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夜与朝的奏鸣曲

『……你是明白的吧，茶罗纳兰。』

虚无缥缈的梦境间隙，微弱的声音轻轻震颤着空气，若有似无地抚过神经末梢。

『稍等一会，她就会越过帷幕来到这里了。』

明明是熟悉的声音，口吻却超乎寻常的冷淡。

『可不要摆出难看的表情来啊，我的祭司。在你们并未相遇的这个故事中，你是不能也不该出现的存在。即使她在这里（Kadath）与你相遇，在现实的记忆也犹如风中残烛……这点，你一定比我更清楚。即使在梦之狭间与她留有美好的回忆，她也绝不会在现实中回忆起来——但你并不会因此绝望，对吧。』

『……无谓的问题。』

茶罗纳兰沙哑的声音响起了，带着些许淡漠。

从语气来说那是相当不客气的回答。

『那么，最后就让我们再赌一次吧……以数千万回的失败作为赌注，这是最后的机会。即使是无法斩断的命运，也将迎来结局……希望这一次，不会重蹈覆辙。』

随着语调越来越低，平和而不带感情的声音渐渐消散。

『……』

只剩下轻声的叹息在脑海中回荡着。

白神姬路睁开了眼睛。

身体的感觉相当沉重，只是稍微活动一下四肢，残留在体内的疲惫感便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勉强撑起身体靠在沙发上，她努力地回忆着刚刚还在脑袋里回响的声音。

刚才的声音……是Caster和茶罗纳兰……？

并未相遇的这个故事……不能也不该出现的存在……再赌一次的意义……

每回忆起类似的关键词，大脑就会传来阵阵刺痛。

仿佛无法完全咬合的齿轮，只会发出吱呀的噪音。

但是，不管脑袋如何运转……都串联不起来。

就像用错误的形状，强硬地想要拼凑出完整的拼图。

拼出来的也许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也只会是错误的答案。

唯一能够明白的，就只是Caster和茶罗纳兰……她们对自己隐瞒了非常重要的秘密。

不仅如此，她们的身份也谜团重重。

既然如此，只有梦中的自己记得茶罗纳兰的事情，如果能在这里找到什么线索的话……

从疑问中回过神来，姬路的视线缓缓投向四周。

豪华照明灯散发着温暖的光芒，一切都沉浸在寂静之中——这里依旧是旧白城宿舍楼大厅。

看不到茶罗纳兰的身影，未祈也不在。

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自己一人。

茫然地注视着周围一成不变的景象，大脑在空白之间流转了一阵子，她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手环。

书房桌上的盒子，里面的手环与旧宿舍楼三楼那个房间柜子上的手环一模一样。

对于旧白城的学生来说……不，对于守刀姬月来说，这个手环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但，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不……

哪里不对劲……

姬路屏住了呼吸。

从一开始，到现在……

难道说……是自己搞错了整件事的前提……？

一个逆转所有事实的想法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齿轮咬合的那一瞬，难以置信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

如果事实真的如此……

她的心脏不由得揪成一团，复杂的感情一齐涌上心头。

但是……自己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不可吗。

脑袋里紧接着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想要逃避。

她不禁哑然失笑，但嘴角只是勉强弯了弯，扯出了非常难看的苦笑。

如果可以，她何尝不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现在不是逃避就能解决问题的时候。

一种深陷泥潭的感觉在她心中扩散，而中心人物……是Caster——她曾经非常信任的人。

这个谜团重重的人物，她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越接近真相，心情就越加迫切。

将颤抖的右手压在胸口，姬路深吸一口气。

现在唯一的线索……就只有那个手环。

她记得很清楚，三楼柜子上的手环旁边还有另一个空着的凹槽。

第一次与未祈相遇的房间里她用过这样的手环来开门。

……答案也许就在另一个手环之中。

「……」

努力思考着，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她终于站起身。

从书架上拿了几本厚重的硬壳书之后，她便径直朝第一次遇见未祈的房间走去。

穿过令人眼花缭乱的镜面世界，她静静地伫立在门前。

稍稍向前迈出一步，门便自动开了。

使用过一次的道具在这个世界是否能够重复使用——这种在游戏中才会出现的疑问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但是时间紧迫，必须赶在茶罗纳兰出现之前拿到手环才行。

这么想着，她立刻将手中的硬壳书排成一列卡在自动门的门口，接着伸手去取嵌在凹槽里的手环。

结果出乎意料的，手环很容易就被取了下来，自动门也被书牢牢卡住，没有出现超出物理范畴的状况。

毫不费力，意外简单。

但是没有多余的时间暗自窃喜了。

将手环紧紧攥在手里，姬路立刻转身，在镜面世界的长廊跑了起来。

来到大厅，迅速爬上三楼，打开九号房间的门。

一边喘息着，她抑制着双手的颤抖，将手环放进柜子上空着的凹槽。

那一刻，她的身边响起了诡异的喀嚓声。

循着声音，她微微转过头。

发出声音的，是倒在桌上的相框。

强忍着内心的紧张感，她慢慢将手移到相框边缘。

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沉重，这一次，她非常轻松地拿起了相框。

尘封于玻璃之中的，是一张照片。

那是三个人的合影。

照片中的三人穿着非常夸张的华丽服装，看起来像是舞台剧中使用的戏服。

最左边的少女饰演的似乎是王子的角色，身穿点缀着繁杂装饰的白色西服与披风。如同真正的王子一般，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特有的闲雅氛围，眼中也盈满笑意，自然流露出温柔的感觉。

