志摩子的父亲。您还记得吧,志摩子和您一样,也曾经是白蔷薇呢。”
“当然记得,美丽得如同西洋人偶一样的少女,看上去很柔弱,内心却很强大。”说到莉莉安的后辈,素来不苟言笑的北条夫人语气也变得柔和,“要知道我可是最敬业的校友会副主席,每周都会去母校和学生们交流,山百合会哪一个我不认识呢?”
蓉子也笑道:“是啊,直到现在您还是莉莉安空手道部的名誉顾问呢。”她的目光投向起居室一角的红木玻璃柜,那里陈设着各种空手道比赛的奖杯、奖状和照片。北条彰子的整个学生时代都是在莉莉安度过的,从小修习空手道的她,不但凭借一人之力创立的空手道部,还曾经四次夺得全国空手道大会优胜,是莉莉安建校以来在体育竞技上获得的最佳战绩,她也因此成为莉莉安的一代传奇。
北条夫人的视线也随之转移到那些纪念品上,已经被岁月打磨得有些不近人情的目光,此时带上了学生时代的温暖和干净:“最后一次优胜是在大学三年级,已经三十三年了。比你的年龄还大得多呢。想不到,不知不觉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可是岁月在您身上并没有留下痕迹。”蓉子的语气诚恳得不像在恭维,“这些年您一直在坚持空手道的修行,上次在莉莉安指导后辈时,您还干脆利落地击败了现在的主将。您不愧是后辈们景仰的偶像,莉莉安的骄傲。”
北条夫人并没面露得色,或许这种夸奖对她来说已经习惯了,她也受之无愧。她向后靠在沙发上,露出了只有在回忆往事时才会有的疲倦神情:“这些年,对于我来说,丢弃的东西太多了,能坚持的事只有这个了。当然,现在我更关心的是我的儿子一成,说到一成……”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被闯进来的管家打断。她正准备不悦地责备精于世故的管家今天怎么如此失礼,却发现在局促道歉的管家身后,还跟着几名刑警,其中就有昨天和她碰过面的那个漂亮的长发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