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蜃气楼

黑暗。

没有尽头的黑暗。

毫无光明，亦没有未来。

如同自己。

庸俗、无用的自己。

『女孩子一定要清纯又讨人喜欢，最好还要乖巧听话，要老实得近乎腼腆才足够。不聪明也无妨，不优秀也无妨。』

有人曾经这么说过。

是父亲还是母亲，亦或是严厉的祖母。

似乎是从某本书上现学来的，也许只是断片地看了只言片语就拿来当成训诫。

这么一句无聊的话，从幼时就一直在耳畔不断回响。

被迫遵循这句话，石上三千留活到了现在。

活着的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内心扭曲的怪物。

为什么要成为老师，她根本不明白。

这样的人生，当然不是石上三千留想要的。

可人生就是这么无可奈何。

她早已放弃努力，将自己打造成温柔可人的老师。

即使曾经拥有才能，却没办法继续前进。

所以不再努力，只是随波逐流。

在反复的循环之中，她已经厌倦了。

就连花见文乃朝自己伸出的手，在她看来也只是伪善。

而恋渊橙和——分明与自己极为相似，但她却不会变成自己了。

自己和她之间有什么决定性的分歧。

而那分歧，石上三千留并非不清楚。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注视过别人，只看着自己。

恋渊橙和却在这样的中途改变了。

她没有发现，不知不觉中用灼热的目光盯着某个人，这样的行为早就被石上三千留看在眼里。

然而，自己还是搞砸了一切。

应该设想到的，却被真访院抢先一步，走了一招死棋。

现在的自己，仅仅是这场战斗中的败者，而惩罚就是这悲惨的下场——浑身像被火焰灼烧，被利刃刺扎般疼痛着。

沉重地抬起眼帘，石上三千留的眼底映出微弱的灯光。

封闭的车内，只有微弱的照明灯亮着，驾驶座上有个身影斜坐在那里。

视觉神经勉强运转着，那身影看上去如同剪影一般模糊不清。

「……是J吗？」

她的喉咙微微颤动，声音干枯而沙哑。

「啊……」

模糊的身影慌慌张张地侧过身来。

「主人，您终于醒了！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对方靠近自己，发出没出息的，急切并带着些许哭腔的声音。

轻轻握着三千留的手，有些冰冷。

不过，声音听起来还算有活力。

感觉似乎没那么糟了。

三千留微微睁开眼睛，努力朝窗外看去。

车停在某个地方没有运转，周围一片黑暗，从车前灯映照的上方可以看到高大的树影。

似乎不在城区内。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南区临近别町的附近，应该很快就能抵达教会了。」

「是吗……不是石上家，而是教会么……」

她轻轻地，自嘲般地笑了。

连发出一丝怒火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并不是没有想过，既然自己已经退出圣杯战争，那么被石上和恋渊家抛弃也在情理之中。

「对不起，是我太没用，让您遭受如此煎熬……不过，只要待在教会忍耐到圣杯战争结束的话，石上家一定会来接我们……」

「不用哄我了，J。」三千留冷静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向石上家求救，他们一定毫无反应吧。」

「……」

一时之间，J沉默了。

「哼，这也算是对待弃子的正常反应，失去圣杯战争参加资格的我和路边的石子根本没两样。」

自嘲地叹息一声，三千留的视线游走着。

最后，停留在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上。

「你的手……」

她微微抬起头。

微光之下，隐约可见浅褐色肌肤上缠绕着不寻常的黑色斑纹。

「没、没事的，只是轻微诅咒而已……」

顺着视线知晓了她的意图，J一边慌张地搪塞着，想要抽回右手。

不过，却晚了一步。

用尽最后的力气，三千留牢牢抓住她的左手。

瞳孔反射着昏暗的灯光，她微微压低声音。

「J……你对我撒谎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你真的很不会说谎。」

「抱、抱歉，主人……我……」

朦朦胧胧之间，那张凛然的脸庞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别误会，那是你的优点，我没想要责备你。」

