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Nonames①
刀割般的疼痛从上半身蔓延开来。
准确来说,是从胸口,微微偏向心脏的位置。
复杂的红色纹章消失不见,滞留于心中的只有深切的丧失感。
「……」
从梦境回到现实,白神姬路茫然若失了一会儿。
这一次,她的记忆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她清楚地记得与Caster的对话,以及梦境中发生的一切。
那些她未曾体验过的影像模模糊糊地在脑海中翻涌。
「茶罗纳兰……」
只是轻声念出她的名字,泪水就突然涌了出来。
但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
如果那是她为自己付出一切的代价,那么自己就没理由继续躲在这种地方逃避现实。
擦掉泪痕,一边支撑着身体,姬路艰难地坐起身。
靠近囚笼边,她打起精神用手摸索外侧的门锁。
锁芯的构造她并不清楚,但是,只要整个分解掉的话……
分解……
脑海中的断片,重复着化为血肉的影像。
「……咕,咳咳咳……」
胃液瞬间上涌,忍住想要吐出来的欲望,她不禁背过身去,捂住了嘴。
泪水渗了出来,眼前的视野变得一片模糊。
尽管如此……
她没有忘记朦胧的梦之狭间与Caster许下的约定。
已经没有时间了。
不快点的话,也许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强忍着不断涌出的泪水,她再次转过身去。
当她将颤抖的手伸向门锁,一片阴影悄无声息地投在她的面前。
「……」
挂在不远处的白炽灯将那娇小的影子拉长。
「未……祈……?」
姬路睁大了眼睛。
一字一顿从喉咙深处挤出名字,时间仿佛过了几个世纪般漫长。
如梦中所见,昏暗的光线中闪着光芒的银色长发,娇小可爱如关节人偶般的女孩子就站在她的面前。
那是,真实存在的。
并不是存于梦中的。
只是,她的周身仿佛褪去了天使的光环,不再发出淡淡的光芒。脸色极其苍白憔悴,连那对浅色的瞳仁也失去了原有的神采。
尽管如此,凝视着姬路的脸庞,她还是挤出了一丝虚弱的笑容。
「你……还记得未祈的名字呢。」
那声音听起来如此虚幻,仿佛马上就会消失一般。
「为什么……为什么未祈会在这里……」
姬路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对不起。」
然而,微微动了动泛着青白色的嘴唇,未祈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歉意。
「未祈一直没能告诉你真相……不,应该说,出于未祈的私心,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告诉你这样的真相……」
「未祈,你……」
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预感,从姬路心底升起。
像是混杂着焦虑的迫切,又仿佛已经知道了结局的无味。
微微垂下视线,未祈轻轻点了点头。
「未祈的全名,是真访院未祈。」
「……」
愕然只在心中停留了一瞬,姬路发现自己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震惊。
「你多多少少应该有所觉察吧,未祈的身份。」
正如她所说,未祈的身份将所有的关联都连接在一条线上,这是她早该想到的。
但那个梦境实在过于愉快,她的感性拒绝思考讨厌的问题。
「……我……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和真访院在一起……」
咬紧下唇,姬路难掩心中郁闷忐忑的心情。
「十八年前旧白城的爆炸事件,是妈妈救了未祈。在那之后我们便一起生活至今,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和妈妈一起的日子,未祈非常幸福。」
「……」
看着未祈淡淡的笑容,姬路的内心被一种五味陈杂的感情所笼罩。
狡猾且不择手段——这是真访院留给她的印象,她从未想过对方还有那样的一面。
十八年。
能和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一起生活这么久,她们之间一定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深厚感情,也许比起真正的亲人更加亲近。
令人憋闷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
「对不起,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打破沉默的是垂下脑袋的姬路。
