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终局(下)(全文完)
一四七、终局(下)
千歌音的袖剑刺入静留的咽喉,静留颈中包扎的白色纱布,已是被血洇红了一小片。可就在这一瞬间,剑尖刺入半分后就此停留,再也不能深入。
在她剑下流血的女人,是她刻骨铭心的爱人,她怎么下得去手?
对其他人来说,“爱”只是一个字,可是对于曾经相爱的人,那是初遇她时的心动,是看到她的面孔就情不自禁的欢喜,是终于牵到她的手时心悸,是谈笑和倾听背后内心和思想的交流,是有她存在就会让生命充实饱满的重量,是曾经在一起憧憬未来的朝朝暮暮,甚至是发间的清香、指尖的柔软、靠在一起时的体温、互相喂食的那一口冰淇淋、清晨的那一声问候……这一切的一切,只要曾经经历,她又怎能舍弃得了?
就在千歌音袖剑刺下的那一刻,袖剑的光芒反射到静留的眼睛上,静留那双已经灰茫一片的眸子,像月亮借了阳光一样,似乎也有了一丝光芒。千歌音深邃如夜的苍蓝色眼眸和静留明亮娇艳如旭日的赤瞳,曾经多少次对视,曾有多少交流,她们的深情、爱恋、苦痛、分离,都曾在彼此的眼眸中看到,可如今她们近在咫尺,静留却再也看不见她了……
这是当她第一次见到就难以忘怀的眼睛,曾经点亮她生命中所有色彩的眼睛,如今毁在了她的剑下。
姬宫千歌音,你是不是还要她的命?
袖剑再往下刺入一厘米,锋刃就会贯穿静留的咽喉。几秒种后心脏会停止跳动,思想将终止运行,藤乃静留这个人以及她的一切,从此将不复存在。
这个过程很简单,对于劚玉如泥的袖剑,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她怎么下得去手?
这万难决断的问题,让她迟疑了半秒钟。
或许她忘了,她这一秒钟的迟疑,是在生死决斗之间。
或许她也不曾忘记,只不过身经百战的月之巫女,用这半秒种为自己做出了选择。
因为就在袖剑停留在静留喉间的下一刻,静留手中的匕首划过一道新月形的弧线,划过了千歌音的脖颈……
很久以前,千歌音听过一句话:如果刀够快,血从伤口喷出来的时候,像风声一样。想不到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是自己流出的血……
可是,真的很好听,风的声音,是自由的声音。
就像她们初遇的去年春天,当风带起如雪的樱花从她耳畔掠过之时,她看见了闻名已久的首席法医。看到那双迷人的眼睛时候,那些所谓的皇室贵胄、名门千金、月之巫女、圣殿骑士、政界新星……一个个看似华丽的光环如同花瓣一样从她衣襟上抖落,那一刻,她只是姬宫千歌音。
“你好,我是警备部的参事官姬宫千歌音。”
“藤乃静留。”她看到那个女人明艳照人的笑容,也看到她骨子里如风一样的骄傲不羁。
在她们握手的那一刻,春风在耳畔如情人的呢喃,在鬓边像多情的挽留……
那一刻,她只希望自己能成为藤乃静留的姬宫千歌音。
那时候情动于心的一双人,又怎么会想到,当风再起时,是她们中的一个生命终结之时。
温热的血喷在静留脸上,纵使她看不见,可是那熟悉的触感,仍然立刻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惊惶地抱住还竭力支撑着的千歌音,摸索着用手去按住千歌音的伤口,可是身为首席法医,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颈动脉被割开,无法抢救,无法挽回!
生与死之间,上天只留给她们一分钟。
“千……千……”除了本能地唤出独属于她们自己的称呼,静留说不出其他的话,没有任何的话语,可以承载她的悲痛。明明她们那么地不愿意伤害对方,命运却安排她们必须生死相搏,甚至在她们还是孩童的时候,就已经预定好了结局。
千歌音重重跌落在静留的怀中,灵魂却轻得像是要随风飘逝,可是如同春风缠人的衣袂发丝,灵魂同样也有割舍不去的东西。她看到半边脸浸满鲜血的静留,想要伸手去擦拭她脸上的血污;想要安慰她不要哭;想要说这其实是自己的选择,让她不要自责;想要告诉她,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爱你……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
或许,真的是应该告别的时候了。
最终,千歌音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再见了,静……”那最后一声“Shizu”,最后一丝气息掠过唇齿之间,却又像是将灵魂融入风中,重归自由。
再见了,静留。
再见了,千歌音。
“静留,静留……怎么样……可以……吗?”
