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彷徨之暗

井上雪之丞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不良少年。

从耳边闪亮的黑曜石耳钉到小心翼翼染得并不显眼的头发，全都只在个人品位的范畴内。

但在这个年龄来说，他也有属于自己的执着。

比如，刀就魅力十足。

锋利的刃口和风格各异的握柄，无论现代刀具还是古法锻刀，对他而言都有种别样的魅力。

所以，当他鬼使神差地将那把刻着类似缎纹的黑色匕首放进自己口袋的时候，刀的魅力远远压过了他心中的罪恶感。

多次跟踪南区『杀人鬼』之后，单身潜入那个人的住处，发现的却是满屋子不同类型的刀具。

什么哦，这家伙原来是个刀具收藏家？

环顾满屋摆放整齐的刀，雪之丞咽了咽口水。

虽然屋子里的刀非常之多，他的目光却不禁被放在书桌上的盒子所吸引。

那是个非常精巧的莳绘漆器盒，以黑色为底面贴有大面积金箔，再绘以唐草和樱花的图案。

在那种情况下，为什么要打开盒子呢。

他不禁想要质问半小时前的自己。

为什么要把盒子里的刀拿走，做这种完全不符合自己风格的事情。

心底的悔恨更倾向于责难。

如果不顺手牵羊，自己根本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吧。

如果不是因为一丝好奇去追踪『杀人鬼』，自己绝不会遇到这种事情吧。

所谓的『好奇心害死猫』指的不就是现在的状况吗？

他非常丢脸地瘫坐在地上，懊悔地思考着这些不可能存在的假设。

虽然雨已经停下，他的裤子却因为沾到地面的积水和泥沙变得肮脏不堪，而他的膝盖此刻因为恐惧完全不受控制地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所以谁能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昏暗的巷子里只有一盏年久失修的路灯还亮着，横卧在他面前的两个男人，明明刚刚还在推搡自己一副找茬的模样。

然而，只不过是眨眼之间。

他们的脸上分明还挂着惹人厌恶的轻浮表情，下一秒胸口却像是被巨爪剜过一般，留下了三道深可见内脏的爪痕。

连悲鸣都没有发出，温润的液体喷溅在他脸上。

那是粘稠的、铁的味道。

「为、什么，死……死……」

呜咽着不成句的话语，他的大脑完全陷入一片混乱，全身都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

像破布袋一样倒在地上的两个人一动不动，如同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静物。血的味道混合着尚未在空气中消散的烟味完全遮蔽了他的嗅觉。

……这难道是什么整人节目吗？

对、对了，附近一定有隐藏摄像头，等看到自己出糗的那一刻就会有人跳出来说我们是人类○察节目之类有的没的。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一切就无从解释了。

「哈、哈哈哈……」

为了让自己安心一般，他发出空洞干瘪的笑声，用手摸了摸脸。

在昏暗的灯光下，手上沾染的液体掺杂着夜色的黑暗和浓烈的血腥味令他一时头晕目眩，差点打了个趔趄。

然而背后却有人扶住了自己。

他的心脏骤然停了一拍。

同时，冰凉硬质的金属轻轻抵在了他的脸上。

「小哥，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溜达可不行喔。」

耳边传来的低语让他的身体完全僵直。

那是个听起来相当娇媚的女声，语尾刻意拉长且语调愉悦上扬，辨识度非常高。

但是，雪之丞的背脊突然窜上一股冷彻心底的凉意。

绝对不可以回头。

本能通过心脏，传来生命受到威胁迫近时急促的鼓动声。

「伤脑筋，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没礼貌吗？至少让我听听感谢的话啊。」

感受到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甚至差点把他搂进怀里，雪之丞颤抖着身体用眼角的余光微微一瞥。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纤纤玉手戴着一只造型凶恶的钩爪，即使是在如此昏暗的灯光下依旧反射着锐利的光芒，上面沾染的黑色液体正沿着沟刃血槽一点点地滴下。