轻轻将那只手放在自己的左手上，三千留眯起眼睛注视着她。

「那个时候，如果有将自我强制证文拿回来的话……不，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让你替代我的话……」

「对不起，如果我没有提出替代主人接受自我强制证文的话，也许就不会演变成这种结果……」

「你以为我在责备你？不是这样的。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真访院，让你取代我的做法令她感到不满——这种说法不过是托词罢了。她肯定打从一开始就想换掉我，因为我根本没想要按她的想法行动……说实话，我后悔的是拉你下水这件事。」

「可、可是，那是我自愿替代主人的，我并不会觉得被您利用，相反，我很乐意能够帮上忙，只要您不会离我而去……」

J的声音逐渐变低了。

这份不安，透过空气传了过来。

有多少年了呢。

三千留回忆着。

在国外旅游时，从黑市拍卖将她买回来的时候。

那时的J还只是一个懵懂的，无论看到谁，眼神中都带着惧色的少女。

但在相处一段时间之后，稍微对她温柔一点，她就对自己言听计从了。

三千留并不认为这种处世方式有什么问题，虽然有些无趣。

但她心底却想着，总有一天J一定会离自己而去。

因为她们完全不是一路人。

对自己完全失望，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她并没有打算将J束缚在身边，同时也为自己留了后路，精心准备了，无论对方什么时候离开她都不疼不痒。

原本应该如此的。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自己都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她却在担心自己先一步离开。

真是可笑啊。

滑稽可笑的，明明是自己。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

「……你真是老实啊，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过，简直让人难以招架，我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那、那算是称赞吗？」