静留听得出夏树声音里的颤抖和畏怯,她勇敢坚强的恋人,面对自己的生死可以置之度外,唯一能让她害怕胆怯的,只有与静留有关的事。
其实当白纱布从眼睛上除去的刹那,静留也是非常忐忑的。尽管知道为自己动手术的那位大门未知子医生医术十分高超,角膜移植手术对她来说是十拿九稳的事,这一个多月的康复期,也有美帆子的悉心治疗,可是经历了两次失明,外加一个多月完全处于黑暗中的漫长治疗,对于这决定结果的时刻,她怎么能不紧张呢?
她不怕睁开眼睛后世界在她面前变得光怪陆离,只担心看不清恋人美丽的面孔,那可真是天大的遗憾呢。
静留眨了几下眼睛,尽管视线还有些模糊,可世界真的再一次在她面前展开了笑颜。她习惯性地想说几句戏谑的话,可是夏树这些天来明显的憔悴和满脸的担心情怯让她无法用玩笑的方式去调侃她的恋人,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很好,你放心。”
没想到她简单的一句话像打开了一个阀门,让夏树的眼泪倏地落下。自从静留受伤以来,她没有一天不在担心,可是她不能让静留知道自己的担心,这对于性情直爽单纯的她来说,有多么的艰难。
“夏树,怎么了?”静留连忙抱住她已经哭得哽咽的恋人,全然不顾她旁边还有同样泪流满面的父亲母亲和不停地提醒她不要流眼泪的绯山美帆子。父亲母亲可以相拥而泣,美帆子是专业人士,而夏树才是全心全意需要自己的人。
“我没什么,只是太高兴。”夏树咬住嘴唇,想要压住声音里的抽噎。她其实有很多想说的,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今天静留能够复明,是最开心的日子,又何必说出些有的没的呢。
虽然恋人不说话,可是静留又怎么会听不出来。静留知道夏树想说自己其实没那么坚强,在手术后的一个多月,她每天都提心吊胆,做过无数次最坏的打算。她想说就算是最坏的打算里,她也会牵着静留的手,挡在静留的身前去直面命运的风雨。她也想说她会一直是静留最坚强的依靠,但其实她也多么想依靠静留。她还想说……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也多么渴望静留哄她宠她,在她的爱人怀中好好地撒撒娇……
她说的一切,静留怎么能听不到呢?她的傻姑娘啊,她深情而沉默的傻姑娘啊,我听得见你的声音。
静留只是搂住了她,将她深深地纳入自己的怀抱中,低声道:“你放心,我说过,我是超级英雄。”她看到夏树注视着自己的水汪汪的眼睛,又忍不住笑了,“而你,你是我要守护的整个世界。”
对于这一对饱经磨难的恋人,是该把时间还给她们的时候了。更何况这间病房里的有三个医生,应该不需要自己的存在了吧。想到这里,绯山美帆子退出了病房,悄悄带上了门。
门在她面前合上,可是病房里含泪的话语和笑声依然是挡不住的,美帆子停留了片刻,转身离去。
她听得见静留和夏树的话语,可是此刻,她好像还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那是在静留因角膜炎骤然失明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离开静留的病房,不同的是有一个人追了出来:“美帆子,有些事情想问你,你现在方便么?”
这清灵雅致的声音,只属于姬宫千歌音。
她们并肩走在医院的走廊,千歌音询问静留的病情,问得很细。当她们走进美帆子的办公室,千歌音冷不防地问道:“刚才那位玖我小姐,是在你这里签了一份指定捐献眼角膜的协议吧?”