「为……为什么要、要杀……」

他哆哆嗦嗦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但由于声音太小的缘故似乎并没有传达到对方的耳朵里。

「嗯？你在说话吗？不大声点儿的话我可听不清楚呢。」

对方几乎将脸贴了过来，雪之丞甚至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她隔着空气传来的温度以及好闻的柑橘系香味。

明明是令人安心的味道，雪之丞的心却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

光是开口就已经将他的勇气消磨殆尽，来自本能的恐惧让这几个字在他嘴里兜兜转转、断断续续，就是没办法连成完整的句子。

「为什么杀无关的路人，不是说好在找到目标之前不会乱来吗。」

突然，有个人影一闪，出现在雪之丞的视野之中。

一闪——用这种说法很奇怪，但那人的确是在一瞬间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出现，仿佛是在剪辑视频中突然插入的特效一般。

但是，很奇怪。

看到他的第一眼，雪之丞就有种异样的感觉。

那是个五官非常端正的中年外国男性，一头略卷的黑色短发，棱角分明但略微消瘦的脸庞蓄着稀稀落落的胡子，眉眼之间都能感受到他的刚毅带着一丝柔美——美型的中年大叔说的应该就是这种人吧。不过，他似乎非常疲惫的样子，褐色而深邃的眼眸中透着一抹阴郁的色彩。

而且奇怪的是，他穿着不知道是什么风格的长至膝盖的短袖上衣，外披黑色镶金皮甲，白色短披风自然垂挂在身后，身上丝毫没有被雨淋湿的痕迹。脚上则穿着装饰着金属片和交叉绑带的短靴，手里还拿着圆盾和短剑。

如果不是那把剑闪烁着锋利的光芒，这种脱离时代现实感的装扮明显就只是在cosplay。

「真古板耶，」雪之丞的身后传来扫兴的咂舌声，「碾死臭虫的时候怎么会有人考虑为什么要杀它们，这种事情当然是出自本能啊，本能。看到害虫还能保有宽容之心的人，我最讨厌这种虚伪的家伙了。」

「我没有要求你对害虫仁慈，但一般来说，无视才是明智之举。」

「这种一般论调我已经听腻了。当然我的大脑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但是啊，那种散发着烟臭味的男人根本连臭虫都不如，在公共场合抽烟的人都应该判死刑。」

「……你搞错了一点，Master，这里并不是公共场所。」

「……」

对于男人指出的问题，她突然陷入莫名的沉默中，但很快，她用欢快的语气对雪之丞说道。

「这里可是有四个人唷，对吧，小哥，四个人还不算公共场所吗？哎呀，应该是『曾经』有四个人。不过没差，虽然民主主义都喜欢多数表决，但死了的话就没办法了。不管怎样，至少小哥你还站在我这边的对不对？」

四、四个？不是五个人吗？

「唔……嗯……」

从内心发出疑问，雪之丞的视线四处游离着，但是迫于脸旁闪着寒光的凶恶钩爪，他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没人在意臭虫的死活，我只是不想因为做的太过火被教会盯上罢了。」

「整天教会教会的，啧，你真的很扫人兴啊，别搞错了，我才是Master——主权在我手里。而且这又不是大小姐的命令，死几个人根本无关紧要。」

看她对忠告满不在乎的模样，男人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短剑插回腰间的剑鞘。

继续提起这个问题只会触到Master的逆鳞，他如此想着，视线停留在雪之丞身上。

「那么，作为无关紧要的附赠品，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个普通人？」

「嗯，让我想想……喂，小哥。」

「是、是的……！」

虽然只是被轻轻拍了拍肩膀，雪之丞一个激灵挺直了身板。不过他的视线依旧在地面漂移，却不曾想，视野中瞬间多出一双女性穿的黑色靴子。身后的气息也突然消失不见，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