看着她流露出后悔的神色,未祈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不要因此自责。要说起来,这是我们自己做出的选择哦。虽然未祈一直想去见你们,但在重要的时候总是没办法下定决心。」
迟疑了一下,她的语调稍稍变得有些沉重。
「而且……说实话,自从在梦里见过你之后,未祈一直很害怕在现实中与你见面。」
「害怕吗……」
低声重复着她的话语,姬路心中有些释然。
并不难理解她的想法。
如果是自己的话,也会害怕吧。
「因为梦里的时光太开心了嘛,如果你知道未祈的身份,知道未祈的立场,一定不会那么愉快。所以请原谅未祈什么都没和你说。那个时候,抛去所有的立场和身份,未祈只是想和从未见过面的妹妹一起玩而已。」
将手伸向姬路的脑袋,未祈轻柔地抚摸着那和自已相同的银色发丝。
她脸上的表情非常温柔。
「……」
然而,姬路心中却浮现出一丝苦涩。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睡着或者虚弱的时候,未祈的意识会清晰地进入梦中,在梦里遇见你只是偶然,真的不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接近你。但是如果就这样和现实中的你相遇,你一定会误解的吧……一想到会被你用质疑的眼光注视,未祈就觉得很难过。」
微微苦笑了一下,未祈收回了自己的手。
「不……我并没有因此质疑你,因为在梦里我也很开心。」
悄悄抹去眼角泛起的泪,姬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的确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虽然在梦里隐隐觉察到一丝端倪,但我依旧相信,那个时候你对我表露出的感情是真实的,我没有过度考虑你的身份也是这个原因。所以……不要摆出一副苦闷的表情了。」
她伸出手,像往常那样捏了捏未祈的脸。
「……」
呆呆地沉默了一会,未祈露出了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但是,压下心中盘旋的感情之后,她眼睛泛红地笑了。
「啊哈哈,但是,即使只是梦,未祈觉得也足够了。」
从口袋里拿出冰冷的钥匙,她淡淡地小声说道。
「与其让事态变得无法收拾……不如就这样……」
当她准备将钥匙插入门锁时,那双纤细的手却被牢牢抓住。
「但是关键的问题,你还没有告诉我……」
紧盯她的眼睛,姬路的语气非常认真。
「我想知道真访院将我囚禁在这里的理由。」
「……那是……因为……」
一时间陷入慌乱,未祈的脸色突然变得灰暗起来。
她垂下眼睛,视线紧盯着地面,沉默不语。
「你还有重要的事情瞒着我对吗?」
「……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直觉敏锐嘛。」
怯生生地抬脸看着姬路满脸认真的表情,未祈小声嘟囔。
「因为你总在重要的地方含糊其辞。」
用刻意压抑情感的声音说着,姬路依旧牢牢地盯着她。
被那目光戳刺着,过了好一会儿,未祈微微叹了口气。
「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未祈是试作品,只是到了年限而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要顺其自然就好了……」
她小声地说着,一边露出有些不安的表情,悄悄窥探姬路的脸色。
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并不是令人难以揣测的谜题。
就连姬路也在瞬间明白了。
「也就是说……」
她微微睁大眼睛,虽然语气中包含一丝惊讶,她却刻意抑制自己让语调变得低沉。
不过,她的话却立刻被未祈打断了。
「未祈不想要这样。」低声说着,未祈的脸上浮现出悲伤的色彩,「未祈根本不想要牺牲任何人来救自己,明明只要未祈消失就好了,这种事情……」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
姬路的心脏仿佛揪成一团。
难以忍受这种感觉,隔着铁笼,轻轻地,姬路搂住那纤细的双肩。
「不……不要轻易说这种话。在放弃之前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如果是神山的话,如果是守刀阿姨,一定不会对你见死不救。」
「可是……」
噙着泪水,未祈的身体有些颤抖。
「和我一起回去,我来想想办法吧……好吗?」
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姬路换上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
但是,她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这句话绝不是廉价的安慰,她有这样的觉悟。
就算要移植器官,那也不是难事。