“你怎么……”美帆子连忙收住声音,她正在思忖着如何遵守保密协定,把话题移开,就见千歌音微笑道:“对不起,我无意窥探什么,我只是想说,我也想签一份同样的协定。捐献人:姬宫千歌音;指定受捐人:藤乃静留。”
“千歌音,你……”美帆子心神激荡,“你们已经分手了,你为什么还要……”
“分手了,又怎样呢?”与美帆子的激动鲜明对照的是千歌音依然静雅的微笑,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爱她,不会因为分手而改变什么。”
“静留何其有幸,有那位玖我小姐,还有你。”
千歌音温文的微笑中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她似乎是后悔提到了爱情,不是为了自己有什么尴尬,而是担心因此给静留带来负担。她淡淡地说:“因为我从事的是很危险的职业,可是如果我身体的一部分能够……以某种方式延续下去,那么死亡也没什么值得恐惧了。”她双眉一振,眼神里的忧郁又被明朗的声音扫去,“我更希望这一切是不需要的,静留会很快康复,我也不会……当然,也不需要你因此大费周章。”
“千歌音,你是如愿了,还是没如愿呢?”美帆子如今踽踽独行在医院走廊,脚步踉跄。她想起一个多月前她根据协议要求,和大门医生一起去摘取眼角膜。面对那最美丽的遗体,她罕见地无法遵守职业态度,连手术刀都握不住,只能让大门医生亲自主刀。
因为她忘不了,忘不了千歌音的微笑,千歌音眼神里的忧郁,还有千歌音在协议书上签下了娟秀的姓名之后对她说的话:“美帆子,如果有那么一天,请你一定要遵守保密协定,什么也不能告诉静留。”
“什么也……”
“协议上的一切,答应我,什么也别说……也别让她知道,我依然爱她……”
当美帆子终于挨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她把头埋在臂弯,放声大哭。
“美帆子,你怎么了?”邻桌的白石惠惊惶地站起来,完全不了解状况的她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搂住美帆子的肩,把她纳入自己的怀中。
美帆子听着惠的心跳,就像是听见很久以前曾经读过的一首诗:
“我爱着,什么也不说;
我爱着,只我心里知觉;
我珍惜我的秘密,我也珍惜我的忧伤;
我曾宣誓,我爱着,不怀抱任何希望,
但并不是没有幸福……”
千歌音,你现在成为静留的一部分了,你幸福么?
我不会告诉静留,你的心灵价值有多高,你待她有多么好,因为你不愿意她了解这一切后,再去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再见了,千歌音。
“刚才你的两位朋友来看你,很快就走了,特别交代让我不要叫醒你。”蓉子坐到江利子的床头。虽然当时流了很多血,不过好在没有伤到要害,她如今的伤势已经好多了。如果她能够遵守医嘱——多多休息静养,而不是一旦能够下床就赶到江利子的病房去陪伴照顾她的恋人——她的伤一定会好得更快。
“是什么样的人?”江利子慢慢撑着坐起来。她恢复得比蓉子慢多了,不过也抱怨不得,因为她的伤一半是蓉子打的,而完成致命一击的是千歌音在她肋骨断骨处的雷霆一踢,断骨反插肺脏。用给她动手术的大门未知子医生的话来说,若是送来迟了十分钟,她也回天乏术了。
“就是那天来救我们的两个人,其中一位是原环境省的土宫神乐参事官,另一位嘛……”蓉子回想起刚刚那个人摘下面罩后给自己的冲击感,“很可怕也很温柔,很丑陋也很美丽……”她被自己那矛盾的话语弄得笑了起来,转头发现江利子也用充满笑意的目光看着自己。
“其实你可以再回想一下,公安部的内部通缉令。”江利子用温柔的语气说着这种充满黑色意味的话,因为危险对于刺客大师来说,不过是每日的食粮。
公安部的资料在大楼的爆炸大火中已经付之一炬,想要恢复是难上加难,不过这些都存在于蓉子的头脑中,此时她脑中灵光一闪:“啊,是环境省杀死五名同事,脱狱逃走的谏山黄泉。”
江利子笑而不语,当初黄泉重伤,和神乐逃回东京,她安排她们就地潜伏,一边养伤一边等待时机。环境省的人想不到这两个叛逃者会留在东京,也没有人想到关键时刻这步冷棋会救了所有人的性命。
这两天有好几个人来向江利子告别,她们性情不同,形貌各异,可都有一种神秘而潇洒的气质。她们也从不向蓉子告知自己的姓名,可是蓉子看到她们的时候,是一张又一张公安部内部通缉令在眼前闪过——莉莉安少女刺客夕丛雾香、巴黎第一赏金刺客米雷优,还有一个两年前因死亡而被撤销通缉的超级黑客杀手Samantha Groves,江湖上人称ROOT……
“我真不知道我不在你身边的九年你是如何度过的,我也不知道我以后会在你身上发现更多出人意料的东西。”蓉子叹道,“我是不是会发现,你是公安部内部通缉令上的头号通缉犯?”
