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如此归来
十七、如此归来
“能让水野蓉子警视正在百忙中陪我来共进晚餐,我真是无比荣幸。”此时在惠比寿的Chateau Joël Robuchon餐厅二楼,一个身材高高的女子站起身来,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她的深色长发、苍蓝色的明亮眼眸和鲜明的轮廓,让她在法式西餐厅不甚明亮的灯光下仍然显示出摄人的高贵美感。
水野蓉子极其自然地享受着对方的礼貌和体贴,显示出她们二人的关系非常的融洽。她理好裙摆优雅地坐下,语气轻松幽默地道:“其实我应该感谢你的邀约,让我逃过了一场乏味的相亲。可是一来到这里,你的说话方式让我有一种错觉,我是不是又在进行一场相亲呢,姬宫千歌音警视正?”
“你还是这样,一张口就是相亲。东京的青年才俊已经被你相了个遍,有多少次了?超过一百了吧。”
蓉子展开餐巾,坦坦荡荡地说:“你太小看我了,三百九十七次。其实我觉得不算多,正式就任警职以来,平均每年不超过五十次,一星期还不到一次。而且自从我去年和你一起升职为警视正,相亲的次数已经大大减少了。看来警视正这个职位,的确太吓人了。”
同为警视厅最年轻的警视正,姬宫千歌音和水野蓉子被视为警界的一时瑜亮。可是她们私下里关系很好,不仅因为她们对彼此能力和人格的欣赏,也因为她们分属于不同的部门,而今后选择的人生道路也会不同。
身在警备部,整天接触高官和政要的姬宫千歌音将会以此为跳板,向政界发展,最终接手父亲的国会议员兼首相辅佐官的位置,甚至青出于蓝;而作为公安部高级参事官的水野蓉子,无论是今后选择警察厅还是法务省,她毫无疑问会留在法律界,法律是她最热爱的事业。所以彼此交好、互惠互利,总胜过无谓的竞争。
听到蓉子的话,千歌音不禁莞尔:“简直让我震惊的数字,我是该同情你还是佩服你呢?”
“可能二者兼而有之吧。你该同情我,因为相亲就像戒烟,次数越多,失败越多,挫败感越强,越加堕落。而佩服……”水野蓉子的高贵仪表让她在调侃自己时也是如此的大气坦然,“就像你说的,东京的青年才俊没有我不认识的,当我想要找人帮忙,翻一翻我的相亲手册,总能找到人脉。”
她们一起笑了起来,在这个气氛高雅的西餐厅,她们的身份教养让她们笑得很克制。当然,也因为内心的某种苦涩。在爱情的道路上,她们都是如此的不顺利。水野蓉子积极进取的性格让她在不断相亲的路上屡败屡战,而清冷自恃的姬宫千歌音,却沉溺在一段失败的恋情中,至今难以割舍。
“蓉子,你和我不一样。这些年来你拒绝了多少爱上你的人。你不断地相亲,不断地拒绝,也许只不过是为了给父母大人一个交代,或者,这不是一种顺从,只是另一种反抗,披着循规蹈矩式的外衣的反抗,一切的主动权都在你手上。”
听到千歌音的话,蓉子容色不变,眼神一闪。姬宫千歌音之所以能和她一起成为最年轻的警视正,不仅因为显赫的家世,其目光犀利,也是常人难及。她虽然没有完全猜中,可是也不远了。而那个埋藏在她心中很久远的秘密,不是别人轻易能知道的。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又有多少能瞒过她的眼睛呢?