被夹在中间，戴着魔女帽的少女则低低地压着帽檐，勉强露出半张脸。

虽然整个人都被包裹在长袍之中，却依旧可以看出她的身形非常消瘦，压着帽檐的右手相当苍白，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

而那张戴着眼镜的脸庞却没有丝毫表情，注视着镜头的眼中也看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虽然因那空洞的表情而感到一瞬间的违和，但只是顿了一下，姬路的视线便向右移动。

最后，三人中的最右侧——身着精致细腻的层裙与装饰，以高雅与冷淡的气质夺人心魄的少女。

看到她的时候，姬路整个人都愕住了。

这个人，有着与自己相似的面容……

而她确实就是……少女时期的守刀姬月。

但与现在不同，她那银色的发丝中掺杂了浓烈的湛蓝之色。

同样是冷淡的表情，她的眼中却有自己从未见过的……熠熠发光的神采。

一时间，姬路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下一秒，她的视线定格在了守刀姬月的双手上。

这一次，她的表情越发困惑了。

牢牢挽着旁边戴着魔女帽的少女——对于不善表达且从不亲近他人的守刀姬月来说，这种事是不可能出现的。

但是姬路却看懂了。

微微瞥向身边之人，守刀姬月眼中的执拗。

像是为了与之对抗，那位短发少女的手也亲昵地搭在中间饰演魔女的少女肩上。

三人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为了证实她的猜想，她的视线移向照片角落里的小字标注。

年份和剧名已经看不清了，单从模糊的字迹能够看清的只有学园祭几个字以及饰演的角色标注。

姬路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在静默之间，她睁大眼睛寻求真相。

视线在泛黄的照片上一点点移动——

王子：月见里终夜

魔女：——

公主：守刀姬月

意想不到的名字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姬路的思考突然一片混乱。

月见里终夜？

以守刀阿姨的说法，那个人很可能就是真访院……但是，为什么……

拍下这张照片，说明她们以前关系其实还不错……？

那这个叫月见里终夜的人为什么会做出那一连串的事情，甚至不惜拿仁美当做人质？

呆呆地注视着照片上短发少女的笑脸，姬路怎么也无法将她与这一系列事件联系起来。

而且……

她的视线定格在角色标注的中间。

在那些模糊不清但勉强能看出一些端倪的文字当中，只有魔女名字周围的字迹完全无法看清。

模糊得像被水浸泡过一般，字迹晕染开来。

轻轻地，拂过那名字。

姬路多少有些明白了。

那纯粹是一种法则。

只有魔女一役的少女，目前还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情报。

不……或许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

没错，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

对于守刀姬月来说非常重要，而在18年前那场事件中丧生的——无名之人。

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这样的疑问已经没有必要了。

她的想法被验证了，仅此而已。

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她的脑海中传来一阵海浪的声音，犹如拍打岸边的白噪音。

真短暂啊……

她叹息道。

真相与记忆，开始在黑暗中剥离。

这一次，自己也会遗忘……从真相中逃离……

注视着被黑暗包裹的自己，她忍不住想对这仅有的平淡感想嗤之以鼻。

但是，尽管如此……

转动着思考变得迟缓的大脑，在沉入黑暗之前，姬路不禁如此想着。

也许只是一厢情愿……也许这次也会被欺骗……

——并不是百分百没有这种可能。

但是，这样的感情并没有持续太久便烟消云散了。

残留在心中的真切情感取代了失落，牵动着每一根神经。

……没什么理由，只是单纯想要相信那家伙罢了。

这么想的自己，也变得天真了。

她不禁微微露出苦笑。

不过，总有一天自己一定会揭穿她的真面目……到时候神山宅邸肯定会相当热闹吧……旧白城的毕业生们也一定……

闭上眼睛想象着那副光景，感受到意识逐渐远去，白神姬路再次沉入黑暗的怀抱之中。

真相只是长眠，而未消失。

黑暗过于长久了。

过于长久的黑暗总会令人沉湎于其中。

「……」

但是，石上三千留醒来了。

缓缓睁开一线，过于深邃的黑暗在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昏暗的烛光轻轻摇曳，映照着吊顶的浮雕。

视野轻微扭曲，无法看清上面的图案。

微微侧着脑袋，她皱起眉。

这里是什么地方……？

虽然嘴唇动了动，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浑身的疼痛以及喉咙的干渴令她一时无法说出话来。

