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厄夜
墨色的天空,细密的雨滴飘散而下。
烟雨迷蒙,神山宅邸犹如笼罩着一层薄雾。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面色凝重地按压着额头,在一片寂静之中,七濑月草喃喃自语。
身为神山家参谋的她,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决策出现失误,而是意料之外的,比失误更加棘手的状况。
如果当时听我的话就好了——这种无用的台词她自然无法说出口。
「……」
有些不愉快地撇撇嘴,她悄悄环顾四周。
所有人都面色阴沉地围坐在长桌边,沉默不语。
压抑的氛围令人烦闷。
尤其是一家之主。
轻抿着薄唇,守刀姬月眼眸深处的光芒显得暗淡,连那沉稳的美貌也变得憔悴不堪。
她的态度相当消沉,想必对于姬路被掳走这件事感到了相当重大的责任。
七濑多少也感受到自己必须负起她身上的重担。
无论是作为校友,朋友或者下属,自己的决策是必要的。
这是身为策士的自己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
而且说实话,这次行动中自己的决策也存在明显的漏洞。
突击赤港时,虽然寻找仁美花了些功夫,路上却没有任何守备。
她一度以为周围布满陷阱,直到半途才领悟到这只是单纯的调虎离山之计。
以为是偷偷算计别人,反而遭到算计……对策士而言,这是莫大的屈辱。
她不禁忿忿地咬紧牙关。
「……姬路,回不来?」
极其微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了过来。
垂着双肩,樱诺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
这家伙明显地散发着沮丧的氛围,完全不像她平时的风格。
而且周围的氛围更加阴沉了,勉强打起精神参与会议的仁美听了她的话,身体微微震了一下。
看到这样的情景,七濑更加心烦意乱起来。
樱诺收到自己的指示时,就已经晚了一步。
当她赶到工厂内部,那里只剩下橙和与Berserker。
不知何时,樱诺的包围网被轻易突破,就像破了个洞的蜘蛛网,猎物早已逃之夭夭。
没有完全掌握对方的实力,也是失策的一部分。
这么一想,如果当时听取了那个黑袍魔女的建议,将战力全部分配到废弃工厂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但是……
她的视线不自然地投向仁美。
虽然眉头紧锁沉默不语,却不难看出她内心的焦虑。
对于姬路被掳走这件事,她肯定难以接受。
事实上就连七濑也无法理解真访院这么做的理由。
用姬路代替仁美是否存在意义?还是说,这一切不过是她心血来潮。
不……不对。
她在内心明确地否定了。
不管是Savant还是月见里终夜,行事都有明确的目的性。
但是……这两人都很难懂,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还有件事,虽然她并不想加重沉闷的氛围,却不得不向大家公布。
揉了揉有些发痛的脑袋,七濑微微叹了口气,用尽量沉稳的声音再次开口。
「虽然我并不想在大家一片混乱的时候公布这件事……但是很遗憾,献祭事件再次出现了。」
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献祭……」
正如七濑所预料的,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难看。
不过,稍微迟疑了一下,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这次是在南区,如同之前的两例,手法相当诡异,详细情况就不明说了……只从结论来说,我们现在剩下的就只有西区。」
「西区……」
意外的,接上话题的人是一向悠哉散漫的小鸟濑川。
不过现在的她,脸上倒是一派认真。
「赤港的据点已经变成空壳,她们还会去什么地方?难道除了赤港还有别的据点?」
「关于这点……」讶异于她的敏锐,七濑不禁迟疑了一下,「我想你应该还记得之前姬路的同学曾经被真访院绑走过一次吧。」
「但他被施加了暗示对吧?从他身上还能挖出新的情报?」
「死马当活马医罢了,之前让修女去修复他的浅层记忆,但是没能成功。」
「浅层……」似乎理解了她话中的含义,小鸟濑川用非常平静的口吻发出了质疑,「也就是说,这次顾不上人道主义了吗?」
……这孩子该说是直白呢还是话中带刺呢。