这女人是什么时候行动的，悄无声息就像鬼影一样……

大脑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抬眼就对上一双细长的双眸。但是，那笑眯眯的瞳孔中闪烁着危险的色彩，让他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她的身高和雪之丞旗鼓相当，在女性之中应该是偏高的类型。肤色非常之白，大胆的深色唇彩和眼妆加上有些破烂的黑色皮衣和各种奇怪的腕带耳钉装饰品完全是庞克系风格。但相比之下，她那带着浓重墨蓝色的头发利落地剪到齐耳的位置，后侧的长发则低低地束在脑后，整体风格又非常简洁，给人一种乱中有序的感觉。

她看着雪之丞呆呆的脸，眨了眨眼睛，有些遗憾地说道。

「小哥你长得还挺可爱嘛，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呢，可惜。」

光是听到这句话，雪之丞的身体就如受到惊吓般颤抖了一下，然而她像是没注意到一般接着说了下去。

「不过仔细一看，你这家伙穿的是神山的制服呢。虽然不抱希望还是先问一句好了，小哥，你认识神山家的大小姐吗？」

「神、神山……是神山仁美？」

雪之丞哆哆嗦嗦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

「不不不，我说的是半路出逃的那个。」

白……神？

为什么？

雪之丞突然大脑宕机一般陷入沉默。

这女人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提到白神？她和白神……怎么看都无法联系在一起。而且她的样子绝非善类，如果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害白神遇到什么不测的话……

想到这里，他艰难地开口。

「我、我不……」

却立刻被那个女人打断了。

「你要想清楚再回答我哦，这可不是什么漫画情节，随便逞强的话你也会加入那两个人的行列唷，小哥。」

虽然她的脸上挂着笑容，眼神却非常冰冷，那种冰冷让雪之丞感觉自己的生命如蝼蚁般渺小。

可是，如果在这里承认了的话，白神她……

苦恼着，他的脸皱了起来，拼命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

「啊，可以了，你不用费劲心思考虑如何回答我了，小哥。」

但没等多久，那女人就拍了拍手，她盯着雪之丞，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你和那个白神姬路是同班同学对不对，即使不是同班也有一定的交情，我没说错吧？」

「……」

雪之丞哑口无言地看着她，虽然想反驳，到嘴边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清楚地意识到，这并不是出于不善言辞的本性，而是对这个女人的畏惧。

证据就是，他根本连碰都不敢去碰此刻装在制服口袋里的小刀。

「小哥你还是有点骨气的嘛，但怎么说呢，你的求生欲很强，但——不够聪明啊。」她歪着脑袋，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拨了拨头发，「想撒谎的话就要更果断一点，你这样犹犹豫豫优柔寡断是会错失良机的。」

「那么结论怎样，带他回去吗？」

看得出有些失去耐心，中年男人索性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将圆盾背在身后，眯着眼睛朝雪之丞的方向看去。

「嗯，反正只是用来敷衍那个女人，就当是伴手礼啦。至于小哥派不派得上用场……和我又没有关系。」她嗤笑一声，轻轻朝雪之丞挥了挥手，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么，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再见啦小哥。」

「等……」

还没等雪之丞说完，男人就已经把他拦腰举起扛在了肩上，那样子轻松地就像扛着一袋米。

「欸……？！」

「不想咬到舌头就给我闭嘴，我可没功夫照顾你的心情。」

那男人毫不客气地说道，虽然心里升起了抵抗的情绪，但雪之丞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就在那瞬间，他感到男人轻轻一蹴地面，自己就已经飞在了半空中。

男人在黑暗中以常人难以匹敌的速度疾驰，飞跃架桥，跳过高楼，甚至为了走捷径从大厦坠下都毫发无损。

果然，这个人根本不是人类。

虽然感到非常讶异，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雪之丞的思考和感官都渐渐麻木起来。

在黑暗中头晕目眩了好一阵子，为了缓解难以忍受的颠簸感，雪之丞终于连眼睛也闭上了。

白神……。

他一筹莫展地在心中默念着不知何时会陷入不测之人的姓名。

却只有风在耳边呼啸回应着他，似乎在嘲笑他的懦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