「……但是……未祈不能丢下妈妈……」
看着还在犹豫的未祈,姬路松开她,戳了戳她的脸颊。
「只要一起就可以的话,那你应该可以说服她吧,这是你的工作啊。毕竟你是姐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吧。」
「姐姐……」
微微愣了一会儿,未祈眨了眨眼睛,终于反应过来。
「被、被这么叫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哎嘿嘿。」
她有些害羞地笑了。
那是相当纯粹而稚嫩的笑脸。
「不过……未祈会努力的……」
看着那张笑脸,姬路终于稍稍安下心来。
她知道这想法非常天真,但能够支撑她的,现在就只有一种办法而已。
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等未祈帮她打开牢笼的门后,微微靠着未祈,两人准备离开这个房间。
然而——
「咚、咚、咚!」
一阵连续的、相当猛烈的闷响掠过她的鼓膜,令她的心脏一震。
「……?!」
声音来自身后。
警觉地转过身去,姬路毫不犹豫地挡在未祈面前。
和大门完全相反的一侧,那里的墙壁已经变得千疮百孔。
闷响还在持续着,灰尘漫天飞舞,砸墙的声音响彻整个空间。
当最后一击挥向墙壁的正中央,砖块和混凝土纷纷掉落,露出乱七八糟的空洞。
姬路和未祈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一幕。
从空洞中探出的,是一把闪着钝色的武器。
比砍刀更加厚重,比起开山刀更沉重,像一根有棱有角的粗重铁棒。
接着,有人从那空洞中探出身子,用冷峻的目光观察空间内部。
「……咦?」
从愣住的姬路口中冒出了呆呆的疑问词。
「姬路……」
目光接触姬路的刹那,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守、守刀阿姨……为、为什么是从这一边……」
注视着守刀姬月快步从空洞里走出来,那破天荒的气势令姬路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跟在她身后,戴着狐面的Saber一边环视四周一边不紧不慢地开口。
「嗯,据在下推测,按一般路线前进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所以就建议家主大人抄了近路……虽然建议的人是在下,但家主大人的气势果然令人生畏啊。」
不,在这种地下砸墙就不怕建筑物坍塌吗……
「……」
按捺住内心的想法,姬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孩子……难道是……」
在姬路身边站定,守刀姬月敏锐的视线直直射向她身后的未祈。
被那目光注视着,面对神色异常严肃的守刀,未祈露出胆怯的神色。
但是,在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之后,未祈摇了摇头,她松开了握着姬路的手,来到守刀面前。
「我的名字是真访院未祈……是十八年前旧白城实验室爆炸事件的幸存者,同时也是白城姬路复写计划的试作品之一。」
「……是那个时候的……」
目不转睛盯着未祈的视线,在听到这直白的陈述后静静地移开了。
守刀的表情只有瞬间的变化,那是姬路无法读懂的,带着苦闷的表情。
像是回忆过去般,伫立在她面前的守刀在叹息一声之后陷入了沉默。
明明只是一声短暂的叹息,听起来却过于沉重。
「未祈……知道你的事情。」
仰望着守刀的脸庞,未祈迟疑了一下,但是很快便恢复了平常的神态。
「是月见里……真访院告诉你的?」
「不……妈妈她很少提起你,未祈还在实验室的时候就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
听到实验室三个字时,守刀的脸色越发沉重。
对她而言那似乎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无论对谁而言,在实验室的日子都是非常难熬的。」
以深远的目光注视着守刀,未祈的脸上也徒增一丝落寞。
「但是纠结过去的事情也无可奈何,时间不多了,你们还是先原路返回,回到出口那里吧。」
「嗯……虽然很想照办,但回去的路在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家主大人……唔,总之已经没法原路返回了。」
摸了摸下巴,Saber有些困扰地接下话茬。
「……」
这还真是难以预料的灾难。
连姬路也不禁感到内心变得沉重起来。
「未祈,有别的路吗?刚好趁这个机会,如果能找到真访院说服她就好了。」
「但是……」斟酌着措辞,未祈偷偷瞥了一眼守刀,「现在这种状态恐怕不太方便……」
「说服……?」
对于她们的对话感到疑惑,守刀微微皱起眉。
「算了……详细状况由我来解释,先从这里出去再说吧。」
感受到周围的空气变得有些微妙,姬路轻声朝三人说道。