虽然有些麻烦,不过七濑倒是不讨厌聪明人。
「事关人命,已经没有这种余裕了。」
凝视着小鸟濑川的眼睛,七濑以充满决定性的语气冷静说道。
「而且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赌一次。」
「……」
简短的回答让小鸟濑川微微眯起了眼睛。
但是未等她开口,年幼而稚气的声音便插了进来。
「你们要去找那个大姐姐对吧。」
声音并不是出自长桌旁,而是摆放花瓶与摆设的边柜。
「莉兹也要去。」
端坐于边柜之上,小小的Berserker眼中燃着一股坚定火焰。
她的主人——恋渊橙和尚且还在昏迷之中,虽然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形势却不容乐观。
而这个暴走的Servant也像被浇了一盆凉水,看起来比一开始乖巧多了。
「……」
不过,凝视着那双鲜红的眼眸时,那股野生的战士魄力令七濑忍不住想要后退。
可惜坐在椅子上的她动弹不得。
「……你能加入对我们而言固然是好事,但你的目的与我们不同。我无法预测你之后的行动会不会对我们造成不好的影响。」
虽然额间不经意流下一滴冷汗,七濑还是故作镇静地说道。
「姐姐你考虑得真多啊,不过没错,莉兹只是想好好教训一下那个看不顺眼的家伙……这对你们来说也不是坏事吧?」
「但是……你没办法单独行动吧?」
「唔,确实如此。」轻轻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脸颊,小小的狂战士满脸认真的神色,「不过莉兹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什、什么?」
对于她所说的好办法,七濑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
「橙和大姐姐才刚刚脱离危险,对她而言,莉兹现在只是累赘。」
她接着说道。
「所以莉兹要重新结下契约。」
一字一顿, 相当坚决地。
「……」
七濑感到一阵愕然。
不,她当然也考虑到了这点,却没想到Berserker会如此干脆地将这件事说出口。
「但、但是,这么一来你要和谁结下契约?」
七濑的语尾略带一丝颤音。
「那还用问吗。」
以毫不迟疑的语气说着,Berserker的视线直直投向仁美。
跟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她身上。
「是你的话,橙和大姐姐也不会有怨言的。」
「……」
然而,仁美的脸上依旧挂着非常沉闷的表情。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轻声说着,仁美也直直地回望着她。
像是为了看破对方眼中有几分诚意一般。
「不用想太多。」
说着,Berserker灵巧地眨了眨眼睛。
「大姐姐为莉兹提供魔力,而莉兹也会顺便帮你们的忙——这样方便的关系,不是相当轻松吗。」
互相利用的关系当然轻松。
但是虚假的背后总需要有一丝真心支撑,哪怕这种感情只有一点点。
「……」
以审视的眼光注视着她,仁美迟迟没有点头。
面对仁美的沉默,狂战士眼中第一次出现烦闷的神色。
「啊啊……老实说莉兹还是第一次这么郁闷,不仅郁闷,还很生气。而且还不单纯因为别人,而是对自己生气,这种感受你们能明白吗?」
何止明白。
自己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但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不过,至少这句话让仁美明白了,那一点点的真心在Berserker心中是存在的。
她确实是因为担心会长的安危,才选择跟自己契约。
「……我也一样。」
抚平了心中的疑虑,良久,仁美叹了口气。
「明白了,我也同意这份契约。」
听到她的话,Berserker的脸色终于舒缓了一些。
但是很快,仁美接着补充道。
「不过有个条件,你必须看时机和场合,不允许随意行动。」
「……好吧。」虽然有些不情愿地撇了撇嘴,小小的狂战士还是点了点头,「既然借用了姐姐你的魔力,莉兹就稍微乖一点好了。」
「还有,关于真访院的据点,你有线索吗?」
「如果有的话莉兹早就冲过去了……那个老太婆可是相当谨慎的,从来没提过据点半个字。」
「是吗……」
简短地应着,仁美的脸上再次蒙上一层阴霾。
「希望能直接遇上Rider,Caster的话,说实话不怎么想跟她战斗。」
有些无聊地摇晃着双脚,Berserker嘟嘟囔囔地小声说道。
「Caster……?她还活着?」
难以遏制心中的讶异,仁美颤抖地轻声问道。