「那种事情自己想。」

「呜……」

「放心，我还不会那么快就离你而去，毕竟自我强制证文还没拿回来呢……还有，不要摆出那种沮丧的表情，和你那张脸完全不相称。」

将手掌叠放在J的手心之上，三千留闭上了眼睛。

被缓慢的疼痛感逐渐侵蚀着，她的语气变得微弱。

「不过，我要稍微睡一会儿……剩下的就拜托你了，J。」

感受到另一只手握了过来，沉重的感觉也跟着消散了一些。

「……请放心，我一定会将您平安送到教会。」

「……嗯。」

三千留的视野再次被黑暗笼罩。

不知为什么，这种时候，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

白神姬路，和自己是完全相反的人。

别说乖巧可人，她根本是一匹脱缰的野马。

但她不得不承认，那种感情比起厌恶，更倾向于羡慕。

漫无边际地思考着，迷迷糊糊之中，她再次陷入昏沉的黑暗之中。

凝视了一会儿三千留那张明显在痛苦中挣扎的睡脸，J忧心忡忡地转过身。

将主人平安送到教会——听起来相当轻松的一句承诺，对她而言却没有那么简单。

诅咒侵蚀的并不只有双手。

她闷闷地看着自己的腿。

和双手传来的刺痛不同，从脚踝开始爬上的黑色斑纹让她的下肢逐渐失去知觉。

为了防止事故发生，她才将车停靠在这里。

已经无法再向前开。

恐怕她连踩下油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手机也已经没电，没办法和任何人联络。

她默默低下头，在被漆黑包围的微光之中，独自陷入不安与惶恐。

一直都是这样。

被卖到黑市之前，无论遭遇什么事情，第一时间她都只想着逃走。

只要逃走，只要还活着，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

但是现在不行。

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起，她就没办法重新来过了。

那个时候，对方朝自己伸出手来，虽然害怕，她却第一次心怀希望地握住了。

在多年的共同生活下，不知不觉，产生了想要陪伴她度过一生的想法。

可是，以自己的卑微地位，着实过于僭越。

尽管如此，只要对方没有抛下自己，只要还能够为她做到什么，她就绝对不会逃走。

即使四肢着地，难看地匍匐在地，她也要去寻求救援。

可问题是，已经无法投靠石上家，当然也不可能指望恋渊本家。

在这杳无人烟的地方究竟能够找谁。

仿佛孤立无援的孤岛，举目望去，没有半个人影。

更严重的是，她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恍惚不清。

不，还不能放弃……至少在到达教会之前要忍耐。

用右手按住发烫的额头，她咬紧牙关，准备打开车门。

在那之前——

「……？」

突然，她注意到了。

不远的树林之间，地面不知为何闪烁着红色的光芒。

有个黑点不断扩大着。

以非常不稳的轨迹，摇摇晃晃地从另一侧朝着旁边的陡崖前进。

「……咦。」

J微微一愣。

她记得陡崖下方好像有一条河。

但是这种时间，为什么会有人去那种地方……？

黑暗中，那个人的脸模糊不清，行走的动作如同提线人偶般机械。

「怎么回事……」

她不小心将疑虑脱口而出。

咯吱咯吱，似乎能听到音效一般。

然后——

微微抬起垂下的头，那人转过脸来。

咯吱咯吱。

突然，改变了行走的轨迹，朝这边走来。

「什、什么……？」

看到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状况，J愣了一会儿神，然后立刻害怕地关上了车窗。

握住方向盘的双手微微颤抖，她急切地想要发动引擎，可踩在油门上的脚像是踩在虚无之上，根本无法施力。

对方依旧不紧不慢地，像是知道J无法逃走一般，缓慢地迫近。

寂静的树林里传来铃虫的鸣叫声，以及缓慢而沉重的步伐擦过草地的轻微声响。

车前灯映照着那个人的身影。

不断扩散的绯红光芒映照着苍白而扭曲的脸孔。

那个女人，她的脸上带着诡异而空洞的笑容。

视线触及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J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脸色也变得苍白不已。

她的手指不停地发抖，却毫无办法。

不知不觉，对方已经来到车前。

一步，两步。

那人朝着车窗侧过脸来。

突然，一股无形的力量使车窗的玻璃瞬间碎裂开来。

不仅如此。

咚——伴随着巨大的响声，J的心脏猛震了一下。

不过，意料之外的，这声响并不是因为玻璃碎裂的缘故，而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车前的引擎盖上。

她带着惊恐和诧异的神色，将视线投向车前。

「唷，咻。」

没有任何预兆地，这辆比起实用更重视外形的日产车，引擎盖上出现了一个非常矮小的身影。

侧身单膝跪在那里，手中握着在黑暗中也闪着金灿灿光芒的小刀，那光辉，如阳光一般自然地闪烁，如火焰一般明亮。

「……」

那把刀刚好穿过女人的胸口，瞬间，地面上跟着移动的红色光芒霎时消失了。

「没想到鬼刻战线结束之后还有机会用到这东西，还好有私藏一把。」

一边自言自语着，小个子轻松地将小刀拔了出来。

不可思议地，那把刀完全没在女人身上留下伤口，连血都没溅出一滴。

被小刀穿刺胸口的女人则像失去意识一般，无声地倒了下去。

把玩着手上的小刀，用力甩了一下，矮小的身影从引擎盖上跳了下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还在上小学的女孩子。

身材娇小，四肢纤细。略长的棕色头发束成马尾，搭在肩颈一侧。衣着则是相当休闲的短袖T恤和热裤，T恤外套着一件轻薄却附带多个口袋的连帽背心，看来是注重实用的类型。

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女人，她那双微微泛着琥珀色的眼睛转向了J。

虽然外表是小孩子，但仔细观察的话不难看出，她的眉眼之间流露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这位姐姐，这么晚还在这种地方乱晃可不行哦。」

语气中带着劝诫，她笑着将小刀收进口袋里。

那双眼睛凝视着黑暗中的J，异常明亮，似乎在黑暗中也不会迷失。

莫名地，有股奇怪的压迫感传了过来。

不过，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

尽管如此，J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吐不出半个字。

她眼中的讶异尚未消散，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突发事件中缓过神来。

「说起来，是外国人吗？能听懂么？Are you OK？」

操着一口完全谈不上流利的本土口音英文，小个子的女孩子偏着头，凝视着这边。

「那……那个是……」

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丝细微的声响，J的额头冒出冷汗。

「啊，刚才那个么，晚上出来乱晃被不好的东西盯上的话，就是那样的哦。现在还是注意点比较好，毕竟这个城市，不，整个世界都面临着危机呢。」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说着并不轻松的事情，女孩的视线微微朝车内瞥了一眼，「话说，姐姐你是普通人嘛？唔唔，后座还有一个啊……伤脑筋，没想到这么晚还会有人来这种地方。唔，要不要让小御统来帮忙修正一下记忆呢……」