离开封闭的囚笼空间,四人踏向通往上层的楼梯。
在爬上一小段楼层后,又从出口走向一段短回廊。
「原来如此,大体明白了。」
一直沉默不语倾听着姬路的话,守刀点了点头,用淡薄的语气说道。
「但是……月见里不会愿意见我吧。」
「守刀阿姨到底与她有什么纠葛……?」
「……无法厘清。」
对于这个问题,守刀并没有正面回应。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两侧,似乎是在警戒意外状况。
「我不与她见面,你们的可能性会高出许多。」
「但是……」
虽然姬路还想说什么,但话还没说完便被未祈打断了。
「……是这样没错,妈妈她……应该也不想见你。」
「……」
看着垂头走在自己身边的未祈,姬路只得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虽然不能与那位女性见面,但偷偷旁听还在许可范围之内,毕竟家主大人还有保护您的义务。」
Saber用圆润的腔调说着,守刀也轻轻点了点头,赞同了他的话。
「唔……」
虽然稍稍放下了心,姬路却由衷地觉得有些别扭。
似乎只有自己不明白她们之间的联系。
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
她回忆起了那张照片。
但那并不能轻易问出口。
积虑化为叹息,她不禁轻叹一声。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是未祈会加油的……」
未祈小声的嘟囔传到姬路耳中,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底气。
「打起精神来啊,开朗到令人困扰不是你的优点吗?」
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着,姬路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根、根本算不上打圆场?!」
未祈有些不开心地鼓起脸颊,她的脸色看上去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灰暗了。
「说起来这里的结构真复杂呢,刚刚的楼梯上层还有别的实验室吗?」
一边在昏暗的灯光下环视周围,姬路自然地换了话题。
「上面的楼梯是通往平台的,平时没人使用。至于其他的实验室……因为器材无法使用,基本都废弃了。」
「原来如此。」
短短应声后,姬路的视线停留在不远处的金属门上。
那扇门看上去相当厚重,银色的合成金属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微光。
没有把手也没有门锁,只有右侧墙壁挂着卡片感应器。
「妈妈的工房就在前面,只要打开这扇门通过大厅就到了。」
「……听起来倒是不远……」
一边嘀咕,姬路在心里犯起了愁。
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真访院,是个难题。
她实在不觉得简单的说辞就能说服对方。
「我……就在这里稍微回避一下吧。」
站在门前,守刀侧过身去,她的视线一转向Saber,那位中年武士便知趣地点了点头,化为了灵体。
稍稍离开大门处,微垂视线,守刀的目光似乎被地面所吸引,她紧皱着眉头,看着地面陷入沉思。
正当姬路也疑惑地跟着望向回廊中央的地面时。
「卡片卡片……」
摸了摸口袋,未祈拿出一张白色卡片递给了她。
上面的文字磨损大半,已经无法看清。
迟疑了一下,姬路接过卡片。
犹豫无法解决问题,她最清楚不过。
轻轻叹了口气,她将卡片放在感应器上。
「滴。」
随着机械音响起,金属门在卡顿了一秒后,向左侧开启。
这时——
「……啊……」
身边小小的悲鸣不经意间传入她的耳中。
「怎么了,未……」
她转过头去。
但是,没说完的话已经无法汇聚成言语。
僵硬地杵在原地,姬路觉得自己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
那场景深深地印在她的视网膜上,一股灼热的痛在眼睛深处滲透开来。
尖锐而锋利的刀刃从背后刺穿了未祈单薄的身体。
呆呆地注视着纯粹的鲜红在胸口晕染着,未祈脸色苍白。
看着那娇小的身躯开始摇摇晃晃,姬路立刻抱住了她。
「未……祈……?」
嘴唇颤抖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握着未祈的手只感觉到了冰冷。
「……」
但却没有回应。
为什么……
会……
姬路的脑海一片空白。
「……是从哪里……!」
昏暗的灯光摇曳着,姬路第一次听到守刀姬月发出如此急切而充满怒意的声音。
「楼梯口的位置,看来是从上面的平台……虽然很想立刻追过去,但是……」
Saber低沉的嗓音中出现了一丝疑虑。
疑虑的原因……
姬路注意到了。
「……」
刚刚打开的金属门内,从正前方的大厅中,响起了轮椅碾过地面的规律声响。