蓉子思忖了一下,徐徐开口:“那么我猜一下,你和我不一样,因为我有主动权,而你……”她笑了笑,“你还是想着她,放不开。”
“是的。”千歌音苍蓝色的眼睛直视着蓉子,让蓉子不禁感叹,这样冷静果决的人,为什么会在爱情上如此放不开;而这样清冽高贵之人,为什么辗转难忘的,却是警视厅有名的浪荡公主。
“那么你今天请我来吃饭的原因,不仅是想和朋友倾诉衷肠……我妄自揣度一下,可能还因为……”蓉子犹豫了一秒钟,还是决心坦然相告,“你听到一个传言:你和藤乃分手的第二天,她就在犯罪现场调戏了一个小女警,被那个女警狠狠地扇了一耳光……而我,就是这个场面的见证人。”
“是真的么?”千歌音目光凝注,如坚硬却易碎的蓝宝石。
蓉子选择了直视她的眼睛,平静地说:“千真万确。”
她看到千歌音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缓缓地闭上眼睛。这个骄傲的女人,只会把情感藏在眼睛的深处,而即使是眼睛里的心碎,她也必须把它深埋下去。
“我错了,其实我一开始就不该问,我真是……”千歌音慢慢端起酒杯,也许她不是需要喝一杯,只是需要有个东西让自己的掌心不空虚,让自己的眼神有着陆点。爱情,如杯中的红酒般醉人,又如玻璃般易碎。早知爱情如此的伤人,为何还要奋不顾身?而更伤人的是,她曾经深深爱过的人,却在分手后得知她是如此的不堪。
“不要紧,哪能说不爱就不爱呢,这需要时间。不过也许这是个契机,让你忘了她。”面对如此的千歌音,还能不急不慢,从容不迫的,只有水野蓉子。“我也不会把藤乃想得不堪,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法医。而且能让你在分手之后还难以忘却的,也一定带给过你美好的爱情。可惜,不适合就是不好的。千歌音,结束吧,留下爱情,留下回忆,有的人是可以共度一生的,有的人是创造回忆的,藤乃是后者。”
“蓉子,我现在明白为何大家都暗地里叫你‘女王’,你是不是在任何时候,都是如此冷静呢?”千歌音喝干了杯中的酒,看着蓉子正切开盘子里的白汁烩小牛肉,姿态端正得如同出席法国大使的宴席。
“爱情的事无法感同身受,因为我不是这场爱情的主人公,自然可以置身事外。”她回答得毫不矫情,“而且将近四百次的相亲,我早就对爱情免疫了。”
尽管心情沉重,千歌音还是笑了:“法国有句谚语:‘孩子不听话,打上四百下’,看来四百下后,你就要毕业了,可到底以什么方式毕业呢?”
蓉子也笑了,她的笑容如千歌音一样含蓄复杂,可内蕴却完全不一样。四百下之后,她是归顺这个社会的主流,循规蹈矩地生活,还是彻底地叛离,做一个精神独立的自我?还有那早已免疫的爱情……
就在这时,搁在酒杯边的手机震动起来。
“对不起。”蓉子低声说了句抱歉,可是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不禁挑起眉,“藤乃?”
千歌音也不禁睁大了眼睛。就在她决心忘了这位前女友的时候,她居然用这种方式不期而至。
莫非这位爱情中永远的女主角有千里眼顺风耳的超能力,抓住了她们俩在背后对自己的议论。亦或是接起这个电话,就能听见她俏皮狡狯的京都腔:“看,我就在你们隔壁。”
蓉子女王当然不会费心猜想这么多,面对任何事,她都是毫无畏惧。她接起电话,用她特有的亲切干练的语气说:“我是水野,请问藤乃医生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么?”
藤乃在那头说了两句话,就看见蓉子笑了笑:“这次搜查一课和组织犯罪对策第五课的联合行动我是知道的,在我公安部的职责范围内,我也预先协调了厚生省麻药取缔部那边,没有问题。您这么晚还在工作,真是让我敬佩不已。”
听到蓉子和静留居然是在谈工作,千歌音松了口气,可隐隐地失落。电话那头的女人,真的和自己再无关系了。
“您说什么?”千歌音听见蓉子的声音微微提高,“有人提到我的名字?我不可能认识那样的人吧,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尽管可能是藤乃发起了一个不礼貌的话题,可蓉子立场坚决,但依然声音含笑,不急不恼。优雅有礼进退自如,这是她身处与政界、国际犯罪紧密相关的公安部节节高升的武器之一。
“我怎么会不相信您呢,让您这样认为,是我太失礼了。而且我真的要感谢您,也许您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蓉子瞥了一眼左腕的IWC白金万年历腕表,现在是九点差十分,吃完饭应该来得及,“您放心,我会在今天晚些时候到医院去确认一下。”
放下电话,蓉子玩味了一下千歌音的表情,笑道:“我老实的招供,打电话的是藤乃,可是我们不谈爱情。”
“我也不谈爱情。”
“你可没有经历四百下,也急着毕业了?”
“静留的一次暴击,力道相当于四百击。”千歌音苦笑,也有一点释然,“也许就像你说的,我得习惯,让她生活在我的回忆里。”
“那么恭喜你,我相信你的意志力和行动力。”蓉子举起酒杯,“祝贺一下,为我们千歌音女神,也为了现在还战斗在犯罪现场的藤乃医生,向她致敬。”
“叮”地一声碰过杯后,千歌音却又煞风景地问道:“你待会儿还要去警察病院,可以喝酒么?”