不仅仅是她,其他人脸上也浮现出惊愕的神色。
「嗯?莉兹没有说吗?虽然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但Caster已经是那个老太婆的Servant了哦,而且没有丝毫抵抗就跑到了对面。」
「什么……」仁美眼眸中的惊愕加深了,「Caster没有保护姐姐?」
「嗯……没有。」思考了一会儿,Berserker边回忆边说道,「不过,她有些特别。」
「那个场面下,就算和Archer打个你死我活也毫无意义——她一定很清楚这点吧。而且临走前她还对莉兹说比起穷追不舍,不如多看一眼自己的Master。啊,虽然很生气,但是仔细想想,她说的倒也没错……那句话比起讽刺,更像是谏言吧。」
话音刚落,小鸟濑川抱起胳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还是老样子,Caster那家伙,在打什么小算盘吧。」
「……」
虽然心底并不想同意,但仁美却深有同感。
如果是Caster,绝不会什么都不做就顺从地投敌。
但是,Caster的行动究竟能引导出什么样的结果……
不安与困惑,在她的心中沉浮着。
「……」
默不作声地带上地下二层牢笼的大门,真访院轻轻低下头。
凝视着膝盖上的绒毯,她叹了口气。
她考虑过很多方法。
如何与白神姬路对话,将她逼入绝境。
即使她从不认为自己有策士的才能,即便最后将白神姬路推入绝望的深渊纯粹是靠运气,但她还是做到了。
然而,她的心情并没有轻松多少,反而更加沉重。
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不禁一遍又一遍地反问自己。
「为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她的心臓高高吊起。
她立刻转过头去。
「为什么要告诉姬路那些事情……妈妈。」
隔着仅有几步的距离,昏暗的光线下,未祈正垂着视线望向自己。
带着质疑,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
明明叮嘱她在诊疗室休息,结果还是跟到这里来了吗。
「不必担心,未祈。」微微迟疑了一下,真访院抬起头,「我说过,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状况,不要勉强自己到处走动。」
从一开始她就不打算回应未祈的问题。
也不打算告诉她实情。
一边避开地面的坑洼,真访院转动轮椅,朝着未祈的方向前进。
「可是……」轻声呢喃着,未祈的眼中散发着困惑的光芒,「为什么要选姬路……」
「……」
真访院停下了转动轮椅的双手。
未祈就在眼前。
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之下也能看到,她的脸色相当苍白,睫毛在微微颤动。
选择谁成为小圣杯都无所谓,只是作为保险,孤立无援的目标更容易染上黑暗,所以白神姬路更适合而已。
但是,这种理由她不想说。
只要收集五名Servant的灵魂,就可以利用小圣杯许愿——她的目的仅此而已。
明明是非常平凡的愿望,却必须以他人的性命相抵。
明明如此荒唐,真访院却没有一丝抵抗。
现实就是如此不合理,但她却不愿意放弃。
即使成为恶人,成为恶鬼,她也必须实现这个愿望。
轻轻环抱住未祈纤细的身体,她轻声地呢喃。
「……你是我唯一的依靠,未祈,我不想失去你。」
令人安心的香味,温暖而轻柔的拥抱。
但是,堵在心口的质疑却无法消失。
「……」
未祈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
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但是,未祈不想看到这个人因为自己被拖入深渊,也不想让她因为自己而感到绝望。
噙着泪水,未祈轻轻摇了摇头,挣脱了她的怀抱。
「未祈只是,想知道理由……」
「但那并不重……」
「二位原来在这里吗。」
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在稍远的一侧响起,打断了真访院的话。
「Caster……」
不愉快地微蹙着眉头,真访院抬起脸来。
通往上一层的台阶处,黑袍的魔女就站在那里。
「很抱歉打扰二位谈话,但是小姐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还请多加休息。」