江利子笑了:“这可让你失望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真正的刺客永远隐藏在黑暗中。等我伤好了,我带你回英国,你会发现和你生活在一起的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我,Sam Croft,大英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住在贝克街的223号,房子不大,很清静,有你喜欢的壁炉和蔷薇花……”
蓉子一边听江利子娓娓道来,一边握住了恋人的手。此刻她们的眼睛都如同星河一般明亮,不管她们经历过多少痛苦别离,将要面对多少风霜雨雪,甚至此刻她们两人身上都带着伤和痛,可是心灵相依,就是岁月静好,红尘无忧。
就在此刻,江利子的手机响了一下。
“米雷优的邮件。”
江利子无声地读着,难得地蹙起了眉头。
蓉子接过来,满屏的法文对于她这位天主教学校毕业的高材生并不构成难度,可是内容却让她心中一凛——
“今天在布鲁塞尔转机,一辆摆渡车上,我和雾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五年前我们在比利牛斯山脉的‘遗忘之境’,阿尔蒂娜的庄园修道院里,和我们对峙枪战的修女们中的一员。那天我们杀了很多人,也放过了一些人,这个东方面孔的年轻修女,就是其中之一。而据我所知,这些幸存者们,因为无法在SOLDATS现代派立足,有一部分成为了刺客,而另一部分投效了圣殿骑士。我想,她应该是后者。我注意了一下她搭乘的航班:东京时间今天下午17:40,抵达成田机场。”
蓉子和江利子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想不到圣殿骑士效率那么高,马上就要派人来重建东京的阴阳师组织了。”
“这是自然的,刺客和圣殿骑士三千年的杀伐争斗,哪有个完呢?”江利子淡淡一笑,她有一种资深战士的从容和耐性,“王子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不过是童话而已。战斗又要开始了。”
此时手机的通知音又响起,第二封邮件接踵而至:“另外,雾香在飞机上给修女画了一幅肖像速写,她觉得不怎么好,可我觉得很传神。”
邮件的附件是一幅图片。
当这幅漂亮的肖像画占据了整个屏幕的时候,蓉子和江利子同时露出了微妙的笑容:“原来是她。”
虽然离日落时分还有一个小时,但东京的晚霞已经布满了机场宽阔的天空,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圣仰视着玻璃天穹外的绚丽天空,俊秀的面孔上带着几分心事重重。其实她的心跳得更厉害,有期待、有激动、有惶恐,更有一份对未知命运的忐忑。
她今天将要迎来一个人,一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虽然前几天就已经接到她要来的邮件,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心越来越重,跳得越来越快。
可是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电梯口,离她越来越近,圣却有些呆了。
她的身形还是那么纤细袅娜,及腰的黑色长发和清隽秀雅的面容,和圣无数次梦中相会的并无二致。
十二年了,时间好像在她身上停住了流逝,是感情让自己的眼睛自动地美化了所爱的人,还是她这些年虔诚而朴素的修女生涯,让她的面容格外纯净?
更让圣意外的是,她居然没有穿修女服。
“圣,好久不见。”
圣没想到是对方先开口,她好不容易突破了喉咙的胀痛,颤声道:“栞……你……你,不做修女了?”
久保栞笑了,笑容空灵圣洁:“尘世间痛苦太多,也许深入尘世,我可以拯救更多的人。”她清明的眼睛看着圣,“我还俗了。”
“真的……真的么?”圣又惊又喜,适才不确定的迷茫一扫而空,脸上绽放了比晚霞还要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