“没关系,例行公事而已,我不开车就行了。”蓉子已经从容地把酒杯送到唇边,“四百次相亲,我不但对爱情免疫,对红酒也早就不在话下了。”
米其林三星餐厅的美食美酒和宁静优雅的氛围,让人足以忘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少烦恼。而这里的两个人,她们的能力、地位和家世,让除了爱情之外,再没有什么烦恼能让她们萦怀。而如果连爱情也免疫了,还有什么是可烦忧的呢?
可是没有烦忧,还会有快乐么?
爱情,真的能免疫么?
而从容大气,观海听涛的水野蓉子,她的人生是静水流深,还是即将迎来狂涛巨浪?
“圣,你在哪里?”
“我啊,我正奔驰在奈良回东京的高速上。蓉子,枯坐办公室的你是不是很羡慕我啊?”佐藤圣疏朗的声音让也有黑夜一种明亮的色彩。
“你身边还有谁?”蓉子的声音有一种紧收的镇定,用语简洁,音节干脆,压住内心的忐忑。
圣依旧是一派轻松,拥有着一个不明真相的人的快乐:“哦?你居然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难道你经过这么多年,相了无数次亲,终于发现最爱的人是我,准备回到我身边了?”只不过她的幽默收获的是电话里的沉默,还有身边人含义不明的笑容,她只能轻咳一声,道,“我身边还能有谁呢?刚刚陪志摩子去奈良参观寺庙回来,至于其他么,对了,后座还有一个市松人形的大灯泡。”她听见身边的志摩子用飘渺的嗓音轻声致歉,又不无挑战地向车内后视镜看了一眼,只可惜夜行的车里看不见后座年轻女性的锐利眼神,有点儿失望。
“乃梨子也在?那好,听我的,圣。”电话那头的蓉子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开到最近的应急停车带,换乃梨子来开车。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可能会妨碍驾驶安全。我给你三分钟。”
“喂,蓉子,你要说什么?”蓉子少见的态度让圣也急了,她还是用一贯性的轻松来掩饰内心的不安,“你不会说今天终于相亲成功,明天就要结婚……”
回答她的是电话里的忙音,蓉子挂了电话。
“蓉子,可以说了。”圣坐到了后座,关掉了蓝牙,用手机在通话——以她对蓉子的了解,她知道蓉子在电话里要说的,绝对不是可以示人的内容。
“圣……”刚说完一个字,电话就落入了寂静无声,若不是还隐约透出的背景声告诉她通话还是畅通的,佐藤圣真的会怀疑自己进入了一个被屏蔽的结界。可是她没有催促,或是不敢催促。她曾经以为,即使东京沉没,蓉子也会是颜色不变的那一个。可如此不寻常的蓉子,佐藤圣是第一次——不,应该是第二次看见,而距离上一次,已经九年了。
她渐渐地听见寂静中的呼吸,蓉子沉重而颤抖的呼吸,接下来……“圣,我找到她了。”
“她……”只愕然了0.01秒,她们的默契和共同的挂怀让圣瞬时觉悟,“她!”
她,是的,是她!无需多言,一个词便已足够。
那个她!
不知道电话什么时候已经结束,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圣陷入了茫茫然,等到她的思想终于回归,才发现手机被她握得那样紧,几乎要将其攥碎。她抬起头,没来得及去看前座志摩子回身投过的关切眼神,她看向道路的前方,夜色中逐渐浮现出璀璨的灯火海洋,她们即将抵达那个宏伟繁华的不夜城——东京。
“马上走右线,我要到中野区的东京警察病院!”
面对圣奇怪的指示和命令的口吻,素来倔强的乃梨子抗声道:“不,我得先送志摩子回小愈寺的家,毕竟这么晚……”
“住口!走右线,快点!马上!”
很少发火的人如果突然暴怒,会比其他人更吓人。更何况这种事发生在向来洒脱不羁,遇事总是以轻松笑容相对的佐藤圣身上。被吼的乃梨子张了张嘴,过人的理智让她又咬住了嘴唇,扭转了方向盘。
而一直担心地注视着圣的志摩子,只能在窗外闪过的灯火微光中,看到圣的眼睛,还有眼中映出的泪光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