烙印在身体之中的刺痛令她再次皱起了脸。

特别是右手，从掌心传来烧灼的疼痛，仿佛连接着所有神经，稍微一动便痛苦不已。

「……石上老师？」

突然，从斜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

听觉方面似乎存在一丝问题，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

不过很快，有些模糊的脸庞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金红色的长发轻轻摇晃着。

石上眯起眼睛。

「西……莲寺？」

用尽所有的力气动了动干涩的嘴唇，石上终于从喉咙中挤出对方的名字。

像是稍微放下了心，西莲寺呼出一口气。

虽然略有和缓，她的脸上依旧挂着关切的神色。

「是我没错，太好了，您终于醒了……」

「这里是……？」

微微转动眼睛，石上的视线投向周围。

房间并不算大，只有最低程度的家具，似乎是某种简易的休息室。

「这里是教会，请放心，已经没有危险了。」

教会……对了，是J把我送过来的吗……

浑浑噩噩之中，她的记忆连上了最后的接点。

「J……在哪里？」

「J……是那位外国的小姐吧……她……」

欲言又止，西莲寺突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她……怎么了？难道……不……」

石上泛着青色的嘴唇微微颤抖。

心脏仿佛高高悬起，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浮现。

看着她流露出绝望的脸庞，西莲寺不忍地侧过身去。

紧接着，她的视线朝对面的一张床投去。

「她就在那里，至少现在……还活着。」

顺着她的视线，在西莲寺的帮助下石上强忍着疼痛支撑起上半身。

依靠在床头，她终于看清了。

苍白灰暗的床上，J双目紧闭，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毫无血色。

四肢裸露的部分完全被黑色斑纹侵袭，一直延伸到脖颈的位置。

光是看到那副场景，痛苦的感觉就像一根细细的针，戳进石上的五脏六腑。

低头看着石上脸上的表情，西莲寺忍不住轻叹一声。

「老师您好像没什么问题，修女说只要在这里静养就会好转，虽然没办法恢复到以前那样，但至少能恢复正常生活……只是，J小姐……」

断断续续地说着，西莲寺别过脸去。

「她……最多只剩下三天时间……」

低沉而苦涩的声音在石上的耳边不断回荡着。

三天，但是，至少还有三天……

如果有什么能做的话……

怀着仅存的一丝希望，她抓住西莲寺的手臂，急切地问道。

「修女……修女有没有说什么？怎样才能去除她身上的诅咒……？」

「……除了取消自我强制证文以外别无办法——她是这么说的。」

「……自我强制证文……」

在真访院手上……现在要去找她基本是不可能的……

她眼中的神色黯淡了下来。

一瞬间仿佛血液被抽干，石上感觉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修女现在刚好出去了，这几天都非常忙的样子，本来我应该被消除记忆的，但是因为事情突然变得有些麻烦，所以就和修女小姐约好等事情完结了再说，先由我来照顾你们……」

小声说着，西莲寺的脸上明显浮现出了担忧的神色。

「……」

但是，西莲寺的声音并没有传到石上的耳中。

以失去焦点的浑浊视线注视着陷入昏睡状态的J，石上不禁低低地笑了。

「真傻啊，这么拼命，我这样的人真的值得你拯救吗？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这种浑浑噩噩的人生，哪里会有什么意义。」

「……答案只有您自己知道啊，石上老师。」

盯着她的脸，西莲寺认真地接下她的话。

「是不是浑浑噩噩的人生，还无法下定论，因为您还没有做出选择。」

「选……择……」

「我曾经因为仰慕您而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老实说，我非常后悔。对于一厢情愿的自己，我感到非常羞愧，也愧对于白神……当然，我对老师您的做法也抱有怨言，一切结束之后，我希望您能面对自己做的事情给大家一个答复。唔，关于这点先暂时放在一边……我只是在想，老师您现在是不是也面临着会后悔的选择？如果是这样的话，既然存在能够拯救J小姐的办法，就应该拼尽全力试一试……当然，我也会帮您的。」

听了她的话，石上的脸上微微浮现出一丝惊讶的色彩。

但同时，她的内心也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她的印象中，西莲寺渚是一个有些鲁莽的孩子。

鲁莽，在她心中，是和有勇无谋挂钩的。

但这番话却令她的心境变得明朗起来。

没错，不想后悔。

她从未为任何事物竭尽全力，对她而言也没有任何东西是必要的。

但这次却不一样。

如果做了错误的决定，自己失去的将是一切。

难以面对自己的内心，今后的人生肯定不仅仅只是浑浑噩噩这么简单。

这种时候她才深切地感受到，那个人在自己心中的位置，远远比想象中更重要。

只有自己一个人得救的话，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你说的没错。」

喉咙微微颤动，她深深地低下头。

「那么就让我来决定吧，不会后悔的选择。」

充满决意的眼眸中摇曳着淡淡的火焰，如同黑暗中照亮周围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