一边嘀咕着，不停打量她和躺在后座的三千留，女孩有些苦恼地偏着脑袋。

直至，她的视线掠过J的双手。

看到遍布的黑色斑纹，女孩轻轻挑了挑眉。

「哦呀，这……是诅咒吧，还是相当不祥的那种，姐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呀。」

自顾自地打量着，她重新从口袋里拿出小刀，用小刀戳了戳J的左手。

看着毫无变化的黑色斑纹， 她放弃般地叹了口气。

「唔，可惜这把刀只能用来破除害怕阳光的东西，诅咒似乎不行。」

「你，你究竟是……」

听到对方一语道破诅咒的事情，J浅灰色的眼眸着实难掩疑惑与惊讶的情绪。

「是路过的邪恶组织成员哦，姐姐你看上去只是个普通人，为什么会跟诅咒这种东西扯上关系？」

「那是因为……」

对这直白的提问，J迟疑了一下。

虽然对她所谓的「路过的邪恶组织成员」抱有疑问，但是已经没有其他人能够帮忙了。

虽然只是小学生，看上去并不简单。

对身陷孤岛的她来说，可能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怀着一线希望，J硬着头皮隐瞒了一些不必要的事情，将经过解释了一遍。

「原来如此，那么你们也不算是局外人，看来不用麻烦小御统了。」

轻轻点了点头，女孩丝毫不改余裕，似乎比想象中更快地理解了情况。

「也就是说，你们要去教会对吧？然后因为诅咒的原因，你现在没法开车。」

「没错，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找到能够开……」

「哦，没问题呀。」

还没等J把话说完，女孩就干脆地点了点头。

她轻车熟路地透过碎掉的玻璃车窗将车门解锁，打开车门。

然后，盯着驾驶座上的J看了好一会儿。

和她对视着，J满脸困惑，完全不明白她的意图。

过了一会儿，女孩眨了眨眼睛。

「嗯？需要我帮你移到副驾驶的位置吗？」

她歪着头，象征性地询问道。

「……咦？」

听到这句话，J才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瞬间露出呆滞的表情。

「……你要开吗？但是……」

「放心放心，虽然没有驾照，但我开车还是很在行的啦，在游戏中心的赛车游戏排名也有拿到第一。」

姑且不问游戏中心的事情。

「那个……你开过真车吗？」

冒着一丝风险，J诚惶诚恐地小声问道。

「嗯……？」一秒钟的停顿之后，女孩露出了微笑，「开过，当然开过的啦，别那么担心嘛。」

看着那张可疑的笑脸，J心中的警钟越敲越响。

不过对方却丝毫不在意地盘算着。

「反正这条路不会遇到巡警，可以久违地开一下呢。」

「可是小学生开车……」

明显地动摇着，J看她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我可不是小学生，你要是还想去教会就挪下位置，不然我就走了哦。」

赌气般地鼓起脸颊，她终于露出了像是小学生的表情。

如果不是在这种问题上闹别扭的话就好了。

「……」

满脸为难地，J无言地看着她。

僵持了一会儿，最后，她只得挪到副驾驶的位置。

「哼哼哼，那么，坐稳了，我的速度可是相当快的。」

得意洋洋地自夸着，女孩爬上驾驶座，顺手关上车门。

毫不在意破掉的车窗，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启动引擎，然后——

「咦，说起来这条路好像没什么弯道，用不上飘移耶，唔……虽然有点无聊，算了。」

用无趣的表情讲出了危险发言。

「……」

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J默默在心中祈祷能够平安到达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