微微闪烁的灯光映在Caster身上,她的脸完全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中,看不出任何表情,语气之中也听不出关切之音。
「魔术回路的状况已经检查完毕了吗。」
看了一眼身旁低头不语的未祈,真访院恢复了冷淡的语调。
「从魔力的供应状况来看,情况不容乐观。小姐体内残留着诅咒,她的魔力会不断流失,虚弱也会相应加剧。虽然妾身能够缓解诅咒的效果,却无法根除。」
「……是吗。」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无法根除几个字,真访院还是忍不住陷入了痛苦的沉默。
但是,还有办法。
还没有结束。
只要得到圣杯,就还有希望。
重新攥紧快要散架的内心,她稍微压低声音。
「Caster,把未祈送回诊疗室。」
「谨遵您的吩咐。」
微微欠身,Caster缓缓朝未祈走过来。
映着微微摇曳的灯光,她脸上的阴影仿佛更深了。
「……等一下。」
「……」
真访院的声音令Caster的动作瞬间停止了。
「说起来,你从来都没露过脸呢,Caster。」
将她细微的动作完全收入眼底,真访院朝她投去意味深长的审视目光。
「关于这点……」稍稍迟疑了一下,Caster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开口解释,「既然您对妾身的本源了如指掌,就应该知晓妾身厌恶在世人面前抛头露面。」
「也就是说,这只是你的心情问题?」
「正是如此。」
对于她的回答,真访院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
「但是,你真的是我所知道的那个人吗?」
「……此言……?」
Caster明显微微一愣。
「白神姬路对此难道也没有半点疑虑吗?」
直直地注视着长袍下的阴影,真访院以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感情的声音说道。
「老实说,Caster,我并不信任你。」
「……理所当然,不然您也不会将第一个令咒用于束缚妾身之途。但是,既然主权在您手中,您应该没什么顾虑才对。」
「我可不像白神姬路那么天真,我的令咒只能最大限度地让你听从我的命令,但你我都心知肚明,这最大限度的极限在哪里。」
「……」
一时间,Caster没有回应。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回应我的问题,Caster。」
真访院看着她的眼神相当冰冷。
「报上你的真名。」
她的声音相当刻意,完全是为了让对方服从自己的命令般尖锐。
「……」
短暂的沉默之后,Caster轻轻叹了口气。
「您可真是小心谨慎,因这本书而被召唤的妾身是谁,您应该很清楚吧?」
「不许以问答问,我再说一遍,报上你的真名。」
如针刺般锐利低沉。
真访院的命令不容置疑。
「……」
她的声音不断在脑海中回响,在心脏和血液中鼓动。
「妾身,是……森林的魔女……」
仿佛抵抗着什么,Caster的声音变得有些断断续续。
「森林的魔女——茶罗纳兰,对吧。」
小小的声音传了过来。
轻描淡写地接过话题,未祈微微侧着头,看了Caster一眼。
视线交汇的瞬间——
「……没错。」
短暂的沉默过后,朝向她的方向,Caster回以低沉的呢喃。
「……未祈。」
即使真访院向她投去责怪的视线,未祈的脸色也没有丝毫动摇。
「妈妈也别总问这些早就清楚的事情了,」轻轻叹息一声,未祈垂下双肩,「……对不起,未祈稍微有点累,先回诊疗室了。」
平淡地丢下这句话,未祈踏上阶梯,以缓慢的步伐离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真访院的心中再次浮现出一股淡淡的虚无感。
难以言喻的苦涩在心中翻涌。
糟糕的感觉。
下意识地捂住发痛的胸口,她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
Caster依旧沐浴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像是等待她的命令般伫立着。
视线相交的刹那,Caster再次开口了。
「如果您还不相信的话,这本灾厄之书可以证明妾身的身份。」
她从袖口取出的,是自己当初卖给白神姬路的那本旧得泛黄的古书。
「……不必了。」
瞥了一眼有些卷边的封面,真访院不愉快地皱起眉。
「那么……如果没有其他吩咐的话,妾身也告辞了。」
微微低下头,Caster跟在未祈之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